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沟通的我们
——《红毯先生》影评
朋友来看我,陪我看了会《红毯先生》。看完我只觉得很可惜,我觉得是一部黑色幽默的讽刺片,很优秀,但是据说票房不是很佳。
我朋友也很有共鸣。我先从他的角度试着理解。他认为,刘德华饰演的刘伟驰是一名有敬业又有想法的影星。他拍戏兢兢业业,不用替身去骑马,为了能演好一个农民去体验生活,他拍摄一个短视频,非要理解什么是“老铁”,正确发音“666”,但是编导却觉得不重要,他却一定要重来,一定要发音正确。他把自己不用替身去骑马的视频发给别人,以此证明自己的敬业,没想到他却被爱马人士解读为虐待动物。他十分不理解,为什么他只是敬业,却要被口诛笔伐虐待动物,明明那匹马好好地在他的豪宅里养着。
他被安排直播道歉,平息民愤,但他觉得自己只是要敬业,也没虐待马,他没错,因此宁愿捐款也不想道歉。最后事情愈演愈烈,他似乎失去了一切。
为什么我的朋友对此如此有共鸣呢?我想了一晚上,我觉得虽然我朋友的成就没达到电影里虚构的影星的地位,但他在他的领域也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他的转折点来源于过度依赖过去的经验与习惯,不肯拥抱新的变化与互联网思维,从而在一波一波的浪潮里,饱守着匠心的精神,一步步与市场从错峰而行,直到背道而驰。他的想法是,这是我们这行的初心,你看他,会有一种古典骑士坚守城墙的感动,却又有一种对方油盐不进的陈旧的无奈。
我刚对他说,因为你跟电影里的刘伟驰一样,是一个契诃夫笔下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从前你的世界里都是顺从,都是竞争小的时候所形成的欢呼与渴望,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 汇集而来形成铜墙铁壁,构成了你的“楚门的世界”。但是,从前的你,也未必是对的,只是当时竞争没现在这么激烈,因此你只要做好你的眼前事,其他的诸如当代服务业应当具备的情绪价值、心灵按摩以及学习的幻觉等等,你所面对的多数都是浮躁的着急的以及处处想要舒服的客户群体里,你都不需要做。而今形势不同了,现在变成了买方市场,你从前未必对,但你认为你是对的,那是因为你不需要听到客户群体的声音。
这同样也是刘伟驰的问题,他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这可能并不是他的错,他活在过去荣光的“套子里”,听不到反对的声音,于是他就路径依赖下去。
所以,为什么很多时候好的动机未必能造成好的路,甚至通往地狱的路都可能由好的动机铺就而成?因为你认为你的动机是好的,比如刘伟驰,他觉得他的动机就是为了敬业,也并没有伤害马,我的朋友觉得对待客户,就得是他们从前的方式才是负责,但是,你凭什么觉得你的动机一定是好的,你问过马,问过观众,问过客户吗?后者也许不会谴责你,但后者一定会用脚投票。退一万步讲,即使真的是为他们好,也要看别人能否接受是不是?如果不能,这种一厢情愿,不过是感动了自己,陶醉于自己“为你好”的英雄梦里,实则没什么作用。
我觉得这也是影片的主题,为什么我们总是无法沟通?原因之一就是,双方总是试图以动机好坏来遮盖错误,真的,不是有好的动机就能做成事,也要看对方觉不觉得你好。以及,好的动机,如果做错了事,也无法遮蔽错误本身。
此外,我觉得总是以动机来论证自己没错的人,身上有一种傲慢。刘伟驰完全不考虑观众此刻的心情,他们多数人无非是想借助热点事件去宣泄情绪,根本没那么在意真相。刘伟驰的傲慢在于,他没有去俯下身来真正理解观众的心情,同样,他觉得他只要动机是好的,说出来就可以了。他嘴巴上尊敬农民朋友,却转脸就把人家送的刀扔掉,这些傲慢藏在潜意识里,他根本意识不到。一个傲慢的人,凭什么认为自己是出于对对方好的动机呢?你连对方都不在乎,不关心,凭啥觉得你是为对方好呢?
我朋友也是,他的傲慢在于,他以一种倔强的古典的悲壮的姿态来捍卫“为客户好”的动机,觉得你们跟不上“匠心”的思路,你们未来要吃大苦头的姿态,但是他没真的替客户想过,他们每个时间段的需求是不一样的,比如此刻他们只是要简单得到你的服务,至于他们的未来,他们有其他的专长去处理,而你给他们提供的未必是好方式,这种扮演类似全能上帝的心态有一种不信任客户未来处理能力的傲慢与偏见。
无法沟通的原因之二也在影片里有所呈现,那就是沟通的情绪。我觉得所有做传媒的都应该去看一本书《弱传播》,为什么网上遇到公关事件,如果是不能说得清楚的事情,比如刘伟驰的虐马事件,他的主张是不用替身去骑马是敬业,马也活得好好的,那就最好先道歉。因为互联网的世界承载着网民线下不如意从而获得救赎的情绪投射,因此他们迫切需要在网上实现线下很难实现的弱势力打倒强势力或恶势力的救赎,比如贪官被惩治,富人被打倒,造的神被翻车等。刘伟驰追求的是“你们需要理解我的敬业”等说明真相的情绪,而观众想要实现的则是高高在上的影星不得不向观众低头道歉的爽感。这也是《弱传播》这本书的核心,线上线下的实力完全是反过来的,究其原因就是沟通,70%传递的不是事情,不是真相,而是情绪。
当然关于无法沟通,影片里全是这样的暗喻,比如资本方与电影行业人员的理念不同;刘伟驰作为演员与导演不同的想法,导演想要迎合西方获奖思维拍摄农村的贫穷,刘伟驰总想表达父爱;刘伟驰与暧昧对象考虑不同,他即使心动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怕对方偷拍他,而对象也被他的怀疑弄得意兴阑珊;刘伟驰与网民的不同情绪追求等等。
无法沟通不仅是个体之间,甚至是国家与国家之间也是如此,导演虚构了两个战火不断的国家,几次新闻都在播报这俩国家在开火。
所以,最后那只狼奔豕突,仓皇逃窜的猪,不仅象征着迷茫的刘伟驰,还象征着宁浩导演自己,他是那么悲观,想要与人沟通,理解,却发现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比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还要大,他只能奔跑逃亡,最后纵身一跃,死在误解里。正如最后舍近求远的楼梯,不知道出于什么设计,大家都无法理解,每一次出走都要陷入无效的沟通。
我其实很喜欢刘伟驰骑平衡车的结尾,似乎代表他要拥抱科技,接受新鲜事物,一开始他还站不稳,但是没关系,哪怕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最后总能平衡自如。这种拥抱并接纳未来的尝试,似乎代表一种进步,但是又带着苍凉的心酸。就像李安的《喜宴》与程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里过安检的父亲与一代江湖大佬,他们也只能举起手来,接受安检,那双越过头顶的长臂,好像一次投降,一次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