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处理每一种可能性
——维特根斯坦
趁我还有记忆,我想写下此事。我总觉得,有一个神秘的意志,伪装成阿尔茨海默症,正在悄悄地抹掉我脑中的这段记忆,有些环节,已经有点像素模糊了。
那天我刚走出格尔木机场,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看见一辆橘红色的坦克300越野车,停在面前,是的,这就是我接下来几天的坐骑。
我独自开着它,顺着柳格高速,转215国道,再转315国道西莎线,进入了大柴旦地区。一路都是戈壁滩,开了大概三小时,到达著名的水上雅丹,住进了一幢白色小房子里,它属于孤独星际酒店。
它在一个清冷的坡顶上,下面有一小段悬崖。从阳台往远处看,左边可以隐约看见国道315,中间凹陷的部分是雅丹地貌,到处都是土堆,造物主创造这种地貌时,一定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堆泥沙的场景;右边可以看见东台吉乃尔湖的湖岸一带。
稍带魔幻感的一个场景,我想着,明天一早,我一定要进到场景里,爬上那些雅丹之顶,再去湖岸看看湖水的颜色,现在远看有点奇怪的海蓝色,像女巫之眼。
今天已经没有时间了。放下行李后,我又开着车,继续沿着315国道,往西,十几公里外有一个地质公园。
太阳已经落下很多,就在公路的正前方挂着,那巨大的圆,贴近黑色的柏油路面,反光一旦混入阳光,非常刺眼,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催眠效应,可以在防不胜防的瞬间让人落入睡眠之海。
那可能只是零点零一秒,也可能就是余生。
感觉自己是坐在自动驾驶飞行器里,正在奔向太阳,自取灭亡,直到迎面而来的红色油罐车的喇叭声把我惊醒。
到了地质公园门口,有一个人走过来,从车窗递给了我一个汉堡,以及一杯可乐,指了指前面的一辆白色陆地巡洋舰,就消失了。
于是,我跟着这辆车牌显示来自甘肃敦煌的陆巡,开进了地质公园。先是狭窄的水泥路,然后就进了雅丹地貌区。路不太好走,形形色色的小山包,高高低低的坡度,绕来绕去,上上下下,像在越野测试。
中途看到,在几个稍大的雅丹顶上站满了人,翘首以盼,水上雅丹最后的落日时分。让我想起在吴哥窟,爬上金字塔顶观看落日的光景。
这时,前方天色异常,与刚才公路上看到的很不一样,水面反光与天光交织在一起,反复折射,呈现出天蓝、粉色与橘红相互流动侵蚀而产生的奇彩霞光。
当车窗前出现一整片浅蓝,就离湖水很近了,这是与我刚在酒店看到的同一个湖,只是不同的区域。这片湖区没有一丝波浪,水中长满了雅丹,像是被魔法静止了的海中群岛。
歌手站在水边。
黑衣黑裤白恤衫,他的面前是一个架起的合成器。鼓手坐在中间,是个穿黑皮衣的长发女孩,还有一位扎着头发的男乐手站在左边,面前也有一台合成器。看来,歌手换了风格,从原来的民谣转到了电子。
湖面的颜色变幻莫测,之前水天一色的蓝,随着夕阳沉入地平线,正在呈现出湖水自身的浅白,又泛着水银般的亮光。周边的天色暗下来,湖水仍然胶液般静止,水上雅丹与它们的水中倒影,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对称,这种对称正在扩散,仿佛即将主宰这片戈壁,甚至,当第一颗星星出现的时候,我是先看到了它在水中的倒影。
歌手侧身,面向水边,扭头向右上方仰望。
这是设计好的一个动作,仿佛那右上方遥远的宇宙深处,真的有一颗他想像的星星:
索拉里斯星。
那颗围绕着两颗恒星转动的行星,有着永恒不变的轨迹,整个星体被神秘的胶液海洋包裹,而这海洋是一个有思维意识的智慧体,总是波澜不惊,偶尔也升起类似雅丹的岛屿,那是它意识的某种反应。
歌手为什么歌唱索拉里斯星,那是用它替换了孩时的故乡,那座为了银矿而在荒漠里建造的城市,生活枯燥单调、永恒不变,像在地球之外。
面对歌手与乐手的,是摄制团队,为了现场收音效果,他们在身后布置了一套音响系统。
现在,音乐响起来了,电子乐前奏非常长。歌手在等着自己转过身来、面对话筒开唱的那一瞬间。他并不紧张,显得比较享受这一切,他想不起来这是录制的第几遍了,但总像是第一遍。
