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朱金春,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研究员,博士;杨贻婷,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硕士研究生;罗馨蕊,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硕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四川大学“从0到1”创新研究项目“从地缘政治到生命政治:当代边境治理的转型与重构研究”(2023CX29)。
【摘要】作为旅游设施的民宿不仅提供着食宿等基本功能,而且自身也构成一个游客与当地人互动交流的空间。在藏彝走廊的多民族情境之下,民宿内主客之间不同的民族身份与文化背景使得这一互动呈现出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意涵。四川省丹巴县中路藏寨的民宿呈现了以其为中心的空间转换,当地民众与游客之间展开着频繁且深入互动,发展出一种“游客—朋友”融洽关系并超越时空限制实现跨区域的交往。当前旅游情境下的藏彝走廊民宿类似于历史上汉藏贸易中的“锅庄”,不仅承载着贸易或旅游等基本功能,而且自身也构成联结不同人群并促进多民族交往的枢纽空间,并推动着更大范围内多民族的社会交往与文化交流。
【关键词】民宿;锅庄;藏彝走廊;主客互动;民族关系
一、引言
藏彝走廊作为一个多民族共居且和谐共处的走廊地带,是中国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典范区域。这一民族关系典范的形成,不是固化的而是在多民族群体不间断的流动过程中塑造的。在历史上,多民族南北东西各个方向的流动,共同塑造了藏彝走廊的民族分布格局。而在人群空间流动的范围与频度都明显提升的今天,藏彝走廊内部的多民族流动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与外部两侧区域的人群互动也是较任何历史时期都具备了更为丰富的内容与多样的形式。在藏彝走廊与走廊外部区域人群互动的形式中,旅游越来越呈现出其重要性,并且成为多民族互动交往的主要场域之一。藏彝走廊有着丰富的自然文化景观,这些都构成具有区域特色的旅游资源,吸引着走廊之外的多民族民众前来旅游。在旅游活动中,游客除了欣赏景观、享受服务、休闲身心之外,也必然与藏彝走廊的各民族人群展开程度不一的互动,这一互动虽然是呈现为东道主与游客的互动形式,但是由于多民族身份与文化的因素,实际上已经具备了族际互动与交流的意义。特别是在藏彝走廊的旅游情境下,多民族互动是在一种相对休闲的氛围内展开,更能扩展互动与交流的深度。民族旅游显然已经成为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形式。文化和旅游部、国家民委、国家发展改革委印发的《关于实施旅游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计划的意见》和国务院发布的《“十四五”旅游业发展规划》均指出,实施旅游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计划,推动各民族在空间、文化、经济、社会、心理等方面全方位嵌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实际上内蕴了旅游在促进民族互动发展民族关系上的重要意义。
在藏彝走廊旅游发展中,为了不断满足游客的需求并结合自身的特色,一种具有藏彝走廊特色的旅游设施发展起来并受到广泛的欢迎,即以藏族民居为基础而改造成的民宿。相对于酒店与旅馆,民宿可以提供更多灵活的服务,营造出家的氛围并呈现当地的民族文化,在极大方便游客食宿及观光旅游的同时,也成为游客了解与体验当地民族文化与本真性日常生活的重要场域。以民宿为中心,游客与民宿主人及当地民众之间展开了深入的接触与交流,从民族关系的角度来看,民宿实际上成为族际互动与文化交流的空间,民宿产业成为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新平台。历史地看,这种民宿的特征与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可与茶马贸易中的“锅庄”相比拟,民宿可以视为是当代的“锅庄”。正如“锅庄”在茶马古道的贸易过程中衍生发展起来并促进了汉藏交流,藏彝走廊的民宿也随着道路的通畅与现代旅游的发展而出现并兴起,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着游客与藏彝走廊多民族民众之间的互动与交往。本文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与民族关系发展的视野下对藏彝走廊内的民宿展开研究,旨在关注旅游过程中在民宿空间内展开的主客互动与社会交往,讨论现代“锅庄”的民宿作为一个独特的社会空间,是如何联系着游客与本地民众并成为多民族交往互动的场域,促进更广大区域多民族群众交往交流交融与民族关系发展的。
二、田野地点与实地调研基本情况
基于民宿旅游的个体性以及对主客互动与民族交往详细深度描述的目标,本文没有对相当数量的民宿及主客群体进行具有统计意义的问卷调查,而是选取具有典型性的民宿实地调查和深度访谈,并采取自我民族志的方式,呈现民宿作为一个社会空间是如何促进基于主客互动的族际交往并增进民族间认知与了解的。在具体操作上,本文选取了地处甘孜州丹巴县墨尔多山镇中路藏寨的克格依村与基卡依村,对这两个藏族村寨的民宿展开实地调查。之所以选择这两个村寨,原因如下:
