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给我的感觉是绿色。大片大片的绿色。咖啡厅种满了绿植,院子里是一棵又一棵的大树,开车会路过绿荫掩绕的房屋和农田。我们住在朋友Tony家里,他花在纽约租一间studio的钱,在清迈租了一栋至少有六七间卧室,据说前身是将军府的豪宅。前院宽广得可以并排开三个篮球场,后院是一大片果园。(Tony家的前院)
跟Tony一年前在纽约碰面的时候,就听说了他在清迈的滋润生活。只用在纽约1/3的生活费,享受着自然、田园、按摩、美食。但清迈又不止如此。他一直在说,清迈不是躺平和养老的地方,而是可以来创造的地方。盘下将军府这一大片空间,他计划支持艺术家来这里探索自我,也在考虑承接和举办沙龙活动。“还是想做很大的事情,在这里感觉到,很多事情都很容易跑起来。”我俩从巴厘岛风尘仆仆来到清迈的第一个晚上,就跟Tony聊到半夜。他倒是没什么具体的规划,不过信心满满,眼里有光。创业第一年,我在身体里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洪荒之力。像初中运动会参加五十米赛跑,等待发令枪响的那一刻。像大学时去朋友在校外租的房子,几个人谈着可以搞点校园文化的周边,在学校里摆地摊,兴奋到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刻。世界以一种无限的可能性在你面前徐徐展开,年轻的灵魂摩拳擦掌。想做一番大事,想被世界记住,想让生命如同夜空中划过的一颗灿烂流星。这是一场没有人与我竞争的赛跑,可我却使满了劲儿,跑出了火箭一般的力量。第一次怀疑我是不是太快了,是去年在秘鲁那45天。因为一场小车祸,肋骨断了三根,身体也是连绵不断的胃疼、发烧、呕吐,伴随着呼吸道撕裂的疼痛。不敢告诉家里,心里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在住院的当晚,还在社群里围观了一场活动。一个小伙伴第一次带领,我给了她发了很多信息去鼓励。我开玩笑跟给我陪床的YC说,哪有我这样的人,昨天刚在山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被救护车送进急诊,今早还在给别人提供能量。车祸和生病也没让我慢下来,一切工作照常。身体也确实如同坚韧的铁片,熬过最痛的两三天后,又恢复成钢筋铁骨的样子。我的肋骨似乎也别人恢复得快些,医生说三个月不能运动,我却一个月之后就蠢蠢欲动想要开始做瑜伽了。(如今已经过去半年,终于可以自如倒立了)
我将这一切归结为旅途中的意外,据说很多人来热水镇都会生病,高原身体不适应很正常。直到4月那场势如破竹的生日发售,当晚结束后我还能在身体里感受到满地的晶莹碎片,闪亮微甜,群里有人说仿佛看了一场盛大的烟花。我还没来得及庆祝终于跑通商业模式的欣喜,就被一阵龙卷风淹没了。最开始只是几粒沙,我想要一口气吹散它,却变成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口气扇出了一个冒着浓浓黑烟的火焰山。到巴厘岛的第一个晚上,在那个能望到海的泳池里,我一个人游了很久,时而潜入池底,时而仰身漂着,看着黑幕里零落的星星。在海岛夏日25度的水里,身体似乎终于被允许松了口气,浓烈的悲伤与疲惫浮出水面。那晚在那个能看到银河的阳台,我伏在YC怀里放声大哭。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流这么多眼泪是什么时候了,仿佛要把累生累世的悲伤都哭出来。It’s the darkest period of my life.剧烈的情绪释放过后,在巴厘岛带线下活动的第二天,在泳池边组织大家玩Tony Robbins的四个人格工作坊,最后所有人牵起了手,有几个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湿漉漉的心像被埋到松软、温暖的沙子里,有一种土地的力量生长了出来。(在巴厘岛的追光活动,对我来说也是深度疗愈的七天)那天晚上我睡了将近12个小时,一夜无梦,连第二天的早饭都错过了。