暮色来临,天空完全暗下来,湖面呈现深蓝色,依然镜面般纹丝不动。摄制组集体扭头、朝着歌手仰望的方向,共同想像着那颗星:索拉里斯星。
而在另一个相反的方向,左后方的天空中,星星以幂次方的方式扩展,银河清晰可见。
这时,一位刚打完瞌睡的工作人员,爬到了远离音响系统的一座雅丹顶上,抬头独享银河。这时,歌手那边开始唱歌了。
那么,就开始
就进入这个故事里
你指着一个孩子,说那就是我的角色
好吧,我跟着你
在七十年代的夕阳里
你的蓝色外套,和你神经质的眼睛
开往索拉里斯星的班车上
前面坐着你,后面坐着我
很明显,这是歌手写给某位已经逝去的亲人的,从前后排坐的描述看,应该是父亲,如果母亲和孩子,一般是并排坐的。
索拉里斯星来自莱姆的同名小说,该星球被神秘的胶液状海洋包裹,能够读懂人类意识,并将之复刻出来。
塔可夫斯基把小说改编成同名电影,但中文译成《飞向太空》。在索拉里斯星海洋上空悬浮的人类基地里,住着几位孤独的科学家,当他们想起自己深爱的人,即使这些人在地球上早已死去,也能在基地凭空出现,仿佛生活失而复得,仍在继续。
不过,索拉里斯星上物化出来的爱,终究与当初在地球上惊心动魄的心灵感应,有所变异。但很难说哪种更丰富复杂,变异的爱也有独立的欲望,与原始的爱产生了冲突。索拉里斯星的补偿,能满足人类的需要吗,或者只是虚无的重复,人类只能走向失望。
我在那时看到的,是不是和你现在一样
我们在故事里,就像棋盘上的两颗棋子
当这句歌响起来的时候,那位站在雅丹顶上的工作人员忽然激动地举起手,惊呼起来。
“快看,流星——,噢不,星链——”
然后他马上忍住了,意识到大呼小叫会影响正在进行的拍摄录音。但事实上,那套音响系统的电子音乐声浪完全冲走了他的惊呼。
几乎没有人听见他。除了站在雅丹下、和他一样抬着头、正着迷地看着银河的我。
一排整齐的星链飞过。亮点忽闪忽闪,然后又突然熄灭了。
但我分明看见,有一个亮点跟着它们,并不属于它们,在它们熄灭后,它独自划着光弧急速下坠,像一颗货真价实的流星。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有一丝后悔。
发现房间的阁楼上也有一张空床,人字形屋顶有两扇天窗,昨晚其实可以躺在这张床上看着星空睡觉的。
凌晨六点,黑夜的尾声,星星正在散去,我站在那儿发呆,判断着还要多久,朦胧的晨光才能降临,然后又低头看看床,为它昨夜的孤独而感到悲哀。
昨夜,这世上少了一个陪伴星光的人。
这时,我想起了昨晚星链过后的那束孤独的闪光。闪光过后,它死了。昨晚我梦到了它,它却告诉我,一定要忘了它,忘了这个梦。第一个要求我做到了,我已经忘了在梦里看到的它是什么东西,但没有忘了这个梦。
某个东西死了,但它究竟是什么呢?我因这断篇而滋长了一丝惆怅。
我烧了热水,做了一杯咖啡,拿出纸笔,按例想写点文字。与往日一样,觉得有很多事情想写,但总有东西在大脑中极力阻止我:
不要写下来,不要把我变成文字。
所以,坐在那儿,憋了很久,最后发现只写了两行字:
当我闭上眼睛,
我无法记起我的脸。
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这两行字熟悉又陌生。它很特别,在一个短句中用了三次第一人称,但指向仿佛都不一样。
最后想起来了,这是电影《飞向太空》中的一句台词,失去了爱人的心理学家克里斯来到了索拉里斯星,这个星球侵入了他的意识,然后复制出他的妻子哈莉。
这是复制人哈莉二号无意中说的,正是这句话暴露了她与人类的区别。复制人哈莉一号已经被毁灭了,二号也可以认为是一号的复活版,意味着,只要需要,只要克里斯留在索拉里斯星上,爱人可以是永恒的。
“我从来就不习惯这些复活。”记得电影中还有这么一句。
窗外开始有点能见度了,公路方向有了一丝微弱的曙光,大货车、油罐车亮起大灯照着远方,自己却以乌黑的剪影在地平线缓慢移动,但事实上是非常快速的。
我决定出门,走下悬崖,去到那雅丹地貌里转一转。
清晨的空气非常寒冷,超出了我的预期,但我控制住了折回去添加衣服的念头,决定以快走取暖。
我沿着一条心目中的直线,遇山爬山,遇到沙地就走路。如果从空中俯瞰,那是一条笔直的徒步轨迹。
很快地,身体热气腾腾,开始出汗,于是放慢了速度。不知不觉,远离了酒店区域。