其一,丹巴县所在的甘孜藏族自治州是藏彝走廊的核心区域,丹巴县自身的旅游资源与民族文化资源十分丰富,旅游事业处在蓬勃发展期。丹巴县位于甘孜藏族自治州东部,其地形地貌呈现为河流、峡谷与高山组成的“漩涡状旋扭构造”。这种地形地貌特征,造就了丹巴县极为独特且丰富的自然景观。同时,丹巴地处藏羌与汉族结合部,农牧文化相互浸润,形成了以嘉绒藏族文化为核心的区域民族文化,展现着藏寨碉楼建筑景观、藏式田园风光、墨尔多神山崇拜、藏传佛教信仰、浓郁嘉绒风情,有着特色鲜明的民族文化旅游资源。丹巴县丰富的自然景观与民族文化资源,吸引藏彝走廊内外的游客前来旅游,丹巴县各级政府也十分重视旅游发展,在旅游资源开发、基础设施建设、旅游服务水平上出台诸多举措,旅游事业得到快速发展。丹巴县委县政府提出了“农村就是景区、农业就是景点、农民就是旅游从业人员”的全域旅游工作思路,丹巴境内兴建起了多家具有浓郁藏族特色的民宿酒店。2016~2021年五年间,丹巴县累计接待游客1110万人次,实现综合收入120亿元。
其二,中路藏寨的旅游资源特色明显,但没有出现过度商业化的情形,游客与当地民众在旅游中可以展开深入互动。中路藏寨的田园风光、古碉藏寨、神山崇拜等,构成了颇具特色的旅游资源,现存古碉88座、传统藏式建筑600多座。但是由于道路交通不便与旅游开发程度低等原因,并没有大规模游客前来。因此,中路藏寨不像丹巴的甲居藏寨那样开发成熟甚至出现商业化过度的情形。事实上,中路藏寨的旅游具有小众的性质,游客在游览参观碉楼的同时,大都会选择颇具特色的藏寨民宿居住,这样就会形成一种范围较大但又是相对集中的人际互动。
其三,这两个村落在空间格局上围绕碉楼分布,并且形成了一定的旅游基础。诸如,中路藏寨被评为“中国景观村落”,基卡依村被评定为“第二批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2021年度四川省乡村振兴示范村”,克格依村被评为第三批“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2019年度四川省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工作示范村。同时,两个藏寨的民宿在近些年得到了一定的发展,分别都开了30多家,成为在旅游情境下多民族互动的重要空间与载体。
课题组于2018年8月和2022年7月前往中路藏寨进行调研。其中,在2018年课题组所居住的是基卡依村的DJ农庄,据说是中路最早的民宿。四十多岁的男主人GB,从1997年开始就利用自家碉房的20多个房间办起了DJ农庄,从初期简单的住宿餐饮,到现在的烤全羊、烤土鸡、篝火晚会,并且可以承接团队。到2022年我们再次进入到中路进行调研时,DJ农庄依然红火。2022年,课题组选择了两个民宿居住体验,分别是基卡依村的XBL民宿与克格依村的DZMQ民宿。XBL民宿共有13间客房,由AXGB夫妻及其大女儿在运营,AXGB负责接待,大女儿负责餐饮等,民宿预订等则是由其在汉源工作的大孙女完成。DZMQ民宿共有21间客房,老板BR在康定上班,民宿由老板父母暂为管理,还雇佣了一名来自成都双流的厨师和一名负责接待及整理内务的藏族姑娘。DZMQ民宿被四川省林业与草原局评为2020年度四星级森林人家。
除了在以上的民宿住宿外,我们还对更多的民宿展开了调查,其中包括克格依村的XYMJ民宿、EX·BM的家,基卡依村的丹巴DVG一号庭院民宿、DJKW民宿(DJC)、KS民宿。其中,“XYMJ民宿”的前身是东坡藏家,前老板DPGR在经营15年之后,2016年底把民宿转让给XYMJ酒店。“XYMJ民宿”是当前整个中路藏寨最高端的民宿,按照五星级标准装修与经营,有露天游泳池,目前只有15个房间。这家民宿的房子有800多年的历史,并有一个博物馆,展览着明代的青铜器、陶瓷,乾隆时期的满族服饰等。“EX·BM的家”以民宿老板娘BM的名字命名,位置极佳,有360度观景平台,被称为“中路之眼”,同时也运营着抖音号“中路之眼——EX·BM的家”,展现着中路藏寨的美景。“丹巴DVG一号庭院民宿”是一对重庆夫妻租当地村民的房屋经营,共有11个房间,每年租金6万元,签了10年的合同。该民宿也运营着抖音号“DVG一号庭院”,被评为“2021丹巴抖音网红民宿”的冠军。但是,由于游客不足且淡旺季明显,营收呈亏损状态,所以他们打算租约到期就不再续租。“DJKW民宿”是DJ农庄老板GB的女儿DJC所新开的,由“德吉楼”和“拉姆楼”两栋碉房构成,中间以廊桥相连,共有23间客房,装修较新且更为现代。“KS民宿”主要由老板娘ZLM经营,共13间客房,院前有大片菜园。
同时,我们也对克格依村村主任BS、基卡依村村主任ZRJS、白塔观景台入口处卖当地特产的中年妇女以及游客等人进行了访谈,以便了解中路及两村民宿旅游发展的情形。
三、现代锅庄:藏彝走廊民宿的功能与意义
民宿有别于旅馆与酒店,其独特的设计、浓郁的文化色彩、本真的当地体验、惬意轻松的氛围等特征,受到旅游者的广泛欢迎。在藏彝走廊地带,随着道路交通通达性的提升,民族特色旅游得到迅速发展,民宿也如雨后春笋般广泛兴起。在国内主流的旅游网站或者民宿平台搜索,可以发现在藏彝走廊大部分的城镇、村寨与旅游景点都分布着名称各样的民宿。关于藏彝走廊地带的民宿数量并没有确切的统计,但是据甘孜藏族自治州及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市县相关部门的统计,数量也相当可观。其中,甘孜州到2021年初,已建成民宿达标户近千户、星级酒店4家、主题文化酒店24家、中高端民宿26家、规模以上酒店148家、品牌连锁酒店15家。
