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邀第八季第三期访谈的是陈年喜,我很早就读过他的诗,所以这一期我无比期待。看完后,我坐在沙发上,感受到每个毛孔微微颤动,瞬间感知到许知远在去拜访陈年喜的绿皮火车上说,“跟他的经历相比,我的生活实在太轻浮了。”的意思。
我看完也是这种感受,震撼、悲壮、崇敬、慈悲以及忧伤混合在一起,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一、文学不是我的救赎,如果我有别的挣钱的路子,我应该会做别的
陈年喜说的比较多的是他1999年结婚生子后,家里无论多么努力种田种香菇,都没办法生存下去,于是他决定离家到两千里以外的矿山做一名矿工。这个职业又脏又累,而且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与他同去的工友,没有几人生还。即使运气好,保住这条性命,大概率也会余生在尘肺病里读过。在整个访谈过程里,陈年喜始终间歇性地咳嗽着,是的,他得了尘肺病。而就是因为该病,他就被矿山所遗弃了,机缘巧合之下,他才开始写作。
他带许知远看了工友的坟墓,在荒山之间,墓碑被野草覆盖,只有一棵大树,今已亭亭如盖矣,是亡者过世那年种的。陈年喜介绍说,这是亲兄弟三人,都死在矿难塌陷里,矿老板跑了,他们没有拿到一分赔偿金,家里甚至无钱下葬。三个家庭都毁了。
节目快要结束时,还提到妻子书霞的弟弟,他死在山西的矿难里,尸体都不完整了。矿上赔了十三万,条件是只能在山西火葬,他是怕陈年喜他们把尸体带回家,路上万一遇到盘查,那矿难私了的事情就兜不住了。但是,他们陕西人,讲究落叶归根,他在火葬场找到一个人,答应给他把尸体送回陕西。他也不敢相信这个人,对方表示自己送了很多尸体回乡,他列举了很多歌,全都是陈年喜工友所在地。他信了这个人。我看到这一段,陈年喜看上去很平静很淡然,或许他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也目睹了无数个工友的猝然离世,而我们从对方论证自己真的经常从事运送尸体的事件里,实在不忍心,也不敢去窥探这里有多少个破碎的家庭,多少具“可怜河边无定骨”。
你看,时间从不慌张,慌张的是被世界和生活押解着的每一个人。
陈年喜说了一个年少遗憾的事情,他们班高中无一人考上大学,那时的他们完全不知道未来能做什么,也不想重复父辈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于是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能在老家结婚,不然就永远被困在这里了。90年代的青年都爱文学,他也曾有过远方的文学恋人,本来结婚也没问题,但是他是外地人,户口无法过去。我们如今对异地工作生活似乎习以为常,但是其实人口自由迁徙流动,也就这十几年的事情。恋人说没事我养你,他觉得怎么能让女人养家呢?但是户口无法迁移,他也没办法找工作,于是只能认命回去。
他没有用过多词藻形容矿工生活有多么苦,生命有多么容易随时消逝,只是淡淡地说,那是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其他纬度的世界。他说了一个小事。他说每月初一十五,矿老板都会拿出祭品,让他们这些爆破工祈福,保佑老板们平安发财。而他每次都小声地偷偷地改变祷告词,他说,让我和我的工友们平安吧,让我和我的工友们发财吧。但是,我们没有平安,我们也没有发财,或许神知道祭品不是我们买的,它在惩罚我们的私心。
所以,为什么他们这么努力,这么不要命,这么虔诚,等待他们的不是身死他乡,就是尘肺病缠身,抑或是贫穷在代际传承呢?
为什么他把妻子弟弟的尸体送到风陵渡口,交给这个送了无数客死他乡的穷人尸体回乡的素昧平生的人,没有金庸小说里“一见杨过误终身“的缠绵悱恻,有的只是同样要送工友尸体回家的赵本山的电影《落叶归根》里的悲凉与无奈。
许知远处于自己生活的想象问他,文学是你溺水般生活里的一次救赎吗?他完全没有迎合我们现在对于底层仰望阳光的期待,诚实地回答,不是,如果不是得了尘肺病失业了,如果还有别的活路,我不会写作的。
陈年喜曾写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一代人有一代人承接命运的方式,或许他会用自己的力量给这个无限世界一个不一样的解答。那么他的答案就是,他面对不幸,没有沮丧,但是如果能稍微不这么辛苦地活着,那最好这样。
而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只能找到月薪三千的工作,扣掉生活成本,几乎没有钱,于是他决定回家开个网店。他的同学们全都外出务工了,且都很苍老疲惫。他对未来最好的计划就是做网店老板,月薪两万,守在父母身边,他现在就很知足。
陈年喜的儿子说,人长大,就像烟花一样,落得满世界都是,但世界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世界只以他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浪漫与理想,固然重要,但是在耗尽全身力气,才能活着的现实面前,它们,不重要。
二、书霞,独立的灿烂的温柔的坚定的开在山间的杜鹃花
这期《十三邀》最让我动容的其实是书霞,她安静地做好饭,跟陈年喜与许知远一起吃饭。许知远问她,一个人在这山村应该很孤独。
她说,一个人就要找事情做。以前陈年喜常年离家打工,她知道很危险,但家里也确实没有别的收入。她不关心他是否挣钱,她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可见她没有把自己的价值维系在任何人身上,哪怕一个人也能安排自己的生活。
一方面她身上有中国女性的传统叙事,许知远总结她是在家体贴父母,嫁人后体贴丈夫与孩子,充当二人之间关系的润滑剂。
许知远问,你为陈年喜的名气而骄傲吗?接下来书霞女士的回答让我忍不住起身为这个几十年没有接受文化教育,久居山野的女性而鼓掌:
她说陈年喜这么多年很辛苦,很努力,他取得一些成就是他应得的。但是我们夫妻,我们每一个人是平等的。别人曾劝她要抓住陈年喜,现在他出名了,可能会有诱惑。她说,我是我,他是他。我的位置不为他保留。陈年喜曾经给她写诗。
她在节目的最后独自念着,镜头扫过天空,扫过芦苇,扫过她的侧脸,扫过他们二十多年前已经模糊的婚纱照,他在诗里对她说,“让我们成为彼此的刀子和灯盏”。
许知远还问,你想出走吗?书霞回答,想,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的天才女友》里的利拉,她在最后一本书里也是,抛掉女儿、妻子、母亲以及朋友等社会身份与职责,什么也没带,一个人去到无人认识她的地方,不为任何人,只为利拉她自己作为一个个体而活着。
书霞与利拉一样,智慧、从容、独立以及坚韧。
她们,都是我们的天才女友。
最后我很喜欢陈年喜在水边的芦苇丛里读诗的空镜头,巨大的苍鹰从天空投下缓慢的影子,芦苇随寒风摆动,它们仿佛时间的证人,有时奔放激荡,有时温柔低眉,像生生不息,也像盛大的死亡,渺小的万物,渺小的我们,奔跑在微小的事物中间努力而认真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