李舒|一个人的毕生事业,是想成为一个胖子

文摘   旅游   2024-04-15 18:00   上海  

老严真瘦。我从不敢挨着他坐,总觉得可能会被他的骨头硌到。有一次看见他,我无端想起一句古诗,骎骎逼人出瘦骨。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候刚在复旦读研,功课并不算紧张,只痴迷戏曲,除了校内的京剧社和昆曲社,还去校外一些票房玩。我和老严就是在一个唱京戏的票房认识的,因为他身体轻,走路悄无声息,我从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老严当天是否来过。票房叫“青年会京剧票房”,已经有八十多年历史了,可是里面的会员都是老头老太。他们在这里唱了大半个世纪,我掐指一算,当年入会的时候,他们倒的的确确都是青年。拉京二胡的老王耳朵已经背了,但他拥有一种神奇的超能力,只要你报出唱段名字,他盯着你的嘴巴,拉出来仍旧大差不差。这里的人员很固定,只有疾病和死亡才能让他们减员。每一次永久减员,他们都会叹息一阵,讲讲这个人的生平,而后接着唱,有时候唱着唱着,他们还会说,哎,这两句某某就唱得好,调门足得很。尽管这时候,某某早已在龙华殡仪馆的炉子里化成了青烟。

2004年,我第一次在这里唱戏,那时不过二十岁出头,大概是这里唯一真正的青年。已经老了的青年看见我,就有种“革命自有后来人”的欣喜若狂。他们总是说,让小姑娘多唱一点。要知道,这是一种伟大的慷慨,因为在票房里,最暴风骤雨的争吵多半都是因为有人唱多了,有人唱少了——大家都缴几百块会费,唱多的人难免有“搨便宜”的嫌疑。这时候就显出老严的可贵,他按时交会费,却永远不唱。

一开始,我以为老严是不会唱。后来我们熟悉了,他送我一盒磁带,声音很轻,要把音量调到最大才能听见,可能是在家里录的,只有京胡和鼓伴奏。但他很认真地自制了封面,上面写“严xx研习程派录音”。磁带里的段落基本都是传统戏,我记得有一段《桑园会》,有一两句,不仔细听会以为是程砚秋本人。我把感受告诉老严,老严马上讲,你耳朵大概有问题,但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咧嘴笑,面上红红的,像吃了老酒。

老严说自己研究过,唱程派最需要的是力气,他的问题就是气不够,而气不够的原因只有一个,“我太瘦了。”老严的人生目标就是变成一个胖子,一个像程砚秋那样的胖子。他说,等他胖十斤,一定到票房里,唱一个下午,“让那帮人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程腔”。

程砚秋是吃胖的,所以老严也严格按照程砚秋那样吃。那时候《程砚秋日记》还没有出版,我们还无从得知,原来怹老人家是个爱吃烙饼饺子的北方主食爱好者。老严知道很多传闻中的“程砚秋食物”,并且依样画葫芦。比如,他吃完饭之后也吃一包花生米,吃冰糖肘子的时候,一整张皮都要归老严。可悲的是,无论怎么执行“增肥计划”,老严就是不胖,依旧弱柳扶风,远远看着,像一个旗杆,甚至没有他随身带着的那只装满食物的马夹袋醒目。

老严很焦虑。他对我说,有可能是吃的方法不对。比如说,可能应该在吃过冰糖肘子之后吃花生米。也可能是吃的时间不对,程先生上午都在睡觉,从下午才开始吃。老严也决定从下午开始疯狂进食:来票房的时候,老严随身一只马夹袋,里面少不了的总是几块奶油点心,白脱杏仁排,白脱小球,白脱小蛋糕——老严的最爱,就是白脱。

白脱,好像只有上海人才这样叫butter。其实就是我们俗称的黄油。我专门查了民国时期的报刊,发现也不完全叫白脱,有时候叫“牛乳油”。1940年的上海小报《道德新报》,有个读者来信说自己常年茹素,在功德林吃到一客奶油菜心,去餐厅吃面包,侍者给了一碟“白脱油”,“不晓得白脱究竟算不算素的?”老严喜欢白脱,因为他母亲上的是中西女中(市三女中的前身),那时候教会学校有家政烹饪课,老严的母亲会做许多西餐,基本都用到白脱。其中有一种“西班牙烘蛋”,老严说,也是要用白脱来烧才好吃。我再去翻故纸堆,果然,1917年的《申报》这么介绍“西班牙烘蛋”:“此烘蛋制法,以鸡蛋四个打于碗内,将蛋白蛋黄搅匀,先以锅盛牛乳油向火间熔化,复加灰面两满勺,牛乳一杯,以小火煑之。煑时以物搅动,俟其起白皮时,再以盐少许、胡椒一撮、火腿丁小半杯同鸡蛋加入。又置锅于微火之上,烘之片时,即可食。味至美也”。