“民宿不单单是提供民居住宿的物理空间,而是具有旅游体验性质的服务产品”。因此,民宿天然地与旅游密切相关,并且成为旅游颇具特色的组成部分。在发展全域旅游特别是乡村旅游的背景下,地方政府也积极推动将特色民居改为民宿,以优惠政策、专业指导、资金筹集等措施支持发展“民宿经济”。民众也对此积极回应,筹措资金、完善设施、提升服务,各具特色的民宿蓬勃发展起来。
按照运营主体、经营方式与空间分布的不同,藏彝走廊的民宿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其一,个人或家庭自由运营的民宿,主要是当地居民以自有房屋改造成民宿对外经营,从业人员多为家庭成员及其亲属,提供的服务较为灵活多样,易于展示日常生活场景,较多保留了当地文化的本真性,但在层次上多属于中低端,高端民宿较少;其二,多方共建联营的民宿,这种类型的民宿一般集中在旅游景点及其附近的乡村,政府、公司、村委会与村民共同合作,其中地方政府提供政策及平台支持,公司提供资金与规划设计以及管理培训,村委会与村民提供土地和劳动力,具体的日常经营主要是由村民展开,但是在管理上受到公司的指导与政府的监督;其三,外来企业租赁经营的民宿,此类民宿经营中企业发挥主导作用,从投资建设、经营管理,到住宿餐饮游览等服务的提供,都是由企业来完成,从事具体经营服务的人员也是由企业聘用。与前两种民宿不同,这种由企业经营的民宿,所提供的一般是较为标准化的服务,更加注重的是居住环境的舒适等,因此以中高端特别是高端民宿为主。
学术界关于民宿特别是民族地区民宿的研究,一般将其置于旅游发展、当地民众参与、文化本真性等视野内加以讨论。其中主要呈现为两种取向:其一,民宿发展的经济与社会取向,将民宿视为发展旅游的重要基础设施,强调当地民族以民宿经营对旅游的参与及收益,探索民族文化旅游中民宿发展的路径及方式;其二,民宿的本真性体验及其民族文化取向,在这一取向下民宿被赋予民族文化载体的功能与意义,具有带给游客“本真性生活空间”体验的优势及特征,但是同时研究者们又忧虑民宿所展现的“舞台真实”以及带来的民族传统文化失真与异化。除了以上两种取向外,学者们也关注到民宿事实上也是一个不同人群的社会交往空间,认为旅游过程中在民宿内展开的主客互动,相对于酒店、旅馆等更为密切与深入,更加易于发展成为“游客—朋友”关系。而在藏彝走廊这样的多民族地区,民宿内展开的主客互动,实际上具备了多民族间族际互动的性质,成为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空间。
但是,要深刻理解当代旅游情境下藏彝走廊民宿的特点及在多民族互动交往中的重要意义,则要在历史视野内加以考察。历史上,藏彝走廊多民族的互动交往呈现出多种多样的形式,包括战争驱动、宗教传播、贸易往来等,其中贸易往来是贯穿藏彝走廊多民族互动交往整体过程的重要形式。在贸易往来中,有一种颇具特色的茶马贸易,沟通着汉地与藏地之间的物品交换,并在康定发展出“锅庄”这一颇具民族与地域特色的形式。“锅庄”集货栈、旅店和商业贸易中介为一体,提供着食宿、囤货、翻译、中介等多项服务,这就与当代旅游情境下的民宿在形式、功能等方面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不仅都提供着住宿餐饮等基础性服务,而且也以自身为中介成为沟通着不同区域多民族人群的互动空间。
“锅庄”在明清时期汉藏贸易发展起来,成为沟通汉藏商人并展开社会文化交流的重要载体。明正土司“分封头人,执掌诸地,并令诸子及小头人,建立庄廓于康市,为诸头人竟鄞见驻节地,亦得为各地商旅来康招待所,名为‘独吉’,凡十三家,是为当时所称‘十三独吉’。康人计户,恒以烟锅。每独吉内设大锅一鼎,供煮茗等用。锅成桶形,闻采自甘肃,庄内商旅得各设同式小锅,不另计数,汉人名为十锅庄。后贸易日繁,锅庄建立益众,凡增为四十有八,是为世称四十八锅庄”。由此可见,“锅庄”是客栈又是货栈,除了食宿、存储等基本功能外,还发挥着提供交易中介、翻译等多项服务。“锅庄”主人一般都精通藏汉两种语言,熟悉产销情况,了解商品行情,周旋于购销之间,是交易完成的主导性因素。在组织形态上,“锅庄”起源于家庭并以家庭为单位,其中女性发挥着主导性作用,“即以锅庄而论,女主人为操持家政,招待宾客,及经营商业之主要人物”,这样能够灵活且细致地为汉藏商人提供服务,承担着汉藏交流“中间人”前言的角色。虽然“锅庄主居中为在本锅庄住宿的康藏商人出售关外土产,并代其向内地汉族茶商购买茶叶,理论上藏汉商人无须会面”,但事实上在“锅庄”的院内空间及康定城内,汉藏人群之间进行着频繁且深入的互动。这样,一个个“锅庄”就编织起联系不同民族的社交网络,汉藏贸易与文化交流也以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展开。
正如川藏通道的开通及茶马贸易的繁荣,使得“锅庄”得以产生与发展,藏彝走廊的民宿发展也是得益于川藏等公路的修筑与民族旅游的快速发展,也正如“锅庄”成为汉藏多民族经济交往与文化交流的空间,民宿也发挥着推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与民族关系发展的功能。可以认为,“锅庄”就是历史上的民宿,民宿也是历史上的“锅庄”。与历史上的“锅庄”主要是接待汉藏商人不同,今天的民宿所面对的是来自各地各民族的游客。