接下来,我在雅丹间的凹形谷地绕行,沉迷于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之中,略感兴奋,仿佛身处的不是地球表面,那新球体上只有我一个人。确实,没有碰到其他人。
直到看到雅丹一个个长出了影子,才知道太阳应该是跃出地平线了。新光线影响了我对方向的判断,走了很久,还没看见湖岸,我知道可能迷路了。
直觉会把我带到应该去的地方。
就这样,在拐入一个新的谷口时,我忽然就看到了它。
它躺在那儿,在雅丹的浅薄的阴影里,像一只躲避曙光的僵尸,像围猎中被遗忘的猎物,像受伤后坠落的游隼,像自我放逐的俄狄浦斯。
事实上,那是一架飞碟,UFO。
我紧张地站了一会儿,确保它没有攻击性,才慢慢地靠近,生怕惊动了它。飞碟表面呈现一种纯粹的黑色,那种黑怎么形容呢,是那种黑洞般的黑,没有光泽,因为没有任何光线能够被反射出来。
是的,整个UFO就像是黑洞的碎片。
为什么我又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向它靠近,不敢眨一下眼,它在我的视线里忽隐忽现,仿佛不是一个地球所能定义的实体,构成它的是一种特殊材料,也许由可见物质与暗物质合成,或者是人类意识与宇宙元素的合体。当然,人类意识也是宇宙的组成部分。
我不由得想起了索拉里斯星,在那儿,意识也能产生物质。
更令我惊讶的是,我忽然想起来,面前的这个不明觉厉的飞碟,就是我昨夜梦里出现过、叫我忘记它的那个东西。
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吗?也许,它纯粹是人类意念的物质转化,我的梦催生了它。
我把车开到315国道上,往东一公里左右,再从那边的一个口子直接开进了雅丹地貌,昨天下午我看到过这个缺口。
我慢慢地沿着观察好的线路,在谷地里穿行。刚过七点半,没有游客,也没有其它车辆,甚至天上还没有无人机。
我把车停在飞碟旁边,在我离开的半小时内,飞碟好像小了一圈,现在,它像餐桌那么大小。我推测它一直在缩小,按此倒推,它昨晚坠落的时候,应该是个大家伙。
是的,我已经在心理上把它确认为昨晚看到的那团火光了,也是梦里依稀见到的那个。至于它本来是否有乘客,有什么目的,一概无从说起,我在梦里也没有梦到这些细节。
在经历了坠落时的猛烈燃烧后,它现在看起来平淡无奇,就像废物回收场里的一个玩具旧飞碟,刚从拆除的儿童游乐园送过来。只是,它真的很黑,像记忆中无法打开的黑点。
我打开车子的后门,把飞碟搬上去。它表面的黑无法形容,我把手一放上去,整个手指仿佛就被那种黑色吞噬掉了。我不敢把脑袋伸进去。
不过它出其不意地轻,我举着它,感受到的好像只是自己手臂的重量,地心引力似乎对它不起作用。
在车里,它仍然若隐若现,仿佛是人类意识与宇宙元素的合体。当它若隐的瞬间,我就有一种搬了个空的错觉反应。但是,空又是什么呢。
空不是没有,它属于有,不是无。或许,那也是物质和“空”的结合体。
因为收起了后座,所以,飞碟放在里面刚刚好。只是,它没有任何反光,看上去像是我车子里长出了一个洞。出于好奇,我用手指敲了敲,想像着说不准它能发出手碟那样的空灵之声,但是没有,它甚至没有发出一丝波动,手指就像敲在了不存在之物上,敲在空上,也没有疼痛。
我上车,把车开回酒店门口的停车场。停车场边有一个咖啡馆,但还没开门。咖啡馆外面,朝着315国道的转弯位上,竖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宇航员,正走在一处类似火星地貌的山谷,背后有几个太空舱一样的建筑,广告上写着几个字:火星定居计划。
我知道就在附近,有一条经过戈壁无人区的神秘土路,就叫“火星一号公路”,但在地图上看不到标注,因为它没有正式编号,未纳入公路网,本来是一条探险爱好者为满足好奇心而探索出来的越野线路,全长96公里,中间唯一可停留的地方,就叫“火星营地”。
我下车,假装若无其事。准备先逛一下。在停车场对面,那儿矗着一座方圆几里内最高的雅丹,有一条人工栈道通往山顶,我看到已经有人在上面拍照打卡了。
我也跟着走了上去。果然是一个看风景的好地方,往南,可以看到水上雅丹,往北,眼前是成片的戈壁滩,眼皮底下,正是315国道,也泛着乌黑的光泽,一位商务车司机正停下车,急急地跑到雅丹下撒起了尿。