老严喜欢白脱,当然和程砚秋也有关系。1946年轰动上海滩的大事儿,就是程砚秋和梅兰芳“打擂台”。两大顶流,既有师徒名分又正面硬刚,两边的粉丝都铆足了劲,生怕自己偶像落了下风。程砚秋当时来上海,住在朱文熊的家里,朱的太太张嘉蕊有个著名的姐姐张幼仪,哥哥张嘉璈曾经做过民国中央银行的行长,都是十足十的“程党”。彼时还是小严的老严跟着母亲时常去朱家打牌,因为母亲和朱师母是闺蜜。

程砚秋的演出地点是位于四马路的天蟾舞台(今天的福州路逸夫舞台),剧场大,要满座难度也大,于是十来岁的小严也成了小观众。他记得那天程砚秋唱的是《三堂会审》,讲的是苏三和王金龙的故事。小严穿得很体面,母亲好像还给他绑了一个褐色的领结。因为个头小,他看不真切,只记得一开始是武戏,一群人打来打去,上来一个老生,然后满堂叫好,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差点吓尿。后来才知道,当天看的是谭富英的《战太平》。到了《三堂会审》,一个庞然大物出场,这是他头一次见到“活的程砚秋”,现场有观众发笑,有个人还叫起来,“无锡大阿福”。不过,程先生一开口,群响毕绝,老严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像鹤鸣;很久之后,他看到一个词语觉得形容得恰如其分——“杳然九天”。

散了戏,大家去后台。那天仿佛是谁的生日,母亲特意订了一只白脱奶油蛋糕,程先生看见蛋糕非常高兴,当场叫人拆开盒子切蛋糕。老严看见,程先生一直在刮上面乳黄色的奶油吃。这件事给老严幼小的心灵留下了相当的震撼,从此之后,他也喜欢吃白脱奶油蛋糕,喜欢刮蛋糕上的奶油。他特别和我讲,白脱是好东西,和麦淇淋(margarine的音译)不是一样的,“麦淇淋是人造奶油,吃起来舌头上面像打了蜡。”

这个故事老严给我讲过很多次了,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些偏差。比如,他有时候会说,当天看的不是《三堂会审》而是《锁麟囊》,但我查了1946年的演出戏单,发现谭富英的《战太平》后面确实贴的是《三堂会审》;有时候,他会说程先生吃了两块蛋糕,有时候又说成是三块。但不管细节有怎样的变化,这个故事的结尾总是不变的,老严会说:“多吃白脱蛋糕,就会变胖。”

我真不知道变胖有什么好的,我爱吃,可是我就不想胖。我对老严说,瘦子也可以唱好程派的,比如赵荣琛、王吟秋、新艳秋,他们都很瘦。老严沉默了一下说,所以他们都不够好。而后,老严又表扬了我,说我中气足,“再研究几年会唱得很好”。对于这样的夸奖我并不受用,因为我并不想要成为一个胖子。胖子找不到男朋友,我抱怨道。老严说,瞎说,胖姑娘有福气,以前大户人家,找媳妇都要找脸盘子大的,我妈就这么说的。

老严没有结婚,一辈子守着的女人只有母亲。老严的父亲抗战时去了重庆,有个“抗战夫人”,在那时候是常有的事;但是母亲知道后,就坚决要离婚。父亲的离婚协议里有一条,如果再婚,分得的财产就要还给男方,母亲当场大笑,我上一回当还不够,还要再上一次贼船?

母子两个的日子不算好过,也不算难过。老严说自己没怎么吃过苦,做了几天小学老师,1952年就被人举报是“敌特子女”,于是回家,从此不再工作。母亲说,不要紧,家里也不等你赚钱,没出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缺点。他们没怎么挨饿,即便是食品供应紧张的岁月,母子两个人靠着海外亲戚不断邮寄食品到上海,通心粉,茄汁肉酱,猪油,炼乳,当然,少不了的还有白脱。

老严最欢喜母亲买洋山芋回来,敲碎一只鸡蛋,留蛋黄在碗里,叫他往里倒油。一点点倒,一边倒一边搅,有点吃力的,但是搅着搅着,就可以看到成果,这是自做“清色拉”。母亲的土豆沙拉里面放很多甜豌豆,还有一点用白脱煎过的培根碎,咸津津,味道霞气好。他不是一开始就欣赏这种吃法,曾经对母亲讲,培根整条拿出来做煎蛋,那样吃更加过瘾。母亲说,好东西要慢慢吃,好日子要慢慢过,这叫惜福。