身体里破损的深渊成了一闪而过的黑暗,大地的裂缝被无声地修补平整。看着第二天镜子里自己神采奕奕的脸,我自己都充满疑惑。这就过去了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什么悲伤与黑暗了?那几天手机里收到许多条或长或短的信息,有担心的,有温暖的,有义愤填膺的,也有小心翼翼的。我妈都有些不敢直接联系我,只会发信息给YC问我一切都还好吗。在巴厘岛的追光活动,13个人同吃同住的7天,我能感受到大家小心探寻的目光,似乎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强颜欢笑。我跟身体和情绪之间,一直有一种热辣刺激的关系。活了30年,我一直保持着在不开心的时候迅速哭出来的能力,我跟YC亲密关系7年的许多次不愉快,都是以我迅猛的眼泪、充沛的情感表达、温柔的拥抱和抚慰结束。我可以在一瞬间感知到自己剧烈的悲伤、愤怒、愧疚、羞耻,但同时很少有什么情绪会在身体里停留超过一天以上。我凝望过深渊许多次,却总是在下一次太阳升起的时候,伴随着清晨的薄雾离开。像小时候打超级马里奥的游戏,我从来没什么耐心,在两块砖头之间精确计算跳起的速度和角度,每一次都是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音乐一阵暴冲。运气好的话可以在一分钟之内一路冲到终点。但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如同这次发售风波一般,一脚踩到烟囱缝下面的陷阱里,平白无故掉了一条命。巴厘岛追光结束后,我给自己按下了“0.5倍速工作”的死命令。“学会躺平”的口号从几年前我就开始喊,可生活还是从早到晚安排得满满当当,连辞职创业这种事,都没给自己留哪怕一天的空窗期。这一次不同的是,我把“放慢”当作最高军令状来执行,运用我所有的力量,来对抗创业以来身体里那股想把我直接送上云端的火焰狂风。我也从YC那里听到了最抚慰我心的一句褒奖——他说,你从来没有打破过这个模式,这一次你做到了。研究人的内在自我这么多年,甚至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个人事业,我当然知道,活出自己的最大秘密,就在于打破模式。有限游戏是模式,无限游戏就是打破模式。不断地从有限游戏中清醒过来,打破模式选择玩一个不同的游戏,这每一次觉醒的选择,就是一场生命的无限游戏。福兮祸所伏,无止境的能量和行动力是我出生就拿到的巨大礼物,也是让我一路跌跌撞撞满身伤口的罪魁祸首。虽然这句话听起来非常的凡尔赛,但我实在是太能干了——这的的确确就是我最大的梦魇。为了让自己慢下来,我真是耗尽心血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强行放空和躺平,在苍古找了一家网红健身房躺了一天,两眼直勾勾看着窗外碧绿的树影,待着,只是待着。(在网红健身房努力“学会躺平”)
心里升起了想写点什么的冲动,假装看不见,忘掉它,不写,就是不写。实在抓狂得受不了,问YC我这样躺平真的可以吗?YC说,你也在做事呀,2.0产品你已经在交付了。我说可只交付这个产品对我太轻松了,我觉得还是想做点什么,比如开始把书写起来,比如再想想别的产品,比如开始做短视频。不用他提醒我,我自己就讪讪笑道,我知道啦,躺平,躺平。也有一些新的生命可能性,从时光的缝隙里生长出来。如果说生命这场游戏是一个原始森林,以前的我就是背着弓箭的猎手,眼里只盯着自己的目标,思考着今天又捕获了什么猎物。当弓箭被拿走,盔甲被脱掉后,我穿着布衣草鞋躺在地上,忽然发现天空柔软,鸟鸣清脆,花香阵阵。在苍古的时候,YC有一天胃肠感冒,本来出门玩耍的计划变成了在家养病,以前的我大概会觉得也不是什么大病,他自己能好,在家的一天我得高效率地做点事情。这一次我花了很多时间只是陪着他,感受着在每个当下,有什么我能做的,能让他感受稍微好一点。有那么半个小时,我把手静静放在他的肚子上,感受着他身体的不适和苦痛,心里忽然痛了一下,恨不得此刻肚子疼的是我。下一秒我就泪眼婆娑,满眼深情地望着他,倒是让他脸上一愣,然后眼神也慢慢柔软下来,一些湿润的东西在他眼角浮现。我们静静相拥,就在一小会儿柔软又平静的时光里,爱人之间那看不见的边界便消融了一小寸。