在多民族族际交往的意义上,民宿已经超越了提供食宿等作为旅游基础设施的功能,而是成为一个有着不同民族身份的主客群体之间互动交往的社会空间。在旅游商业化情境下,“当游客变成了非人化的客体,他们只能被东道主为获得经济利益而容纳”,而与此不同,藏彝走廊中的民宿,展现了一种与游客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在这一社会空间内,主客之间展开着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称之为具有高品质情感体验和精神享受的互动,而在族际交往的意义上则是一种深入的跨文化交流。
四、以民宿为中心的主客互动与社会交往
在旅游情境中,主客之间的互动交往是多面向、多层次、多方式的,其中较为典型的表现有两种:其一,广泛存在虚拟而膈膜的商业性主客关系;其二,局部存在真实而亲密的现实性主客关系。这两种主客关系的形成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诸如旅游的组织形式、目的地产品的定位、游客的人数规模等,但不可忽视的是旅游活动所展开的空间承载形式。以商业经营或文化展演为主要目标的乐园、舞台等旅游场所,所展现的更多是舞台化的情境,主客之间所展开的往往是匿名状态下的一次性交易,这种情境下的主客互动也就浮于表面难以深入。而在村寨、冷僻小众景点等有限空间内展开的旅游活动,由于人数相对较少因而可以在相对频繁互动的前提下展开较为深入的交往,在这一过程中可能会建立起比较亲密的关系并在旅游活动结束后依然延续。在一定意义上,民宿就是这样一个相对有限的空间,虽然民宿内的主客之间在本质上依然是一种基于旅游服务的经济交易关系,但是在互动过程中有着持续甚至是密切的社会交往,从而增进彼此的认知并且可能会建立起具有延续性的关系,这样围绕民宿空间展开的经济互动也蕴含着丰富的社会交往意涵。
同时,民宿虽然是一个相对有限的旅游空间,但是发生在民宿内的主客之间的个人互动,还在一定意义上汇集与勾连起不同区域的多元人群,因此是观察在旅游情境中主客互动与社会交往的一个极佳的窗口。如果以民宿为中心观察,随着空间的位移,在旅游活动中不仅是民宿主人与游客之间的交往,还有游客与当地居民之间的互动,以及游客之间所形成的联结等。旅游活动实际上创造了一个场域,随着不同人群互动的展开,一种交织性的关系和多民族交往互动的空间逐步建立起来。
由此,藏彝走廊的民宿在多民族互动与民族关系发展中的意义就凸显出来,民宿及其所在的村寨社区,既是一个旅游的场域,也成为一个族际交往的空间,游客与当地居民展开互动,发展出跨区域的民族关系。与民宿的服务性功能不同,其社交性意义主要体现在不同的空间转换过程中,而呈现其社交过程则需要细致的空间性分析。从空间形态来看,可以分为静态空间、动线空间与复合多功能空间的互动,公共空间半公共空间以及私人空间的互动;从互动的过程和时间来看,可分为互动准备阶段、互动进行阶段和结果评价阶段,或旅游前的咨询式互动、旅游中的参与式互动和旅游后的延续性互动;从互动的内容方式角度,可划分为信息互动、商品或服务互动、人际互动、情感互动等维度。
基于此,可将民宿中的主客互动空间分为以下类型:分别是接待空间、公共空间与社区空间。其中接待空间是主客互动展开的第一空间,也是互动过程的第一环节,所展开主要是一些接待活动,属于商品或服务互动展开的空间。同时,在预定时的网络浏览与联系、驱车接送也可以视为是接待空间互动的内容。公共空间是指民宿内供主客互动的场所,包含着大厅、餐厅、院落以及阳光房、楼顶平台等可以休闲交流的空间,与客房的私密空间形成对比,这一空间是民宿内主客互动展开最为频繁且深入的场所。社区空间则是指民宿所在的村寨与旅游景点。在这三个空间内,游客与民宿主人及社区民众展开着程度不一的互动,从而形成了贯穿于整个民宿旅游过程的社会交往。
1.接待空间中的接触与展示
以民宿为中心的空间形式中,接待空间是最初也是最为基本的互动场所,所进行的基本上是商业性交往,与酒店意义上的服务相差不大,只是民宿服务并没有酒店那样明确的分工,承担接待、餐饮、清洁等功能的往往是民宿主人或家庭成员,因此在这一空间内的互动也会有着较为随意且频繁的谈话与交流。有些民宿还对提供的服务进行了扩展与延伸,诸如借用交通工具接送客人等,这也是接待空间的一种形式。在接待空间内,所展开的互动主要是一些基本的食宿等,在此过程中,主人一般会介绍民宿的基本状况,并完成入住登记等工作。同时,游客会进行一些有关当地社会及旅游景点的信息咨询,以“打听最地道的美食”为最,“询问购物场所”“询问交通”和“咨询旅游线路”等。此时,民宿主人“既是目的地特殊的、重要的旅游资源,还是旅游者获取旅游地信息的重要来源”。在接待游客的同时,民宿主人也往往会推介一些旅游产品,大多是以较为优惠的价格向游客销售的门票。如果将之与历史上的“锅庄”相比,那么当代旅游情境下藏彝走廊的民宿中接待空间内展开的互动,则是“锅庄”的功能性呈现。
对于民宿主人而言,前台、房间、餐厅等,都是展现民宿风格、特色的空间,因此会对此有着精心的装饰,特别是呈现其民族文化特色。而对于游客而言,进入到接待空间,则首先感受到文化上的新奇甚至震惊。几乎所有的民宿都保持或者增加了嘉绒地区的地域及民族文化的要素,这一方面是基于建筑的传统风格样式,而新建的碉房也力求还原最本真的风格,包括象征碉楼的“色可尔”,祭祀四方神的装饰性构件,白色与紫红色的颜色布局,以及绘制的金刚橛和吉祥八宝图案,并且建设碉楼的土石木材都使用本地材料。另一方面则是地方政府的要求。为了发展旅游业,保持景观特色,丹巴政府与旅游部门要求建筑必须呈现嘉绒文化的特色。在DJ农庄、XBL民宿中,我们看到建筑上的柱头、横梁、门框都具有鲜明的嘉绒风格,唐卡、雕刻、彩绘等装饰更是体现了藏文化特色,民族文化在这一空间内明显呈现。