他很快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好日子当然不可能是人生的全部,甚至可以说,人在过好日子的时候就要警惕,因为坏日子很快就要如影随形。没多久,革命小将上门抄检,母亲被坐了“喷气式飞机”,剃了阴阳头,两个人被赶到一个房间里。母亲后来在一个雨夜凌晨喝了来沙尔消毒药水。那天的晚餐很丰盛,母亲又给他做了一次“西班牙烘蛋”。他不知道母亲在哪儿藏的白脱和火腿,但他记得,那天母亲对他说,慢点吃,一口吃不成胖子——那几乎是母亲留给他的遗言。

老严说,母亲说得太对了,别说一口不成胖子,他吃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口,也没能成一个胖子。是的,我对于老严印象深刻,因为我第一次遇到这么一个人,他感到最遗憾的事情不是没有结婚,不是没有发财,不是没有升职,而是,没有成为一个胖子。

除此以外,老严对于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他喜欢一个人荡马路,这家熟食店买点酱鸭,那家小吃店吃客生煎,除了吃饭,他没什么开销。他也不是那么显老,脸上的皱纹不少,可是永远有一种略带迷茫的少年气,我怀疑是因为他没怎么上过班。我没敢问他的感情生活,他含糊讲过年轻时有个恋人,去了新疆,我连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有一次,老严送了我一张程砚秋的老唱片,我赶紧买了一份炸鸡全家桶孝敬他。老人家们好像都很喜欢肯德基之类的洋快餐,比如启功就爱吃圣代,赵萝蕤的生日会在麦当劳过。老严特别开心,热情地邀请我和他一起吃。我想看看他的家,所以没有推辞,就跟着他走。

他的家在愚园路,一座很漂亮的两层小洋房。文革的时候只给他留了一间,后来又落实政策还给了他,但是他再也不习惯去住别的房间,活动区域还是那一间房。一个房子这么大的人,其实只拥有一个房间,其他房间黑漆漆的,都堆满了东西,像是垃圾。我说,一个人住多少浪费啊,干嘛不租出去或者卖掉?老严说,怕我妈找不到回家的路。

家里面有一种阴森气氛,仿佛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一进门,老严一边换鞋一边讲,姆妈我回来了。我吓了一跳,抬眼看,房间里没有人,五斗橱上摆着一张漂亮女人照片,烫了波浪的卷发,眼睛明亮,不过没笑,一看就有傲骨。老严说,你不要怕,我妈人很好的。然后他又对着虚空说,姆妈,小李也是戏迷,唱得蛮好的,她送了炸鸡来,今天我们一道吃晚饭。我吓坏了,您经常和妈妈讲话?老严笑起来,是啊,我妈就在那边,她听得到。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床头柜边有一只小小的黑色盒子。“等我死的时候一起埋掉,省得费劲埋两次。”老严说,反正这辈子,我只有我妈,我妈也只有我。

“铛”的一声,钟响了,屋子里更添肃杀,我的后背汗毛凛凛。炸鸡也冷掉了,咬一口,皮黏在舌头上,难受。老严说,我拿到微波炉去热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立起来含糊其辞地说,严家伯伯,全家桶给你吃吧,好好吃,早点胖起来,我先走了。

那次落荒而逃之后,我再也没敢去老严家。

很快,我毕业了参加工作,也没有了唱戏的时间,很可惜,并没有像老严期望的那样越唱越好。我买到一本程砚秋纪念文集,内有一篇《挚友朱文熊谈程砚秋的艺和德(朱文熊口述、赵荣琛记录)》,朱文熊在回忆程砚秋时特别说:“他喜欢吃,喜食奶油等,所以他后来身体发胖,就是如此,因此身形长胖以致故去太早,这都与此有关,非常可惜!”我当时就想拿给老严看,这才发现,我居然连他的电话也没有保留。

2012年的某一天,已经去了北京的我听说了老严的死讯。在票房认识的一个阿姨给我打电话,说老严一个人在家里去世,问我要不要一起送花圈。我算了算老严的年纪,78岁,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好像也勉强算寿终正寝,但那位阿姨在电话里仍然一惊一乍地说,发现的时候,已经去世好几天了,桌上有一只硕大的白脱奶油蛋糕,上面画一个寿字。已经吃掉了好几块,“他嘴巴里还有奶油”。你说怪吧,那天也不是他的生日咯。我马上就想,老严也许是给他的母亲做冥寿,我隐约记得他讲过他母亲是秋天生的。

我们都沉默了片刻,我忽然想起老严毕生的吃胖大业,于是问,老严后来有没有变胖一点?没有呀!电话里的阿姨声调更高了,胖什么胖啦,他有糖尿病,吃多少都不可能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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