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会夕阳里几个舞者跳舞的剪影,忽然就想到李沧东的《燃烧》里,女主惠美跟男主刘亚仁还有富家子弟三个人在刘亚仁的破败贫穷满目疮痍的院子里一起呆着。
惠美非常快乐,于是她背动着他们,在夕阳里脱去全部上衣,自由舞蹈。但那剪影,灵动又哀伤,饥饿又饱满。
当时富人就那么冷漠安静地看着,什么表情也没有,始终都是一副跟他出场时贯穿到最后的,淡漠的无聊的样子。
或许,他那会就在想,该到了烧仓房,也就是烧惠美的时刻了。
之所以内心毫无波澜,是因为惠美这样的贫穷且无人关心的女性,在他眼里不过就是荒地里,废弃的仓房罢了。
我想到我在读安吉拉·卡特从女性的角度改写的童话《蓝胡子》。书里有大量的有权有势,只把新婚妻子当豢养的动物,一旦些许忤逆就立刻酷刑处死。
与童话里一样,蓝胡子丈夫有个密室,只不过安吉拉·卡特安排女主打开密室,洞悉了蓝胡子那些被酷刑折磨致死的历任妻子的秘密。
因为密室里,全都是她们的尸体标本。
所以,蓝胡子丈夫一开始形容她,词语都是用的各种动物或植物。他说,她的脖子真美,“就像年轻植物的枝条。”
同样,安吉拉·卡特《蓝胡子》也通过第三人之口告诉女主,“以前有一位侯爵,常在内陆狩猎年轻女孩,放猎犬去追她们,好像她们是狐狸。我祖父听他祖父说,侯爵有次从马鞍上的袋子里拎出一颗人头,给正在帮他的马上蹄铁的铁匠看。‘很不错的棕发品种吧,吉尤姆?’那是铁匠妻子的头。”
这个人是一个盲人,安吉拉·卡特之所以安排他去爱上女主的琴声与灵魂,就是因为他看不到,那他就无法凝视女性。就像《燃烧》里刘亚仁饰演的那个贫穷的角色一样,他无法凝视惠美,他只能通过她的世界,感受到夕阳那一抹绯色。
而富有的男性对贫穷女性的凝视,仿佛他们在凝视一种被遗弃的动物,一种随手可斩断的植物。
她们的身体燃烧后的灰烬,不过是他们权力的标本。
顺便聊一下安吉拉卡特的《染血之室》吧。《染血之室》这篇文章,这是由安吉拉卡特改写的童话《蓝胡子》。《蓝胡子》原著讲的是蓝胡子是一个面目可憎的男性,但是有权有势有钱,女主是一个毫无个人欲望的纯洁个体,被家里安排嫁给蓝胡子。蓝胡子经常要出去工作,给她一把密室钥匙,告诉她禁止打开。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打开,发现里面都是前几任妻子的尸体,她吓了一跳,钥匙掉在密室的血液里,怎么都洗不掉。蓝胡子回来就发现她去过密室,要杀死她。她的兄弟们及时出现,拯救了她。
这个陈旧的故事虽然让女主得救,但是却是在警告女性,一定要服从男性,不要背叛,否则你可能会被杀死,而此刻你没有被杀死,是因为另一个男性救了你。
而安吉拉卡特在《染血之室》里以女性为视角,做了非常多的改写。比如女主嫁给蓝胡子,并非是遵从贫穷家庭的命令,温顺地结婚。但是,《染血之室》里的女主擅长音乐,去听音乐会时发现了富有的蓝胡子。而这时候,不仅是他在看她,她同时也在看他,因此她不再是被动的被凝视的客体,从此刻她也是凝视对方的主体,她通过反凝视获得了权力感。她想要嫁给他,是因为她爱金钱,爱权势,她想要通过性关系改变她的生活。婚姻是她觉得可以实现自己野心与欲望最好的工具。女主的这个设定,我觉得非常带感,首先我们会经常蔑视女性的野心,女性的贪婪,阉割她们的欲望,仿佛只有不争不抢,只为追求浪漫爱的纯白女性才是值得赞美的。而安吉拉卡特却直白地写出女主想要嫁给蓝胡子,完全不是出于什么爱,而是想要获得财富与权力。