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亲爱的,想问下你有空吗,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我这几天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在做一个自我探索的实验项目,向身边人收集一下对我的反馈。”
“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你对我的真实看法?正面的或负面的都可以。我想知道我平时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
在一个小时里,我给三十多个朋友发了这条语音。我问自己,我能想到他们会说什么吗?
我紧张极了。主动让别人说说对我的真实看法——这种事我从来没干过。毕竟,我只习惯别人夸我啊。
我曾是个社交网络重度使用者,在朋友圈、微博、ins、知乎,大肆展示自己光鲜的一面。旅行、潜水、冲浪、滑雪、逛博物馆。跳了槽,被老板表扬,和好朋友一起过了生日。生命里的每一个时刻,都是我用来展示自己的素材。发一条朋友圈被按了上百个赞,跟小时候考了一百分一样高兴。
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聊天时,我好像一直等着一个属于我的时刻。
这件事我懂,这里我去过,哎那里特别好看。我讲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
我实在是太喜欢讲了——当成为人群里的焦点时,我像只公孔雀,“唰”的一声就能开屏。聚光灯一打,我智商立刻加上一个零,话比脑子都快。有时听着自己的声音我都陶醉,哎,我说的好有道理哦,我怎么这么聪明?
刚跟先生在一起时,低调到恨不得永远把自己藏在角落的他,时常对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咋什么事情都能往外说?这件事不算你的隐私吗?
奇怪,”隐私”和”秘密”这种概念对我来说好像不存在。
社交聚会时,我一直巴望着大家要玩真心话大冒险。甚至早就想好了自己要说点什么秘密。我会眼巴巴望着每一个人,像一个手里拿着糖,迫不及待要分给别人的小孩子。来看我呀,来关注我呀,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这种奇怪的特质,曾经在社交网络上,让我涨了不少粉。如果一件事干得好了,我会迫不及待地总结,我是怎么做到的,把所有的技巧和秘密都写出来。我是怎么学习的,这所学校怎么样,这件事要怎么解读。
先生曾经一直笑话我喜欢给人当导师,有种救世主情结。
如果有朋友在微信上问我,这事怎么做呀,那个怎么考呀,你有没有什么建议,即使我快睡着了,也会“砰”地一声坐起来,拿起手机开始噼里啪啦打字。
有时看我忙完一天工作的样子,先生会问我,你是不是觉得这公司离了你就不转了?我说那当然,你不知道我今天帮他们搞定了多少事。
1
我把这些讲给丁丁听的时候,我俩正在我家楼下的餐厅吃完饭。十月初秋,纽约正是穿一层薄外套正好的天气,于是我们决定坐在外面。隔壁桌一只大黄狗趴在脚边,夏末的傍晚,河边的日落像一副清淡的水彩画。
我跟丁丁在网上认识有一年多了。丁丁30多岁,在金融圈混过,创过业,人生大起大落,跌落谷底时接触了瑜伽,冥想了三千多个小时。我偶然看到她的公众号有life coach的服务,约了她聊过一次。
丁丁曾自创了一个“自我探索营”,用三天的时间带人设计一个自己想做的项目,发掘自我的内在障碍。距离我们那次coaching过去了一年多,她再来找我聊这个项目的时候,我自告奋勇想跟她一起做。
于是我们设计了小半年,去年九月在墨西哥做了一期,招了七个小伙伴,效果还不错,打算长期办下去。丁丁说,你自己没体验过怎么行,于是住到我家来,要监督我自己完成一个项目。
我要做什么项目呢?我回忆起了在墨西哥的时候,有的人的项目是跟探索营的其他参与者对谈“人生的意义”,有的人是做了一支视频来跟伴侣表达不曾说过的话,有的人是跟家人打电话,收集一份家庭食谱。
人总是通过他人来认识自己。项目只是工具,大家以此为桥,踏入“关系”之中不曾涉足的领域。借此发现,原来你与我,我与我,我与他,像洋葱一般,一层层剥掉才能看到心。
我想在关系中走得更深。我想跟每一个人都建立更亲密的联系。想把我的心交出去,换回来另一颗火热的、砰砰跳的真心。想去爱,想被爱围绕。像黑夜中的篝火,像冰川上的彩虹,像荒野里的一棵树。爱与真心让人不惧黑暗,也不畏孤独。
发表完我对爱的演讲,我吃完了大半盘地瓜薯条,又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心潮澎湃地跟丁丁说,我这个项目,就叫How can I love you better,我要让我身边的所有人,爸妈、伴侣、朋友,都给我提建议,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去爱他们,才能收获更多的爱。
丁丁笑了一下,在我俩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她有时给我摇旗助威,给了我很多赞赏和鼓励,有时又告诉我缓一缓,想清楚,不着急。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每次当我太兴奋的时候,她都会拽住我的狗绳,不让我冲得太远。
这一次,我明显感觉到被拽住了。丁丁说:“我接下来一周要出门办点事,等我回来我们再开始,你先冷静一下。”
2
丁丁走的这一周,我琢磨了一下,我为什么想做这个项目。真的是因为我想爱所有人吗?