在半山腰,当然它没有腰,在朝向戈壁滩的悬崖处,有一个物体让我吃了一惊。那是一个飞碟道具,用于游客打卡留念。但是它的外形轮廓与我刚搬进车里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它的表面模拟了常见的航天器的金属色,又刻意弄得锈迹斑斑。
我心生疑虑,难道刚才被我偷走的那个飞碟,其实也是属于景区的一个用于吸引游客的道具?我急忙上去敲了敲飞碟道具,它发出了一种常见的熟悉的哐哐声,我又试着抬了抬它,很重,根本抬不起来。
与我放进车里的那个UFO有明显的区别,不在一个档次上。
于是,才放下心来。
崖顶上,有一个宇航员模拟装置,伸着右手食指,指着下方,和刚才广告牌上的人物一个造型,不少人走上去,抓住那根手指合影留念,仿佛那是上帝之手。
我站在崖边,入迷地看了会儿底下国道上往来的巨型卡车,它们开始多起来了,有的载着夸张的巨型部件,像是从某个庞然大物上刚拆下来的。
然后下山,走进了餐厅,九点多,正是早餐最拥挤的时候。我打了一碗稀饭,弄了点咸菜,又打了一碟青菜与河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下来一边吃,一边看手机,规划今天要走的线路。
下午我要赶到北部的冷湖镇。
冷湖镇其实就在火星一号公路的另一头,零公里处附近。
但我决定放弃原先计划的火星一号公路,虽然它只有96公里。一是时间无法保证,据手机上查到的信息,那条路非常难走,至少要预留一整天时间,而且处在无人区,来往车辆极少,手机基本没有信号,单人单车比较危险。
二是我的车里多了一件东西,一架UFO,它也是一个不确定性。我不希望两个不确定性发生耦合,而走国道可以降低不确定性被触发的概率。
第三,我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忽然想起了索拉里斯星,在那个星球上,整个海洋是一个智慧体,它阅读并物化人类意识。那么火星一号公路所穿越的火星地貌的无人区,它所有的沙子,是否也有可能是一个智慧体呢?
你可能读不懂一粒沙子,
整个沙漠却能读懂你。
好不容易摆脱了脑海中奇怪地冒出的这句话。
最后,我选择从315国道往东,左转215国道,全程307公里,高德导航给出的时间是3小时47分钟,百度导航给出的是4小时15分。
如果沙子劫持我的话,我希望有人看到。
如果UFO反劫我的话,我希望能把车辆留在国道上,留下一个可追溯的谜面。
十点,我正式出发。在停车场门口,有人拦住了我的车,正是昨天给我汉堡和可乐的人,他问我要咖啡吗?我摇摇头,说刚自己做了一杯,并拿起保温杯晃了晃。最后他递给了我一瓶矿泉水,压低了嗓音说:
“一路顺风,那边会有人接你的。”
我沿着315国道往东,开了四十公里,在该转弯的地方没转,又特地往前多开了三公里,在中石化东台加油站加满油,这样做的目的,是可以让加油站的监控拍到我的车,留下一个记录。然后我再掉头,三公里处右转到215国道西莎线。
这正是阳光最猛烈的时刻,隔着玻璃我都能感受到外面戈壁滩上的烈日灼心。公路较窄,车辆很少,我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一眼飞碟,它仍然忽隐忽现,但安静得像它的颜色一样深沉,只是似乎停止缩小了。
也许,它仍在缩小,只是放慢了速度。而它忽隐忽现的方式让我想起了全息影像,但我知道它不是,它是有物质触感的。
公路虽窄,但又直又平,不由自主地开得很快,似乎有什么事情在催促我。一想,也没什么事儿,早到和晚到冷湖一个样,但是,还是开得很快,好像在这样渺无人烟的荒漠地带,除了开快车,无事可做,也能稍稍降低一点莫名的紧张感。
有时我要避开那些吹上公路的沙面,防止在太快的速度下车轮打滑。
在经过一片密集的雅丹地貌区时,有一辆红色的皮卡车挡住了我,它以一种可疑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开着,我感觉这是对我的冒犯,更何况它像蛇一样左右游动,不让我超车。
我俩缠斗良久,在这么无聊的天空下,倦意随时袭来,我能感觉到对方为了不让自己开车睡着,硬是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做点坏事,保持清醒。