我能感受到,有一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我用笔墨轻轻雕刻细微之处时,一些无声无息的变化正在发生。如果说巴厘岛是数字游民和灵性爱好者的乌托邦,清迈就是理想主义者的田园诗歌。你能感受到人们对生活、对土地最朴素的热爱,在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在这个城市发生着。来到清迈的人用行动告诉我们,时代内卷的困局下,躺平并不是生活的解药,创造才是。人活一世,纵不能次次登顶,但也不能就这样归于尘土。生命本身无意义,但创造会留下痕迹。创造赋予时光意义,在岁月中重塑了自己,也将真实、连接、爱、无限的感受带给更多的个体。我在清迈的第一天,就在Tony的推荐下去了一家叫Nature Talk的田园咖啡厅。用白色陶土打造出来、棱角圆润的一群建筑物,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迷你庄园。一个步行十分钟可以走完一圈的池塘,周围被种上了浓绿恬淡、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在夏日微风中摇曳。创始人是一对韩国夫妇,门口的牌子上放着他们从零搭建起这个庄园的照片,一家人脸上带着泥土,袖子卷到手臂上。笑着,眼神纯净。除了咖啡厅还有四五栋建筑物,有迷你博物馆、陶艺展览室、农田和民宿,每周还会举办绘画和陶艺工作坊。Tony用他充满戏剧性的声音跟我们热情洋溢地说,清迈这个地方真的很夸张,有时候你开一个小时的车去山里,在middle of nowhere的地方,一个瀑布下面有一个装修精美、像从画册里走出来的一间咖啡厅。价钱不贵,也没几个顾客,一杯咖啡可以泡一天,仿佛自己拥有了整个王国。我一边配合他感叹着这样的生意真的可以活下去吗,又暗暗想着,还好世界上有这样的地方。用创造的方式去生活,商业是爱与创造的载体。因为有商业,有了体验、食物、音乐、服务,人可以将自己心里觉得美好而纯粹的东西,变成一个一杯咖啡就可以享受一天的礼物送给世界。我们是宇宙中分散而孤单的星辰,遥遥相望又无法靠近,只能努力让身体发光,让一些人可以因为自己的光而被照亮。Tony说,清迈最好的打开方式,就是不要带着什么目标去生活,每天在地图上点开一些地方,慢悠悠地去探索,一定会有惊喜。在古城区附近的飞地书店,花300泰铢买了一个细条纹格子的本子,在将军府洒满阳光的餐桌上,放点音乐写写画画。一些毫无逻辑的语言碎片,头脑里浮现的一些很想表达的画面,那种不知何起的悸动,被悄然记录在纸面上。过去那些年,写作于我而言一直是一个功能性的存在。因为可以自如地表达,所以总是让它成为某种目的的出口,是产品、是社群、是观点、是情绪。但如果写作只是为了这一刻本身呢?我头一次站在内心世界的彩虹桥上,不为通往彼岸,只为看一看桥下到底有什么。我发现这种形式让我写下很多奇妙有趣的句子。比如“意识一旦按照逻辑排序,便丢失了全部的可能性”,比如“Whatever feels bold but exhilarating is art,” 比如“可能性出现于头脑松动,秩序与溶解交替的那一刻”。我好像终于明白现代艺术馆里那些看不懂的抽象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确实有些情绪、有些晦暗不明又闪闪发光的东西,不需要通过逻辑来表达。我还重新发现了自己跟音乐的关系。到清迈的第一个晚上,Tony就给我们展示了他在将军府里配置的一整间屋子的音乐设备,和他用来jam的电子萨克斯。我通过他简单又深邃的展示瞬间明白了jam是什么,爵士乐又是在干嘛。音乐也可以不需要秩序的。追求完整无误的音符、完美的演奏和精确的表达,从某种程度讲,本身就在磨灭人性与创造力。我想起身边那些小时候把钢琴和小提琴考到10级,但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现在许久不练错音太多,而再也不享受音乐的朋友。也想起了前几年在新泽西生活时买了个二手钢琴,试图找一些谱子重新练起来,却因为自我内在的严苛要求而越练越沮丧的自己。在规则清晰的有限游戏下,我们习惯去为生活构建秩序,也习惯用规则作为笼子来框住自己。应该,目标,必须,想赢。