萨特在《禁闭》里写道: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达洛维夫人》里彼得.沃尔什却说:我喜欢人,不喜欢花椰菜。
困在这具身体里,我只能感知到自己。身体外面的人,有时是地狱里的恶鬼,有时是可爱的花椰菜。我的感受一直在变化。老实说,有一些时候,我觉得外面的人都是恶鬼,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
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喜欢所有人,还是讨厌所有人。
先生曾跟我说,跟我在一起像做过山车一样,我心情好时,组局聊天,推杯换盏,滔滔不绝,看着亲切又热情。可有一点小事不顺心,会像一个炸药桶,毫无防备地原地放炮。如果他犯了什么错,我更是瞬间黑脸,说出口的话刀刀致命,毫不留情。
弗洛伊德说,理解人格要回到童年。我想起来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我有一个粉色的小熊玩具,走到哪里我都要带着。我给她起了名字叫笨笨,每天都跟她说话,给她讲故事。有一次被爸妈骂了,我回到房间,看到笨笨觉得莫名的愤怒。她为什么总是静静坐在这里?为什么不来安慰我?
我先是打了笨笨一下,奇怪,被骂的难受少了一些。我又重重地把笨笨扔在地上,哇,一种兴奋感从脊柱升起。我跳起来踩了笨笨几脚,呼出一口气,胸口那种火辣辣的感受没有了,好爽!
我发泄了一阵后,看在躺在地上无辜的笨笨,忽然心口揪痛。我怎么可以这么对她?笨笨是我最好的朋友啊。羞愧,心疼,自责,我抱着笨笨哭了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把笨笨收进了柜子里,不知为何,每次看到她,都会想起一个不愿意面对的自己。
也许,我只想听到别人夸我,就是害怕从别人嘴里,听到那个真实的自己吧。
丁丁回来后,我跟她说,我还是想做这个项目,我需要更加了解自己,也需要试着去解决我的那种愤怒,即使我一直在逃避自己这一面。
3
丁丁点头批准了这个项目,我的三日私人探索营正式开始了。第一天,我写了满满当当一千字的小作文,详细阐述了我进行自我探索的决心,表明了我获得爱的渴望,并提了三个问题,请求大家在明天下午五点前给我答案。
我沾沾自喜地拿给丁丁看。这天上午,我俩找了一个咖啡厅待着。丁丁说:“首先,你这个写得非常全面啊,表扬一下。但是呢,你想想别人看了是什么感受?”我愣了一下,顿时觉得刚买的抹茶拿铁都不香了。
见我说不出话,丁丁提醒我说:“你不觉得有点像让别人交作业吗?会不会让人有压力?”
我又看了一遍。还真是那么回事儿!我试探着说:“那我写得短一点?”丁丁挑了挑眉,继续给我出难题。她说:“你这是请别人花时间帮你忙,应该让他们越轻松越好,直接打电话是最合适的。”
我连连摆手:“如果对方说了什么让我难受的话,我连消化的时间都没有,只想当场死亡。”
纠结一番后,我给三十多个朋友发了几条简短的语音。
这一番操作后,我似乎发现,我一直以来的社交模式就是这样,喜欢给朋友写长篇大论的小作文,拉他们去体验露营、冥想、漂流,旅行时一个人计划好所有的行程,并放到一个ppt里分享给大家。
难道不就应该是这样吗?不是要把自己有的都给出去,才会有人喜欢我吗?