在这一空间内,民宿主人与游客有了初步的交往。主人会向游客介绍民宿的食宿服务、装饰特色、民族文化等,这一行动不仅是在服务意义上的指引,而且可以看作是一种文化上的展演,而游客也在这一过程中了解当地的状况,特别是对当地的民族及文化形成了初步的印象。课题组在调研中到过的几家民宿,都得到民宿主人的热情接待,向我们介绍房子的构造、空间功能、主要特色、宗教文化等,在交谈中都有着民族文化的呈现,可见其对民族身份的重视。在他们看来,外地来的游客,一方面是对于中路藏寨优美的自然风光感兴趣,另一方面则是被当地具有特色的嘉绒文化吸引。这种认识的形成,是与源源不断的游客到来密切相关的,游客的眼光与兴趣,在一定意义上塑造了其文化呈现。
与酒店等相对标准化的服务及较少的人员互动不同,民宿特别是以自家房屋改建并且亲自经营的,具有一定私密性空间。接待游客实际上意味着民宿主人允许游客进入其日常的生活空间,这为游客与当地居民的交往提供了契机。因此,民宿主人都表现出热情与细心。与我们同住在XBL民宿的一位来自青岛的游客说:“我对这家民宿印象特别好,一开始就能感受到AXGB大叔的热情。他家的房子也很有特色,是经过精心布置的……我们住宿、吃饭、游玩,他都给了我们很好的建议”。游客选择民宿,一般是有着对当地居民真实情感、淳朴民风的想象,希望在彼此信任的氛围内互动,以此获得本真性的体验。“我一来到这家民宿,就是感觉很亲切,像是在哪里见过,但肯定又是没有见过,可能是我从小也是在农村生活的原因吧。在城市里面很难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淳朴真诚的人都会让人感觉这样吧”。
在旅游活动结束后,民宿主人与游客之间的互动又回到了接待空间,但是彼此的感觉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如果双方通过交往形成了“游客—朋友”关系,那么在这一空间内的结束就像是朋友间的告别,有着依依不舍的眷恋。“在这里住宿是一段美好的时光,离开得时候有些舍不得,虽然老板话不多,但是看出来很细心,也喜欢这里的人们,这些的风景”。
2.公共空间的交谈与交往
民宿内的公共空间是主客交往的主要场所。预留出一定的公共空间,诸如大厅、茶室、庭院等已经成为民宿空间规划设计时的基本共识。因为旅游情境下的民宿内,主客之间及游客之间有交往交流的愿望与需求,这样就需要一个使得不同人群共处的公共区域。在调查点,基本上所有的民宿都有一定的公共空间,诸如餐厅、茶室、咖啡馆、阳光房、院落等。其中,大厅或者庭院最为常见。民宿的大厅往往充当一个多功能厅的角色,它要在满足各种功能需求(接待、餐饮、休息等)的同时,也营造出一种具有文化色彩与温情的氛围,使得主客之间与游客之间展开交流。DJ农庄公共空间主要是一个较为宽敞的院落平台,在那里游客吃饭观景,GB大叔也会组织游客在院落里面举办篝火晚会、跳锅庄、唱藏族歌曲等。XBL民宿的公共空间则是包含了一个开放式的院落、客厅以及三楼的一个平台,其中这一平台配置了遮阳伞与桌椅,交流互动的空间更为宽敞。DZMQ民宿客栈的特色是古井文化与种满绿植的庭院。其他如XYMJ民宿、DVG一号庭院都有一定大小的庭院,同时,几乎所有的民宿都将二层或者三层的阳台改作游客休息的场所。这些都构成了以民宿为中心展开旅游活动的公共空间。
在广义的旅游定义中,民宿也是旅游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旅游活动得以展开的空间,而且相对于景点而言,其是游客更加深入与直接了解当地风俗与文化的场域。“民宿不单单是提供民居住宿的物理空间,民宿构成了具有旅游体验性质的服务产品”,“旅游者期望通过与东道主近距离地接触或者试图以‘其中一员’的身份融入当地人的生活,亲身体验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深度体验旅游地原真的文化,以形成对旅游地的认知”。“家一样的氛围”“物有所值”“本土性”“主客关系”是影响旅游者选择民宿的主要因素。这种深度的本真性体验的获得,并不止于沉浸式的观感,而更多是在与当地人的交谈与互动之中。而能够集中承载这种互动与交谈的,则是民宿内形式多样但功能一致的公共空间。这也是很多游客选择民宿最主要的原因。“在旅游中,我喜欢选择住在民宿,主要是它不像酒店那样是冷冰冰的,而是温馨的、有家的感觉。与老板聊聊天,打听下当地的习俗,听听当地有趣的故事,说说各自的经历,感觉非常好。这家民宿的老板娘就特别热情,虽然没有像有些老板那样传奇的经历,但是很朴实”。
事实上,主客之间、游客之间的互动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在民宿内的公共空间内展开的。游客或者是隐含着对文化的新奇与生活方式的探索,或者是基于当地民众特别是民宿主人人生经历的好奇,加之网络上游记的描述激发起游客对民宿的想象,因此对于游客而言,在前往民宿的过程中实际上就有着探究与了解的意愿便会就此展开与民宿主人之间的互动。“在民宿旅游中,游客对于访问这种‘后台地区’的渴望,源自这些区域与当地社会关系的亲密度以及体验的真实性”。而这种本真性的体验,主要是在民宿内的公共空间中与当地人的交谈与交往中形成与获得的。在XBL民宿,老板AXGB介绍了自己民宿的情况,子女的工作,经营的状况,以及中路藏寨的概况。交谈时犹如拉家常一样,感觉民宿主客之间的服务与消费之间的商业关系已经隐去,而呈现的是一种充满了温情的家人式的氛围。
在XBL民宿的入门处有一堵心愿墙,上面展示着很多照片,AXGB及家人的照片,也有游客来这里游玩的照片,还有游客回去之后打印出来以寄明信片的方式寄过来的。这些照片不仅构成了民宿公共空间的组成部分,而且还实现了空间的延伸。AXGB几乎都能讲出每一张照片拍摄时的情形。同时,在不少的民宿里面还有十分常见的游客留言本,游客在不吝词汇赞美中路碉楼藏寨之余,还对民宿、民宿主人与当地民众表达着强烈的好感,“美丽”“善良”“淳朴”“热情”等都用来描述对当地民众的特征与品质。如果说民宿是一个交往空间,那么留言本则营造了一个表达空间,游客的感受、心情都在此有着集中的呈现。