其实我也很乐意,我驾着车也在左右游动,寻找突破,同时克服正在暗地里滋长的困意。除此之外,我还特地摘掉了墨镜,裸眼在强烈的光线下,半眯半睁,像一个正要决斗的牛仔,因为微暗的视野也容易产生疲惫。
就这样,过了十来分钟,终于从对面开来了一辆超大运输挂车,双层双挂的车上载着十来辆崭新的轿车,一路尘土飞扬,前面的红色皮卡不得不往右靠,趁着刚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轰大油门,从左侧挤入,顺利超车。
超车的一瞬间,我放下右窗,准备给他来一个中指,结果发现,那是一位姑娘,在我那惊诧的视觉定格中,她满含歉意地看着我的车,可能只是因为车技不好,再加上略有困意,所以只能挤在狭窄的路中间开着。
窗外仍是无尽的戈壁,我忽然想念昨日路过的盐湖地带了,怀念湖水泛出的那种满怀虚荣的绿色。
我再次拨了拨后视镜,让它更清晰地反照着飞碟。它一声不吭,似乎又偷偷缩小了一点,若隐与若现的节奏降低了不少,但我无法确认。可能出于长久的日晒,或者疲劳,无意间,我产生了一些幻觉,似乎后尾箱的那不是被我偷走的一架UFO,而是一个裹尸袋,它紧紧地密封着,无法打开,无法知道它的里面是一具怎样的尸体。难道是一个外星人?
自我怀疑顺势而上,怎么也无法追溯自己偷走UFO的动因,难道,这本来只是我在某个梦中的萌动,它被某种超越人类的智慧体读取并激励了?
这时,车子震动了一下,我的身体被轻轻抛起。车轮压过了一条缓冲带,右前方居然出现了一所房子,那是一间公共厕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像戈壁公路上有一处这么大的厕所。厕所的门口停着一辆大巴,两扇门都敞开着,但没有一个人。这场景,倒是很像被外星人洗劫过。
我没有停,车子开出两百米开外,才从右侧倒后镜中注意到,陆陆续续有人从厕所中出来,以一种机器人般的步伐跨上大巴。
这时我意识到这一带说不准有手机信号。果不其然,但信号微弱,我按了一下手机音乐键,链接着汽车蓝牙,车内响起了前几天我在听的一张旧专辑,Nick Cave & The Bad Seeds在1994年录制的《Let Love In》,此时正是那首《红色右手》(Red Right Hand),歌词译文如下:
步行到城镇边缘,穿过铁轨
高架桥在移动与开裂时,像厄运之鸟若隐若现
秘密在于边境之火,嗡嗡作响的电线
嘿,伙计,你知道你将一去不返
穿过这个广场,穿过桥,穿过磨坊,穿过堆栈
狂风暴雨中,一个高大的帅哥出现了
红色的右手,穿着尘土飞扬的黑色外套
没多久,信号就消失了,但汽车音响系统缓存了这首歌,循环播放了几遍后,我就把它关掉了。
215国道在接近317省道时,有一个往左后方的大拐弯。那儿树着一块路牌,标示着,往前可达大柴旦行政委员会,左后方去往茫崖,那正是冷湖的方向。
我把车速降了下来,来了一个优美的拐弯弧线,隐约觉得右方有片山脉,前方有绿色植物。正午的光线太猛,有时候冷不丁地会出现海市蜃楼。我甚至感应到那山下必定有一条铁轨,火车在上面自动循环,运输含有稀有金属的矿石。那些金属可以帮助人类星际穿越。
睡意再次侵袭我的双眼,我支撑着眼皮往前开,想着,再往前一点,路过一个叫马海的村庄,就可以停下来,睡上一会儿。这是早餐时就计划好的。
我先是穿过了一个桥洞。慢,为什么会有一个桥洞呢?是火车桥洞,还是引水渠洞,我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忆中我确实是穿过了一个桥洞,虽然这挺像一个谜,除非我的记忆被篡改了。然后,冷不丁地,前面公路上从左到右横穿过三匹骆驼,它们的驼峰东倒西歪,可能装满了空虚,慌慌张张地逃到了右侧的树林里,消失不见。
我终于看到了一小片树林,但不是绿色的,它们要不被灰尘包裹着,要不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亡,或者正在死亡,有些植物穿越死亡中阴的时间可达几百年。
或许,它们也是意识之海中长出来的模拟之树,只为了满足我的渴望。但渴望又代表着什么呢,它会像路牌一样指向某处吗?