初中的时候,有一两年的时间,因为被同学孤立,我总是独来独往。那时候,我最怕晚上关灯睡觉。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一个黑色的怪物,要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把我吃掉。
宿舍的女生聊一会儿就睡着了,怪物却还盯着我的眼睛。我会故意开始半夜大声咳嗽,室友会骂我,但没关系。只要有人理我就好。有人理我,怪物就走开了。
运气好的话,我终于能就着这点零星的安全感进入梦乡。
也许是那段时间的孤独篆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在之后的人生中,我一直渴望别人的关注。
我也一直做得很好。我努力学习和工作,希望获得同事和老板的认可,我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一切,对朋友也是知无不言,从不藏私。就像小时候,按照爸爸妈妈说得做,给客人表演个节目,所有人都会夸我,不是吗?
我跟丁丁说:“我发现我根本就不懂怎么去爱别人。我只是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根本没考虑到别人的感受,还总是怪别人回应我不够热情。”
丁丁伸手做了个扔球的动作:“你得扔一个别人恰好能接住的球,他才能给你扔回来。你是一个球直接给人家砸晕了,还怪人家不陪你玩儿。”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确实是我做得不好。我忽然想起了那一句,爱是克制,不是放肆。
第一天结束了,我想,探索营也没那么难嘛。丁丁说:“别着急,更有挑战性的还在后面的。”
4
第二天,朋友的反馈陆续进来。前几条反馈的还不错,有朋友说我喜欢你平时周末组织大家出去玩,感觉很温暖。另一个朋友说,我不觉得你太强势,有时人多的时候,是需要一个做决定带队的。
但丁丁当了一回真预言家,很快我的克星就来了。接下来,是阿溪的消息。
许多人说我跟阿溪性格有点像,是那种,对任何事情都会有自己强烈看法的人。如果你跟阿溪说自己的烦恼,她会帮你把解决方案都想好,而且详细论证为什么她的方案是最正确的。如果阿溪跟你说自己的烦恼,她一定已经把这件事解决了,只是想跟你分享一下她的思路,而不是真的征求你的意见。看着阿溪风风火火的样子,你会觉得,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困住她,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我跟阿溪思考问题的方式很像。遇到观点一致的事,我俩能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时不时冒出一句“你懂我意思吧”,另一个人赶紧点头。连阿溪的男朋友都会有时指着我说,她怎么说这句话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阿溪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甚至有时候,我做一个决定前,都会忍不住想想,阿溪会怎么看。
阿溪写得很长,长到我翻了两三页都没有翻完。看到她花了很长篇幅叮嘱我“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不要太苛责自己”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她后面写得几件事,我看一点心就往下沉一点。
她的反馈非常直接而具体。就是我最应该知道的信息。她说:“之前你在群里面艾特我们几个人,提醒我们如果想参加年底的内观,下周该报名了。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我感觉内观是一个很严肃的自我探索,你这样像搞得像一起出去玩儿一样,有点违背我做这个事情的初衷。”
我的大脑知道,阿溪写这些没有恶意,她不是为了伤害我。可我的胸腔和喉咙都在燃烧,丁丁问我:“你此刻是什么感受?”我说:“我感觉被攻击了。”
对,就是被攻击了。我能想出一万条来反驳阿溪的理由。那时我没想那么多,大家听说我参加过内观后,也都想试试,所以我组了个群,说我们打算年底再去一次,到时提醒大家。我是好心。
我想起了初中被孤立的那段时间,有一次和一个女生争执了几句,她愤怒之下,把一瓶冰凉的雪碧浇在我头上。坐在后排的男生哄堂大笑——“天热了,给你洗个头。”我感觉身体里有一团小小的火苗,烧的我胃生疼,可身体却在颤抖,手指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一刻,班里每一个人看我的眼神,都比地狱上的火焰还痛。我依然记得那时的感觉,自己仿佛渺小如蚂蚁,每个人都想与我为敌。我想远远地躲起来,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认识我。
我看着自己放在桌子上微颤的手,尽量平静地告诉丁丁。我好像回到了初中那一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是因为这是第一个正面给我反馈,告诉我哪里做得不好的人吗。还是因为是阿溪,是我格外在乎阿溪对我的看法。
总之,我进入了那个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害怕所有人的模式。
5
我心里乱得很。阿溪是不是一直就很讨厌我?是不是大家也是这样看我的?唉,当时可能确实私底下提醒大家更好的。我是不是真的做事挺让人不舒服的?