游客对于旅游情境的需求,也是有着交往与互动的需要,但是这种交流不必然是那种篝火晚会或者唱歌跳舞,也可能是坐下来交谈。据DJKW民宿的老板DJC介绍,游客们来到中路,除了欣赏美景、参观碉楼外,最想了解的其实是嘉绒的文化,其中可能会有对丹巴东女国、丹巴美女的想象,但是此地所呈现出的在中国乃至藏地都极具特色的嘉绒文化才是吸引之处。因此,她所新修的民宿不仅要最大程度保留嘉绒传统建筑的特色,而且在接待过程中也会介绍嘉绒文化。因其读过大学,并且有着导游等工作经历,只要时间充裕,她都会与游客深入地交谈。
3.村寨社区空间内的游览与互动
历史上,汉藏商人进入康定“锅庄”以此为据点展开贸易,但是其活动范围并不仅限于“锅庄”,而是会进入到康定城内与各式各样的人群沟通交流与交往。这种在空间与活动范围上的扩展,无疑使得汉藏民族之间的交往进入到一个更为广泛的层面。当代旅游情境下藏彝走廊的民宿,也是如此。民宿依托着村寨社区与旅游景点,特别是在民族村寨中的民宿更是在空间与社会关系上嵌入村寨社区,使得以民宿为中心展开的旅游活动必然是与当地社区之间存在着密切关联,主客互动与社会关系也会延伸到村寨社区之内,从而使得游客与社区居民之间形成一定范围的社会交往。
从民宿空间扩展到村寨社区空间的社会交往,是由游客的旅游需要推动的。游客希望能够切身感受到当地的风土人情与文化习俗,不再局限于在民宿内的交谈,而是要到景点、村寨中走一走看一看。民宿主人以其对当地民族文化与风俗习惯的深入了解,在一定程度上以东道主的角色承担了指引者的作用。游览、购物、吃饭等是游客在村寨与景点中展开的主要活动,其中必然会与村寨内的其他人进行交流,但是这种交流在一般意义上是停留在印象层面,较少有深入的情形。但是,这一置身于当地空间与社会场景之内的体验与交流,也会使得游客形成一种切身的观感,从而获得对当地文化的深入理解。“客人们喜欢到寨子里面看看,有时候我也陪着他们去,给他们介绍一下,就像介绍我的家一样。”村寨是当地社会与文化的展现空间,村民也不同程度地参与到这一过程之中。对于当地民众而言,在很大程度是以一种地域性的特色来呈现自我,但游客则更多是从民族及文化的角度来观感。
中路藏寨的博物馆是原来东坡藏家的,里面展览着一些历史文物,更多是嘉绒藏族的一些日常用品。东坡藏家改为XYMJ民宿后,原老板DPGR成为店长。“里面这个博物馆之前叫民俗馆,后来县里面免费给了博物馆这个牌子,之前我自己开民宿的时候,曾经得过国家级金牌农家乐荣誉称号,主要就是因为这里的文化。我的老房有300多年的历史,旁边那个古雕有700多年了,博物馆里面的东西以前全部展示在老房子里面,我会给在这里住的游客讲解,宣传一下我们藏族的历史。现在都盲目地去开发旅游,但是文化方面比较缺少,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拿到了国家级金牌农家乐的荣誉。转让给XYMJ酒店之后,我觉得还是应该把我们藏族的文化保留下来,所以把老房里面的东西挪过来放到前台这边,这样游客来住宿登记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在游客登记的同时,我们也会简单地介绍一下”。在一定意义上,这一博物馆也构成村寨社区中的一个独特的空间,这一空间更为集中地呈现了地方的嘉绒文化,可以视为是一个主客之间以及游客与村寨之间文化互动的一个场域。
游客在村寨社区内的游览,也是旅游情境下民族互动交往的一种表现。在游客来看,无论是建筑还是当地的居民,都是有着浓郁的民族文化色彩,是与自身有着差异的存在,因此充满了新奇与探索的愿望。而当地居民看待这些游客,也经历了跨文化的互动与体验,还强化了其族群身份和民族文化的认同。总体上来看,民宿的运营及旅游的开发,使得藏寨社区的“自我封闭”格局被打破,外来与本地、藏族与其他民族展开着或深或浅的交往,当地民众在很大程度上扩展了其交往的范围,藏寨社区也成为多民族互动交往的空间。
总体来看,以民宿为中心及其延伸出来的空间,成为当地居民与游客交往的主要场域。在不同层次空间内展开互动与社会交往的深入程度有一定差异,但是都呈现了多民族在旅游情境下的互动与交往,具有跨族际交往交流的性质,并潜移默化地塑造着双方的认知,从而促进更大范围内的民族交往与民族关系的发展。
五、民宿内的主客互动与民族关系发展
藏彝走廊中的民宿,就像历史上茶马古道上招待汉藏客商的“锅庄”,接纳着各地不同的人群在此汇集形成互动,成为族际间建立联系的一个独特空间。在民宿内所展开的互动,虽然发生在有限的空间,但是却呈现出十分重要的社会意义。这是因为,在这一空间内形成与发展出来的互动关系所勾连起的是内地与边疆的广大人群,彰显着跨区域族际间交往的深远意涵。可以认为,在民宿空间内展开的主客交往是更为广泛范围内多民族互动与关系发展的一种独特表现形式。这是因为,随着持续不断的内地游客前往藏彝走廊等多民族地区,人们之间交流甚至是较为密切社会关系得以建立与延续,这不仅直接推动着跨区域的民族关系发展,而且还通过各自社会网络及社交媒体形成扩展与传播,间接地深化着内地与边疆多民族民众彼此之间的认知与了解。
1.民宿中的主客互动与“游客—朋友”族际关系的建立