小树林一晃而过,然后是一片低矮的沙草,在阳光下半死不活,有明显的人工种植痕迹。终于看到了马海的路牌,以及一条右拐的叉路,但并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村庄以及小学。也许它们都在叉路的方向,更深的戈壁滩里,也许那里还会有一条河。
记忆有时会出错,我在那儿停留了吗?我在那儿睡着了吗?还是说,那黑色的UFO催眠了我,车子是在自动驾驶?
反正我醒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车子方方正正地停在对面反方向的停车坞上,那是偶尔可见的、在公路边往外扩展出来的一小块地方,只有一条车道那么窄,能停三四辆小车。左窗外,是茫茫的盐碱地带,稍稍带点坡度,远方似乎有一个湖,在阳光下细成了一条缝。
就像宿醉酒醒般,感觉有点断篇,又庆幸自己睡了一个深沉的觉,能量得到了补充,一定过了很久了吧。
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计算了一下,更吓了一跳。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算下来,似乎合上眼不久马上就醒来了,没几分钟。难道我刚才进入了一个扭曲的时间隧道?
那么,在那么短又那么长的时间里,我梦到了什么吗?我尽力回忆,结论是朦朦胧胧地梦到过一个花园。这时,我想起了UFO,我似乎快要把它忘了。
我右转身,想看一眼它。
就在我右转时,我的目光扫到了右窗外,有点惊呆了。就在对面我应该行驶的车道外,居然是一片绿色,中间有星星点点的红,有几个戴着红色或格子头巾的女人,正在低头采摘。
那是一小片枸杞园。可能也就是我梦到的花园。是荒漠读取了我的意识,并物化出了一块绿洲吗?
我感受到了一种纯粹的满足感。只是那几个女人,并不曾在我的意识里存在过。
我还是把目光移到了飞碟,那架UFO,这次,我能明确地看到,它缩小了不少,现在只有一个铁锅那么大,更像一个卫星天线。
我下车,在车身掩护下走进盐碱地撒了尿,又走上公路,伸了伸懒腰。这才发现,在我原来行驶的车道的正前方,大概二三百米远的地方,也有一个停车带,那儿停着两辆车。其中一辆蓝色的丰田卡罗拉,摇下了两边后窗,车里支着一个土红色的帐篷,也可能是蚊帐似的东西,它鼓鼓的,从窗户往外挤着,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
除了明晃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直射光,横风确实不小。风在戈壁滩的旷野里,时大时小,盲目地流动着。
那蚊帐式的帐篷里,应该有人正在睡觉,他正在梦见什么吗?戈壁会读取他的意识而物化出什么吗?
除了轿车,还有一辆房车,它停在路基外的一块盐碱地里。四个中年人,两男两女,在停车带上支了个遮阳伞,伞下有一张露营桌,桌面上放着泡面和水壶。
我本来想上去聊上几句,但是走了几步就放弃了。出于某种莫名的冲动,我打开车后门,取出了UFO。
它若隐若显,我拿着它,手指仿佛再次掐进了一个黑洞,被它吞噬。
我走到枸杞园的路边,那儿长着一些草,坐下来,把飞碟放在右侧,看着那些摘枸杞的女人正在忙着。天上没有一丝云。
我心血来潮地拿起飞碟,放在膝盖上,双手像打手碟一样地试着敲了一下。这次它居然发出了回音,仿佛它是一只真的手碟。
我就兴奋地乱敲了一通,它发出空灵之声,但似乎并不出于我的敲打。我用左耳贴近它,它的内部发出一种漩涡式的声响,缓慢低沉,像是某种与人类听力并不完全匹配的振动,中间夹杂着嗞嗞声,像是有一种宇宙之波努力突破空间的限制正在到来。
我听得有点呆了,随后才注意到有一个人正在朝我走来,他的外形有点像早上给我矿泉水的那个人,直到走近,才发现不是。他看了看我手中玩的飞碟,笑了笑,给了我几颗枸杞,然后拐进枸杞丛中消失了。
我把枸杞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很快地,精神饱满起来。
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是的,还要走一段很长的路。
当手机恢复信号的时候,已经离冷湖很近了。
先是经过了一个加油站,随后,左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O型金属雕塑,我想它可能是个零,那儿一定是火星一号公路的出发点,如果早上我选择走这条路的话,现在一定还在里面迷失着。从这往里走上五六公里,应该就是石油小镇遗址,我计划中明天要去的地方。接着右边出现了竖着纪念碑的一片墓地。
我没有停下来,我的手机上跳出了两条新信息。一条是一个位置,茫涯雅丹之星酒店,我要入住的酒店。另一条也是一个位置,黑独山,今天的目的地。
我怀上了一丝焦虑。在枸杞园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准备把飞碟怎么办呢?同时,我也多了一份担心,这架UFO会不会,正在平庸化呢?是否正在失去我意识中赋予它的神秘性呢?它会成为我的一个心理负担吗?