大学的时候我进了辩论队,性格变得越发尖锐。我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只知发抖,不会反抗了。我最会吵架,牙尖嘴利,理直气壮。你说我,我有一百种刺痛你的方法。
也许是因为这种尖锐,2013年出国留学后,我一直很少参加社交活动,遇到同学能躲就躲。想被关注的渴求,化作在社交网络上更新的动力,我在知乎和公众号上写了一篇又一片干货文章。
2017年,我23岁的时候,在纽约认识了先生。他摩羯,我金牛,我一看他就喜欢。他平静、温和、宽容,但讲到自己感兴趣的事,又会眼里有光。我俩迅速相爱,我极其主动,他也来者不拒。不到一个月,我俩就同居了。
也许这段恋情让我在人际关系中更有安全感,也许是我的愤怒都留给了先生,在一起两三年时,我发现自己没那么尖锐,也没那么容易对人愤怒了。我开始喜欢社交,尤其喜欢拉着其他情侣朋友来四人约会。又过了一两年,我们的社交圈稳步扩大,在新泽西买了一个有屋顶露台的大公寓,几乎每个周末家里都是一帮朋友欢声笑语,在露台喝酒唱歌。
我爱这些朋友,也珍惜我孤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友谊。我开始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但偶尔那藏不住的刺,还会在一些疲惫的场合冒出来。我很怕朋友就此离开,开始对自己的刺格外敏感,每次发过脾气后,会拼命地自我批判。
年少时那股子愤怒,调转矛头扎向了自己。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努力、积极、自律、热情,记住朋友的生日,主动组织旅行,分享一切,给大家创造开心的环境。
也正是这一刻,我从阿溪那里发现自己做得并不好时,仿佛看到一个淌着口水,满头脓包的大怪兽,背对着我站在池塘边。我不愿意承认那就是自己,它却回过头来对我嘿嘿一笑。
我记起来,做这个项目,是为了了解真实的自己,是为了找到方法融化自己的愤怒。如今阿溪举起了镜子让我看到了,那个叫“自己”的丑陋怪物出现了,我吓得落荒而逃,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举刀屠龙的。
6
丁丁没收了我的手机,给我手里塞了两张纸巾,让我出去走一走。她说:“你试着用心去感受一下阿溪,想想她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话。”
我双手插兜往河边走去,这天太阳晴好,微风拂过我通红的眼,似乎让我振奋了一点。用心去看,是什么意思?
我在河边坐了一会儿。阳光,渡轮,鸽子,推着小孩的女人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晒太阳。阿溪的心是什么呢?胸口的灼烧好像渐渐消失了。
一瞬间,脑子里出来了很多事。阿溪给我写过的卡片,我们一起去冲浪和潜水,她兴冲冲来提醒我加拿大美国大使馆开放预约了。
忽然胸口松动了一下,软软的,像破壳而出的小鸟。阿溪之前从来没跟我提过,我曾让她不舒服。她为什么不说?是怕伤害我吗?这次她想帮我,想提这件事,还是怕我难过,所以打了那么多的字,先叮嘱我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阿溪跟初中那些人不一样。她不是在伤害我。
我胸口一酸,有什么东西冲了出来,我抹了抹眼泪。我感觉,阿溪也看到了池塘边那个怪兽,但不觉得它很丑,还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想跟它一起玩。
7
从河边走回家,我脚步飞快,我好像懂了一些什么,迫不及待要回去跟丁丁分享。
我冲到丁丁面前说:“我理解了,阿溪是想帮我,她是善意的。这感觉好像在照镜子,以前我只关心镜子里面的自己是丑还是美,现在不看自己了,开始看到我身后那个人了。”
丁丁笑着点点头,让我继续说。“那个人怎么样了呢?”她问我。
我比划起来。镜子里都是反的嘛。阿溪说的我提醒她内观中心报名那件事,我之前只看得到她在指责我,是想伤害我。但在镜子里看,换作是我的话,也会觉得被push的。是我不好,应该当时多考虑一下她的感受的。
丁丁说:“这就是我们的一个模式啊,总是只看得到自己。”她提醒我:“你想想看,从镜子里还看得到别人吗?”