无限游戏是基于跟内心微妙感受的一种连接,因为只有在每一个当下爱上自己,才知道那个真正的自己想玩怎样的游戏。可过去工具理性过度发达的20年,语言、逻辑、秩序、规则成为了社会主流,人的大脑被生生切割成两半,情绪和感受被剥离,花园里应该千姿百态绽放的生命体,被削减成同等尺寸的塑料模具,还被要求表达同一种颜色。贝多芬有一句很著名的话说,弹错音是一点也不重要的一件事,但不带着激情的演奏是不可饶恕的(To play a wrong note is insignificant; to play without passion is inexcusable)。激情从哪来呢?激情是无法被制造的。人在有限游戏中失去自我与生命力,却在无限游戏中真正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无需解释的直觉和热情,来诠释“何为活着”的人生命题。也是在这种慢悠悠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是真的没事了。或者说,四五年的内在探索,每天两个小时的静坐冥想,三年去了7次十日内观,我对于“自我”的挖掘和塑造,对于自身的爱、对于生命的感激、对于无常世界的接纳和宽容,已经变成非洲那棵深入地下120米的无花果树,从我的内在生命里汲取养分,长得茂盛而浓密。而我坚定相信着,如马修.麦康纳在《绿灯》里那句著名的话——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我相信,整个宇宙都在密谋着使我快乐。没有什么攻击和伤害,都是礼物。一个需要时间去化解和接纳的礼物。这份礼物提醒我要慢下来,要更多关注自己的情绪和感受,要看到自己的伤口和疲惫并允许它们慢慢长好。它也在悄悄跟我说,是时候把爱自己的大树扎根得更深一些了,因为你的天空无限大。事情发生后,有人陪我细细地剖析和拆解,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这不是什么“网暴”,而是一个圈层对“异类”的清扫。所有关注这件事的人,都是某个固定“圈层”的人,甚至是我的校友、学弟学妹、学长学姐、同行同事,总之是生活里最多通过一两个熟人介绍,就能搭上线的人。余秋雨在2014年新修版《文化苦旅》里面描述他早年间被媒体诽谤的故事,有这样一段描述——
“我已经猜到你的答案了,”您说,“你遭到长期诽谤的最重要原因,是比较彻底地离开了一种体制。”我说:“体制是一种力学结构,就像一个城堡。身在其中,即使互相嫉妒,却也互相牵制,获得平衡和安全。不知哪一天,有一个人悄悄地打开城门出去了,城门在他身后关闭,而他骑在马背上的种种行为又经常出现在城里人的视线之内。他的自由,他的独立,他的醒目,无意之中都变成了对城内生态的嘲谑。结果可想而知,他必然成为射箭的目标。由于城门已关,射箭者没有后顾之忧。”“这样的城堡,可能不止一个吧?”您问。“当然。”我说,“城堡的本性是对峙,如果只是一个,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现在,有的城堡因为有国力支撑而十分堂皇,有的城堡则因为有国外背景而相当热闹。我呢,只能吟诵鲁迅的诗了: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但是我比鲁迅更彻底,连戟也没有。”
我承认我在读到“城门已关,射箭者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泛起一阵心酸和怅惘。我也承认,即使知道事情为什么发生,我也没有什么太好的解法。我不后悔自己的任何一个选择,甚至很庆幸自己没花太多年就彻底脱离了那个游戏。我的生命早就如同穿越雷电与风雨的一架飞机,在空气稀薄的平流层,头顶是璀璨星空,脚下是一望无际的云海。既然知道要去哪,就继续飞吧。脚步放慢一点,彩虹桥的彼岸总会抵达。也许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在巴厘岛乌布的稻田里拍的日落,送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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