这种焦虑感正在增强,但是暂时还没有解药。
两点半,终于到达了酒店。
果然,早上出发时见到的那个人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他递给我一张门卡,和两个桃子,并指了指停车场的一辆普拉多,说休息一下,想出门的时候跟它走。然后他自己上了另一辆面包车,消失了。
我喜欢这种莫名的指引,仿佛它们都是命运的课代表。
上房间休息了一会儿,白色窗纱上,炽热的午后阳光洒上了令人精神恍惚的光泽。望着街边纹丝不动的柳树,喝了一杯开水,吃了一盒奥利奥,然后把两个桃子也洗洗吃了,味道出奇的好,应该是出自本地某个绿洲的桃子,和空气中闻到的戈壁小镇的气味有某种对应关系,但语言描述不出来。
我决定下楼。刚上车,那辆普拉多就开到了前边,它似乎在等我。我看了看后尾箱的飞碟,它若隐若现,感觉正在静悄悄地泄气,像个游泳圈似的,没有之前那么饱满了。就像我担心的,它会变得平庸吗?
刚才我在房间想到了一个计划,但我没法保障一定能实施。
我一踩油门,普拉多就抢先一步,然后我跟上,沿着215国道向西行驶。那儿正是黑独山的方向。
经过一个检查站,略做登记,接着在一个丁字路口右拐,路牌标识敦煌方向。这就基本上出了小镇,左边的戈壁滩竖着一条红色山脉,坡度陡,悬崖多,颇有压迫之势,手机上显示那儿叫红戈壁。
右边的戈壁滩比较辽阔,竖着密集的风力发电车,发电场的外侧就是黑色山脉,手机上标识叫黑戈壁,但我看到一个路牌,明确地写着——黑独山,并有一个指向箭头。
但领航的普拉多并没有从箭头指向的路口拐入,它继续往前,直到风车最密集的地方才停下,那儿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口子,可以拐下一条原始土路。在土路口,另一辆陆巡正在等着。
普拉多的左窗落下,我只看见一顶牛仔帽,以及一只红色左手,把我吓了一跳,那只手指了指那辆陆巡,就摇上了车窗,车子掉头,回去了。
那辆陆巡打起了双闪,一加油,土路上扬起了漫天的灰尘,一溜烟地往前走了。我急忙关窗,把车档挂到N档,然后调整到四驱模式。
在风车下越野穿行,尘土飞扬,根本看不见前面的车身,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大白天对方要打双闪了。
翻过了一座山梁,前面是一片没有风车的地带,但依然是戈壁滩。我想适应一下地形与路面,就与前面的车拉开了一段距离,我知道,只要沿着路面上那几条清晰的车辙,就不会陷入到松软的沙地里。
那种开着四驱、在戈壁上前进的感觉真是好。
又翻过两座平缓的山梁,前面的陆巡停了下来,司机伸出手,又是红色左手,指了指前面右方,一个相对高一点的山梁,指示我往前走。他自己左拐,进了一处山谷,也消失了。
我继续往前,地面渐渐多了一层黑色石子。到达下一个山梁,停了几辆车,有人又指着左前方一片开阔巨大的山谷,说,他们在那儿。
我马上被震撼住了,那是一个纯黑的山谷,以前闻所未闻。整片山区被一层黑碎石均匀地覆盖着,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入口。
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起UFO的黑,与此处有什么关系。其实,也没有关系。
我把车拐到边上,熄火。停靠在相对较高的地势上,它的面前是整个片区中第二高的山峰,一个标准的等边三角形。如果太晚回去,这是一个在夜晚也能找到车的标志。
我翻出越野跑专用背包,把飞碟装了进去。它忽隐忽现的,已经不到之前手碟大小的一半了,比一个饭盆稍大一点。它还在萎缩,现在看上去有点孱弱,我有些不祥的预感,仿佛过不了多久,它会跟我告别。
再装上一瓶水后,我背上包,往黑色的山谷深处走去。我的目标是狭长山谷地带另一头的那座山,那是肉眼所见的这一片最高的山峰。
黑色的石粒在我脚下嘎吱作响,我估计有些刚被踩过的地方,是第一次被人类接触。一想到这个,我小心翼翼。西下的太阳,在黑独山里显得超级巨大,仿佛我现在身处的不是地球,而是一个离太阳近得多的陌生星球。