我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我爸。同样的问题,我写了一封信问我爸。我说:“爸爸,我想知道,我有没有什么时候做得哪些事情,伤了你的心,让你觉得我不爱你,对你不好。以后你觉得我要怎么做,才算对你好。”
这几年我跟我爸的关系算不上很好。他身体出了一些问题,情绪焦虑而敏感,对我也愈加刻薄。而我出国多年,羽翼渐丰,几次言语冲突之后,对他越来越冷淡,大事小事能瞒则瞒,连结婚都没告诉他。我总觉得我爸在挑剔我的一切,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婚姻。每次要给他打电话我都如临大敌,满心不想被审判。
我俩吵到上头时,我爸说我不上进,我说他神经病。我妈会来劝架,说你爸气得一宿没睡,抽了一晚上的烟。我心里也委屈,我又何尝不是茶饭不思,一想到我爸对我说得那些话,胸口就像被剜走了一块。
我爸的回信我草草看了,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他说:“我就希望你稳稳当当的,找个靠谱的男人,结婚生子,有稳定的婚姻和家庭,事业上再努力一些,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能做到这些,老爸就开心了。”
我其实心中很不屑——这又回到了我跟我爸恒久的矛盾。我不想在传统行业里卷死,想趁年轻时去滑雪、潜水、冲浪、旅行,这就是我爸口中的不上进。我也想追求自己的使命和意义,考虑过创业,经营过自媒体,可这在我爸那又变成了好高骛远不切实际。我们俩对意义的定义就不可能一样,他又非得绑架我,觉得我必须按他的期待来生活,才叫爱他。
我无数次在心里下过结论:我爸根本就不爱我。我就是个工具人,满足他对于一种成功人生的模版想象而已。
我拿着这面镜子去看我爸,忽然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封回信我爸写了很长。我本以为,我问我爸,我什么时候对他不好,他会像以前那样,有一堆话要指责我,说我多么不负责任,就想着自己玩不管他。
可我爸其实写的是:“没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老爸的爱。我知道你不管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心里也还是爱老爸的。”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柔软得像田螺一样,好像有一层壳被卸掉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击中了我。我爸……他是真的相信我爱他啊。不管我怎么对他,他都愿意去看到爱。
我想起来我妈老说,我跟我爸俩人就像照镜子,脾气都臭,情绪不好时喜欢乱扎人。我俩从小到大,只要闹矛盾,一定很激烈。我十几岁的时候会在公园里面大喊,“我恨你,我讨厌你这个爸爸,我再也不要你了”。我爸也会气得掉头就走,说“我们断绝父女关系”。
回了酒店,我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我爸跟我妈说:“你去看看那个,干啥呢。”我妈说:“哪个啊?”我爸说:“那个啊,就那个,看看她怎么了,咋一直不出来。”
我想起来初中的时候,我叛逆期,从寄宿学校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音乐。我爸总是过十几分钟就探进头来。“炸鸡翅?吃不吃?”我总是不耐烦地吼他,不吃!走开!我爸很锲而不舍,过一会又敲敲门,“可乐?要不要?你最爱喝的。”
喉咙一股热流涌出,我忽然狠狠呜咽了一声,趴在桌子上大哭了起来。我爸那个时候多爱我啊,为什么我一直就觉得他很烦呢?我那样冷漠对他的时候,他是不是很伤心啊?
8
我仿佛被什么东西击溃了,一种澎湃的情感像海啸一样从身体里穿过,生命里所有的情感关系都颠倒重来。丁丁替我掩上了卧室门,柔声跟我说:“哭吧,哭吧,不管你从镜子里看到什么,尽情去感受一下。”
我看到了我凶巴巴地跟先生说:“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从来都不会主动为我做些什么事,也不会跟我表达爱。”
镜子出现了。我们在2018年底闹过分手。连续一周的时间,有时我睡觉前还好好的,半夜起床忽然觉得生气,把他直接从家里赶了出去,还泼了一杯水在他脸上。我恣意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丝毫没想过他也已经是满身伤口。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被我莫名其妙扔到地上的笨笨。
我先生就跟笨笨一样,在我们无数次吵架的过程里,不管我多么歇斯底里,他不还手,不还嘴,沉默得像个木桩子一样。每次我发泄完了,转过身又去拉他的手,我看得到他眼里的痛和伤,但他还是沉默地再一次接纳了我。这样的循环,在我们认识的四年里,出现过无数次。最近的一次,我从墨西哥旅行回来,直接跟他说,我不爱你了,我们分开吧。他沉默地说好,收拾了行李,从家里离开了。
他走了一个月,我们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联系。跟他分开并没有我想象中快乐,独自在家那种孤独和恐惧也是驱动我做这个项目的一个动机。早上我还跟他打了电话,问了他这三个问题。他说:“我没觉得你有不爱我的时候,有时候可能只是方式问题吧,这么多年,你一直对我很好,为我做了很多事情。至于以后你要怎么做,这个问题问我没什么意义吧,我们也没有以后了。”
他的那种平静反而激怒了我。我说不清自己渴望的是什么,是想他激烈的挽留我,大哭说他不想和我分开吗?但总而言之我对他这个回答觉得不满意,就像我这么多年一直对他波澜不惊的样子不满意一样。
我想要那种激烈的爱,燃烧的爱。可我先生像一波古井,再多的情绪进去都没有回音。我总觉得,他给我的根本就不是爱,丢掉也不可惜。
我冷冷地说:“是啊,我也觉得我一直很爱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是你一直不爱我,我们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的语气忽然激动了起来。“好,对,你说的对。”他笑了一声,“我承认了,我就是不爱你。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你不是我喜欢那种类型的女生,刚在一起的时候你太主动了,我没办法拒绝你,这么多年也就这样过来了。”
不知为何我竟然信了。肯定就是这样的。胸口像被插了一刀一样。我对着电话疯狂地吼:“你不喜欢我你早说啊!耽误我四年的时间,那我们过去这四年算什么?过家家吗!”