她的母亲问她“你确定你爱他吗”,她并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说“我确定我想嫁给她”。说白了,蓝胡子不过是一个金钱与权力的符号罢了。女性应当正视自己的野心与欲望,这不可耻。她非常清楚以婚姻为对价获得财富,余生都是寂寞,但她不在乎,她十分明白“进入婚姻,进入放逐;我感觉得出来,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将永远寂寞”。所以她清醒地献祭自己的身体与时间,完全不期待男性的爱,只为了实现自己财富的欲望。
此外,文中还有大量的女主对性行为非常期待的描写。这也是她的欲望的一种。没有掩盖自己的欲望,还主动地去付诸行动、并作出巨大的牺牲去实现自己内心的欲望。长期以来,女性面对自己的性渴望都是害羞而拒绝的,主要是女性被强于男性数百倍的道德主义所规训,人们歌颂圣女,歌颂贞操,羞辱荡妇,拒绝女性表达性欲,从而便于男性独占性的操纵。女主在《染血之室》里最鲜活的描写就是她十分期待性,她去找蓝胡子时满脑子就想着“淫逸的新婚之事”,“他的吻里有舌头,有牙齿,还有微刺的胡须。”而且女主的新婚房间里装着十二面镜子,供她与蓝胡子交欢时可以凝望他们彼此,这不仅是情趣的展现,更是再一次凝视与反凝视。“十二个丈夫刺入十二个新娘,哀啼海鸥在窗外邈邈高空中荡着无形的秋千。”“爱的举动与施行酷刑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这里不得不说一下,女作家描绘性行为就是比男作家美,“纯洁的波瓦雷薄棉白洋装,他似乎特别喜欢这件衣服,说我的乳房在轻薄布料下若隐若现,像一对柔软小白鸽,各睁着一只粉红眼睛睡觉。”“我的丝绸连身睡衣刚从包装纸里取出,滑过套上我青春少女的尖翘乳房和肩膀,柔顺得像一袭重水,在我不安翻转于狭窄卧榻上的此刻挑逗抚摸着我,大胆逾矩、意有所指地在我双腿间挪踏。”
后来的故事与《蓝胡子》原本故事走向基本一致,但是所不同的是,这次拯救她的不是她的兄弟们,而是她的母亲。也就是女性可以互相帮助,互相救赎,而非寄希望于男性,“我母亲十八岁生日那天,曾打死一头肆虐河内以北山丘村落的吃人老虎。此刻她毫不迟疑,举起我父亲的手枪,瞄准,将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射进我丈夫脑袋。”“你绝对没看过比我母亲当时模样更狂野的人,她的帽子已被风卷走吹进海里,她的头发就像一头白色狮鬃,裙子挽在腰间,穿着黑色莱尔棉线袜的腿直露到大腿,一手抓着缰绳拉住那匹人立起来的马,另一手握着我父亲的左轮,身后是野蛮而冷漠的大海浪涛,就像愤怒的正义女神的目击证人。我丈夫呆立如石,仿佛她是蛇发女妖,他的剑还举在头上,就像游乐场那种机械装置的玻璃箱里静止不动的蓝胡子场景。”在英勇的有力的母亲面前,蓝胡子孱弱得不堪一击。
我看到一些人对最后女主继承蓝胡子全部遗产后,还要跟一个盲人青年在一起很不解,觉得她为什么不能跟母亲一起快乐生活,而非要男性。我觉得这里的重点主要是盲人青年无法“凝视”,安吉拉卡特认为,只有她的对象是一个盲人,那么她才能成为永恒的“凝视的主体”,而他只能是一个被凝视的客体。况且女主本身是一个欲望蓬勃的女性,她不仅爱财富,爱权力,也爱性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