噢,之前有人把这个片区称作为月球的背面。可能指的是它寸草不生,黑色的地貌,以及平缓的山丘。
其实没用多久,我就走到了山谷的另一头。在第一处山坡上,四个穿白色工装的男孩站成一圈,他们手持乐器,正在唱歌。
左眼的悲伤,右眼的倔强
看起来都一样
原来你就是我走失的地方
山坡上还有一个摄制组,但并不是昨晚的那些人。
我站着看了一会儿,想起了我背包里的飞碟,然后从侧面绕过这个山坡,朝下一处山坡走去。
第二处山坡上有一队人,七八个,正在吃力地抬着一个长条形的物体,从山下往上搬。等我靠近,他们正好抬到离山顶不远处,放下,看了我一眼,随后下撤。
那居然是一架钢琴,外表非常苍老,我走上去,摸了摸它的琴键,试着弹了几个音,它显得非常吃力,音色干枯,显然已无法用于表演。
我一头雾水,但觉得这与我无关。我拐下第二处山坡,越过一片山谷,走到了最高峰的底部,开始往上爬。第三处山坡并不陡,但是坡面的石子非常锋利,一不小心,我的无名指就被划破,往外渗着血滴。
虽然海拔接近2900多米,但山峰的相对高度并不高,我迅速掌握了在这类地貌上行走所需的平衡感,很快,就登上了山顶,它更像是一个山丘。
我在山脊上来回蹓跶,像一只兴奋的猴子。一览无余,整个山区都在闪耀着一种绝世之黑,与周边地带的戈壁滩格格不入,而那种身处另一星球的感受也越来越强烈,我差点以为要失去地心引力而飘起来了。
有一种幻觉随即袭来,那几亿颗或者几十亿颗黑色石子,或许并不属于地球,它们可能是某颗陨石的碎片。那天外来客,可能来自索拉里斯星,按照某种意识的指引,从外太空靠近地球,但由于另一种对立意识的拒绝,它在坠落的过程中粉碎性爆炸,那些石片才能如此均匀地洒落在这片山区。
那亿万颗石子能回归成统一的智慧体吗?
太阳已经被对面的山体挡住了一半,但仍然执着地照耀着山顶上渺小的我,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遥远的山谷里,变了形。
山上的风越来越大,我蹲下来,想躺下来睡一会儿,让我的睡眠也染上一丝黑独山的夕阳,但地面细小的石子尖锐,随时可能刺进我的肌肤,没有躺下的可能。
于是我取出飞碟,把背包垫在地上,在山顶背风处坐了下来。飞碟时隐时现,像是人类意识与宇宙元素的结合体,我本来想着还可以最后一次把它当成手碟,敲出愤怒与空灵的纠缠之音,献给那颗在我想像中爆炸的陨石,但是它已经萎缩得很小了。
现在,在我的掌心里,它只有一颗陀螺那么小。
我把它轻放在山顶之巅,为了防止它滚下来,在它周边堆了一圈碎石。也许,用不了多久,它也就能缩小成这亿万颗黑色石子中的一粒,平淡无奇。
当然,也许它的结果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我站起来,与它告别,仿佛它已成了这片山区的中心。当我下山的时候,风小了一些,夜色深浅不定,暗蓝的天空里有星星开始闪现,而山谷里黑上加黑,伸手不见五指,任何的星光都无法到达地面。
我看见前面山谷口有一片火星粒子刮过,逆着飘荡的白烟,走进去,正是放置钢琴的第二处山坡。原来四个唱歌的男孩,仍然站成一圈,但此刻沉默,目不转睛,像在哀悼,那架钢琴正在燃烧,仿佛死神在演奏。
不知是火焰激发了想像,还是脑中沉睡的某个意识终于苏醒了。我感应到某件事情发生了。
山顶上那颗孤独的陀螺大小的飞碟,宇宙中最小的UFO,正在飞速地旋转,然后在旋转中从三维世界进入到二维世界,又由二维世界进入到一维世界,那是最自由的世界。
它在一维世界涅槃,回到我的意识之境。然后,它在意识的无垠虚无中像光速一样膨胀,形成一架超级UFO,笼罩了整座山脉。
当所有人都盯着死神的火焰,它慢慢吞没了人类神圣的献礼。这架UFO却在背后的黑暗中腾空而起,在永远不与人类同频的呼啸中,在黑独山所有石子的尖砺合唱中,如失败的弥赛亚,离开了这个星球。
沈颢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