而今这一切,在镜子里颠倒了过来。我要的爱,他早就给我了,不是吗?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另一个人,如此包容我的一切。不管我伤他多深,他都不会走远。
我看着床头的两个毛绒玩具,是我夏天从淘宝买了越洋寄过来的。一个是棕色的豪猪,一个是白色的穿山甲。今年早些时候他还跟我说,我有厚厚的壳,还会打地洞钻起来,不怕你的刺。那时他眼睛闪烁,像夜色下的流水,倒映着天上的星星。
我却撕扯着穿山甲说,你为什么总是把我挡在外面,你为什么不表达,你根本就不爱我。
9
我双眼通红地从卧室走出来。丁丁对我的情绪爆发并没有太多惊讶。她把探索营的过程比喻为“掏粪”,情绪变化和眼泪只是表象,根源还是在于对自己挖得够深了。我一直觉得把自己整得挺明白的,还信誓旦旦跟丁丁说过,我的掏粪进度已经达到80%了。镜子出现,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幼稚和自负。
丁丁提醒我说:“你挖出了这么多东西,别忘了你的项目成果。”我才想起来,啊,对。探索营作为一个项目,像毕业作品一样,最终我们都要做出一个成果,再把成果分享给别人拿到反馈。
我在定下这个探索主题时,就决定写一个童话故事,来表达我对自己人生故事的理解。
丁丁曾问我过,为什么项目成果要是一篇童话故事。我答说,想通过这个故事,来记住这次做项目学到的,关于自己和他人的一些东西。我想这个故事成为种子扎根到我心里,让我时常想起它时,能够喜欢自己,原谅自己,最后,爱自己。
我花了一个下午写好了两千多个字,大概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森林里有一只小灰兔,小时候中了毒蘑菇,每次发作时,小灰兔都要疼得在地上打滚。有一次,小灰兔不小心进了大沼泽,里面有毒蛇咬她,还有黄鼠狼冲她喷臭气。小灰兔为了自保,长出了一身刺,变成了一只小豪猪。
小豪猪看起来太吓人了,即使走出了大沼泽,也没有小动物要来接近她。小豪猪的毒蘑菇越来越严重,直到她遇到了一只穿山甲。穿山甲有厚厚的壳,不怕她的刺。有了穿山甲的陪伴,小豪猪的毒蘑菇好一些了,就拔掉了自己的刺,虽然很痛,但她又是一只小灰兔了。
后来,小灰兔发现,只要她开始变胡萝卜,就会有小动物给她金瓶子,能缓解毒蘑菇的毒。可是金瓶子没办法完全解毒,她只能不停地变胡萝卜。她去问森林里其他小动物,他们说就是这样的,你得不停地变,我们其实也中毒了,也许有一天,你攒了足够多的金瓶子,就能解毒啦。
于是,小灰兔决定格外努力。不仅学会变胡萝卜,还要主动把胡萝卜送给森林里的小动物。她爬过松鼠的大树,进过狸猫的草堆,钻过穿山甲的地洞。
有的时候,有些小动物不喜欢胡萝卜,就会给小灰兔一个黑瓶子。每次拿到黑瓶子,小灰兔的毒蘑菇都会发作得更严重,只能更努力地去变胡萝卜,换金瓶子。小灰兔就这样坚持了很多很多年。
穿山甲给的金瓶子是最少的。有一次小灰兔往他的地洞里扔了一堆胡萝卜,穿山甲只给她一片树叶的蚂蚁。小灰兔生气了,又长出一根刺来,狠狠扎了穿山甲一下。穿山甲缩回他的地洞里,怎么叫都不出来。
小灰兔哭了,她发现穿山甲对她很重要,毒蘑菇狠狠地疼了起来,小灰兔在小溪边奄奄一息。
这时,小溪边路过一个魔法师,在水面上给她做了她一面魔镜。小灰兔挣扎地爬起来才看到,金瓶子不是解药,还会让毒蘑菇变得更大。那解药是什么呢?小灰兔揉了揉眼睛,仔细看才发现,原来解药是穿山甲的蚂蚁。哦,还有狸猫吃了胡萝卜之后掉下的一根毛,是猫头鹰落的那棵树上的一片叶子。