“观察并与当地居民互动”被认为是体验旅游地“日常原真性”的重要途径,这也是很多游客选择民宿最重要的原因。在旅游情境下,民宿的空间形态与意义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从一个私人空间变为一个商业空间,但也发展成一个社会交往空间。以民宿空间为中心,具有多民族背景的主客之间展开相互理解平等沟通的社会交往。游客与主人围案而坐,听主人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天南海北地谈天说地,营造出一种友好和谐的温馨感觉,这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游客对当地社会生活及文化的想象,获得了良好的体验,成为游客惬意且值得回味的事情。在民宿空间内,主人与游客之间超越了基础意义上的商业关系,融入了责任与义务,而非仅仅金钱互惠。主客之间商业与服务性关系淡化,呈现的是一种虽是初识但又神交已久的朋友间关系。游客“在与东道主的交往中,其角色逐渐从‘旅游者’演变为‘顾客’再到‘宾客’再到‘朋友’,从正式的接触逐渐演变为非正式的社会接触,旅游者就慢慢融入东道地社会的生活,成为当地居民的朋友,从而使主客交往上升到最高境界”。
这种“游客—朋友”关系的建立,对于民宿主人来说,是扩大了社会交往范围,建立了超越地域与族群的社会关系;对于游客而言,则是见识到不同的文化传统、生活方式与人生态度,并以此为参照来反观自己的日常生活和价值观。以民宿空间为中心内展开的“低强度、深接触下的旅游”,使得游客在短时间内成为民宿家庭与村寨社区的一部分。“主客之间的社会交往强度越高,游客对东道主的情感就越正面,游客对其旅游体验的满意度也就越高。”在这一过程中,当地居民与游客之间形成了一种“游客—朋友”融洽关系,借助微信等社交工具,在旅游活动结束后依然延续,甚至有些游客还会选择重游。“有不少在我们家住过的游客都会带着朋友回来,他们觉得我们这里住着很舒服,风景好。我也很欢迎他们。”
这种“游客—朋友”关系是在不同民族身份的人群中建立的,因此,对于族际交往与民族关系发展的意义在于:特定时空内面对面的互动、基于自身生活背景的交谈,和蕴含及培养出来的感情,使得主客之间形成了良好的私人关系,呈现着族际交往的意涵。从而,当地居民与游客都在这种相对密切的互动中,不仅深入地理解了作为个体的游客与民宿主人,而且还加深了对各自所在人群与社会的了解。
在民宿内的互动也是跨文化的交流,“来这里旅游就是想找一个当地人,这样能比较多地了解当地的风土民情。老板是藏族,才能给我们介绍藏族的文化,特别是藏传佛教”。“聊到比较深入的时候,也就主要讲个人的故事、经历,人生感悟之类的,彼此之间的了解就比较深入,聊着聊着就成为朋友了”。民宿主人在接待游客的过程中逐渐了解到游客希望看到的内容,因此会有意地安排与展现。游客的到来与凝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地民众的认知,而当地民众在与游客的交往中也是意识到自身的民族身份与文化特性。这意味着,在基卡依村也出现了“因开发‘民族旅游’而派生出来的‘旅游民族’现象”。但是,相比于甲居藏寨的过度商业化,中路藏寨还是相对较多地保留了其本来的面貌。
整体上来看,在民宿内的交往使得当地居民与游客建立起“朋友”关系,这种朋友关系在深入程度上只能说是一种“弱关系”,但对于当地居民却是有着重要的意义。这一关系很难在传统“熟人社会”中获得,它能够扩展民宿主人的社交网络,这一网络为其带来的不仅是外界的信息,而且也推动着其观念的改变。在对民宿主人的访谈中,他们都表达了与游客互动交往的感受与收获。“虽然有些客人在这里只住了三天,但是我们特别投缘,人特别有趣,有着聊不完的话题,要离开的时候真有些舍不得,毕竟像这样有趣的人并不是能经常遇见。不是我矫情,有时候感觉做这个(开民宿)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些朋友,而不是赚钱。”这表明,当地民众经营民宿,实际上有着多重的收获,不仅是经济上获益,而且社会关系网络上也到扩展,特别是后者,意味着多民族间交往交流的扩展与深入。
2.旅游情境下主客互动与当地居民对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视
旅游作为一种游客前往目的地进行消费、游览、休闲等活动的行为,不仅对游客自身有着体验、感受与情感上的影响,而且还会对旅游地产生深刻的经济、社会与文化作用。“由于在旅游过程中,相对于以个人身份参与的旅游者,目的地社区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出现的,并且受到旅游接触的持续性影响,因此,旅游对目的地社区的族群认同和传统文化的影响也更为显著。”以民宿为中心开展的旅游活动也是如此,主客之间的频繁互动与深入交往,以及由此延伸出的与当地社区民众的互动,也在潜移默化推动着社区的变化。
在中路藏寨发展旅游之前,村民与外界之间的交往并不多,基本上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村落内周而复始的生活。而随着碉楼的闻名,一些游客来到中路,但当时还没有专门的民宿,游客便在村民家里借宿,当地人也就开始接触到外来的游客。甲居藏寨被更多人知晓后,政府开始重视和推动旅游发展,村里就逐渐有人开始用自己家的房子发展为民宿招待游客。在与游客的交往中,游客对于藏族文化的提及,使得当地村民意识到这是游客所感兴趣的,同时也对自身的民族与文化形成了新的认识,逐渐重视其民族文化传统。
“旅游行为是一种生产与消费关系,作为消费者的旅游者将自身的消费需求、态度、期望和行为递给当地的民众,从而在一定意义上支配着当地民众的旅游生产与服务行为,同时也在这一过程中影响着当地民众的观念。”藏彝走廊的民宿旅游,特别是以民宿空间为中心的主客互动及所延伸到村寨社区的族际交往,更是以一种细致入微的方式影响着当地民众。旅游者对文化本真性的追求,以及在旅游过程中的凝视、问询、探讨,使得民宿主人及当地社区的民众重新审视本民族的文化,并且将之置于日常生活及与游客的互动过程中。“民族旅游推动着各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复兴和民族身份、民族精神的再建构的不断展现,而且为族群文化的复制、再造和再生产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场景和舞台”。