每次她送胡萝卜时,小动物们都把真正的解药给了她,它们会包装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了魔镜才能看见。只是小灰兔一心想要金瓶子,从来都看不到真正的解药。小灰兔哇哇大哭了起来。原来,她从来就不用那么辛苦的变胡萝卜。
魔法师走的时候,教小灰兔炼自己的魔镜。要收集森林早晨最新鲜的露水,蚂蚁筑过巢的土壤,春季第一场雨过后第三天的花瓣,和小灰兔胸口的一根兔子毛,还要每天诚心诚意地冥想两个小时。魔镜炼起来很慢很慢,比变胡萝卜难多了,但小灰兔愿意试试。
10
写的时候,我又掉了不少眼泪。
我发现自己曾经陷在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里。毒蘑菇是我害怕被抛弃的孤独感,胡萝卜是我自以为讨好别人的举动,我的分享、热情和自我展示。金瓶子是别人的关注,赞赏,鼓励。黑瓶子则是拒绝、冷漠和批判。我一直以为,要让别人看到我,我才不会孤独。
我觉得,看见我,夸夸我,表扬我,这才是爱。我以前总是不懂。我已经给了那么多,总是在表达爱,付出爱,为什么别人没有回应,没有狠狠地称赞我?
而今有了镜子我才看到,是因为我将自己捧得太大了,才什么也看不见。
池塘边的那只怪兽,拿了金瓶子就觉得自己美极了,拿了黑瓶子就觉得自己丑毙了。它只看得到自己,害怕自己不被爱,因此格外努力,想得到别人的表扬和称赞。又因为只看得到自己,在表达时不照顾别人的感受,看见别人微小的迟疑和拒绝,都觉得害怕,只能更加卖力地去表演。
魔镜是一颗心,一颗能看见别人的心。原来孤独的解药不是让别人看见我,而是我能去看见别人。
我想起我爸在信里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你总是在纠结到底什么是爱,爸爸妈妈到底爱不爱你。可能你想要的那种爱,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对不同的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爱有很多种形态,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有了魔镜,金瓶子根本不重要,而那些看起来是黑瓶子的,比如说阿溪的短信,其实是解药。打开一颗心,这世界居然已经给了我那么多的爱。先生的包容,爸爸的耐心,朋友们有局必到。
池塘边的那只怪兽终于抬起头来,才发现身边早就堆满了零食和果子。原来,它从来就不孤独。
11
丁丁看完了故事跟我说:“很诚实,我看了哈哈大笑,觉得太可爱了,但又有点哽咽。”
按照项目计划,我鼓起勇气先是发给了给我评价的那30多个朋友。在丁丁的鼓励下,又发了一些我想都不敢想的,八百年没联系的人——大学时的前男友,高中时无话不谈却又最后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同桌,大学时给我写推荐信的教授,甚至研究生时一度互相拉黑的室友。
我尽量简短,说某某你好,抱歉打扰了,我最近经历了生活里的一些波折,在自我探索时写了这个小故事。这样发给你我也很紧张,不知道你会不会回,但朋友鼓励我,让我决定试一试。如果有空的话,只想请你看一下这个故事,毕竟你曾经很了解我。我就想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是你看到的我吗?
故事发出去之后,我害怕极了。以前写出去的东西,我都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在传播某种惊世之作。而这个故事,却把我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给出去的,对别人来说是什么。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几乎每个人都十分真诚地回复了我。
有人很认真的跟我讨论,胡萝卜是个好东西,为什么一定要给别人呢。也许小灰兔自己吃了,毒蘑菇就好了,她并不需要其他的小动物。
有人给我写一封长长的信,说我完全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中过毒蘑菇,也总喜欢变胡萝卜,后来我遇到一条小鹿,小鹿慢慢帮我给毒蘑菇解了毒。我一直都很喜欢你送我的胡萝卜,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小灰兔。
有人说,我觉得根本不存在毒蘑菇这种东西,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也许它对你的影响已经没有那么大了。你还是要向前看,总想着自己中了毒蘑菇,可能反而更难受。
有人说,老实说,我不是很看得懂这个故事背后的隐喻,但我能看得出来你在很努力的表达些什么,可能你生活里经历了一些事情吧。我也不太知道怎么安慰你,只想跟你说,当年高中毕业我出国的时候,你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鼓励我的信,我一直放在钱包里。独自一人在瑞士时,总是拿出来看看,给了我很多温暖。好像一直没有跟你说过谢谢。
我又哭又笑。好像不管每个人说的是什么,到我这里,都变成了解药。
12
第三天结束了。我和丁丁一起溜达去河边。三三两两的人在广场上散步,夕阳将电线杆的影子拉的老长,在跳广场舞的几个中年阿姨正迈着轻快的脚步。我们坐在长椅上看紫红色的夕阳,起起落落的鸽子,和城市天际线的金色边缘。
丁丁问我:“觉得这次学到了什么?”
我说:“做这个项目,How can I love you better,本来是想学着怎么去爱别人的,结果却好像看到了别人是怎么爱我的。”
爱这种东西,可太奇妙了。它像一个顽皮的,总是爱玩角色扮演的小精灵。在你以为抓住它,体会它,懂得它的时候,它便一溜烟消失了。但它从来不会走远,有时就藏在你身后,你觉得它不见了,向前跌跌撞撞走了很久,正在心慌意乱的时候,偶然路过街角的玻璃门,在倒影里恍然发现,爱就在你的身后,从未离开。
我问丁丁:“我感觉这次学到好多东西啊,但好像很难跟别人讲清楚。而且我忽然不像以前那样,想抓住一个人大讲特讲了。身体里那么多感受,怎么讲得清楚呢?如果要讲,也要看看别人当下胃口如何,就像泡茶一样,倒出一点让对方品品,就足够了。”
丁丁拍拍我的肩膀说:“小灰兔,你才看到了一点点,不要急,生活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要有耐心,你心里那个东西,会慢慢长出来的。”
后记
距离那场为期三天的人际关系实验,已经过去了半年。我也终于觉得自己有了足够的距离,来梳理一下这个故事。
炼魔镜真的很难,我开始每天打坐两个小时,也丢掉了生活里大部分的金瓶子。没有了金瓶子,毒蘑菇在我身体里吹了一个大洞,时常因为一点风吹草动,而呼呼地冒风。我试着找回穿山甲,可这次与以往不同,不管我送给他什么,得到的都只有黑瓶子。
丁丁说得对,看见只是第一步,更难的改变才刚刚开始。我回收了自己所有外放的社交能量,按照丁丁叮嘱我的,多跟自己呆在一起。我学会了变胡萝卜给自己吃。我发现,魔镜不仅能够用来照别的小动物,也可以照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原来解药是无穷无尽的,即使永远没有其他的小动物也没关系。
人到底是什么?是恶鬼,还是花椰菜?其实只是自己的倒影而已。而我其实既不是恶鬼,也不是花椰菜。我是这个宇宙独一无二的小灰兔。我有时长刺,有时变胡萝卜,有时忘记了自己是谁。
但都没关系,就像丁丁说的,时间很长很长,我有很多的耐心。魔镜一点点变大,我开始能在越来越多生活的缝隙里,回忆起自己是谁。魔镜还让我学会了变蚂蚁给穿山甲吃。
你猜,穿山甲喜欢吃蚂蚁吗?
什么是自我探索营?
自我探索营(RestartMe)是一场为期五天的训练营,采用曾经风靡硅谷的"3-Day Sprint"三日快跑法,并结合了瑜伽与冥想的练习,在五天中的三天里,通过让每个参与者设计并完成一个独属于自己的“项目”,识别自己内在的阻碍,重新收获对自己生活的信念与勇气。
点击阅读我们曾经在墨西哥和巴厘岛举办的自我探索营项目介绍:
往期活动
2021.9.2 - 2021.9.7
往期活动
2018年5月,9月,10月,11月和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