3.旅游互动与跨区域多民族人群相互认知的增进
旅游虽然是游客侵入倾向的行为,但事实上是一个双方互动的过程,不仅游客在深入当地民众的日常生活中而对其文化有着切身的观感与感受,而且当地民众也在这一过程中对游客所附带的外界文化形成认识。也就是说,正如民宿主人是游客认识藏彝走廊当地文化的窗口一样,游客也是民宿主人及社区民众认识外界社会与人群的媒介。“由于游客与目的地居民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因此主客交往就带有了不同程度上的跨文化接触和交流的意味。当旅游者到达目的地开始心中的追梦之旅时,目的地地区的居民也在经历着一场跨文化交流过程。”“整个中路近十年的变化很大,主要就是旅游发展推动的。你们今天看到的和十年前有很大的不同,村民的收入增加了很多,开民宿的都赚了不少钱。村民的观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很多人生活在这里,基本上没有出去过,也很少见到外面的人。现在是村里几乎每天都有外面的游客来,与外面的交往也多,交到了天南海北的朋友。”因此,在主客互动中所形成的私人关系,实际上具有深刻的社会交往意义,因为这一互动不仅会在私人间持续,而且也会扩展到各自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并形成跨区域的影响。
这种跨区域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旅游体验的传播推动的。“旅游者的文化传播作用源自两个方向:归向传播和来向传播。归向传播即旅游者的文化借取,把东道主社区的文化带回到客源地。来向传播,即旅游者将自身的文化撒播到东道主社区。”在旅游过程中,游客不仅是作为当地旅游的消费者,而且也是自身文化的携带与传播者。当地居民在提供旅游服务时与游客展开互动交往,实际上是一个不同文化背景的个体或者群体展开跨文化交流的过程,而且在旅游情境下,游客及其文化对当地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而游客在结束完旅游行为回到原来的社区与生活方式中去,会根据自己对旅游目的地的社会、人群与文化的认知、体验而向他人进行转述,甚至会形成文字发表在旅游网站、博客等。特别是社交媒体的普及,游客的朋友圈、微博等所展示的自然风景、人文景观等,就是在其社会关系网络内对旅游地的人群与文化进行传播。一位广东惠州的游客,对到中路藏寨旅游记忆深刻,“到中路旅游可以说是体验最好的一次。一是风景太美了,就像是仙境一样,民族文化也很鲜明有特色;二是中路的村民很热情,和民宿老板很聊得来,成为了好朋友,我会推荐朋友去的,如果有机会我也还会再去。”“旅游是客源地和目的地不同文化之间的跨文化交流活动,其中旅游者就是这种跨文化交流的中介,是两种文化之间的使者。”这样,长期的、范围不断扩大的互动及传播,就增进了跨区域的人群彼此之间的了解与认知。
旅游情境下的人群互动与文化传播,对于多民族交往与民族关系的发展有着重要意义。跨区域的旅游行为在一定意义上是跨越与连接着不同的民族社会,旅游中的人际互动也是族际交往的重要表现形式。在民宿空间内进行的交往与建立起的密切关系,有助于消除各自的刻板印象。特别是源源不断的游客接踵而来甚至是多次前往藏彝走廊,成为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的长久性力量。而这一情形,就像是历史上康定“锅庄”内的汉藏商人,不断地来往于汉藏区域之间,在“锅庄”与康定城内展开贸易与交往,并潜移默化地推动着多民族人群的相互认知与了解。
六、结语
藏彝走廊拥有丰富的自然和文化景观,这些构成了具有区域特色的旅游资源,吸引着外部多民族人群前来。游客在旅游活动中,除了欣赏景观、享受服务、休闲身心,也会与藏彝走廊的人群展开不同程度的互动。这种互动在东道主与游客中展开,但由于多民族和文化因素,使其具有族际互动的意义。特别是在相对休闲的旅游情境下,使得互动与交流更有深度。民宿本身就成为一种旅游产品,以及旅游者追求与体验的“本真性生活空间”。在藏彝走廊民宿空间及所在的社区之内,游客与主人及当地人有着更加频繁且深入的持续交往,在这一过程中可能会形成一种“游客—朋友”关系。这一关系,有着族际交往的重要意义,也成为日益普遍的民族间互动的一种类型。这是因为,随着跨区域的人口流动,人们的交往因时空转换而呈现出范围扩展而深度不足的情形。这样,短暂接触而形成的了解往往就会泛化为对某个区域或某个民族群体的认识,这与传统的熟人社会内的人际关系不同。在民宿空间内短时间主客互动所形成的“游客—朋友”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对彼此民族的认识起点,并以此影响着更大范围的民族间认知与印象。
从民族关系的角度来看,民宿构成族际互动与文化交流的空间。历史地看,民宿的特征与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与历史上茶马贸易中的“锅庄”相比拟,可以视为是当代的“锅庄”。与历史上的汉藏贸易中的“锅庄”一样,虽然所服务的对象不尽相同,但是两者在功能上是类似的,不仅提供食宿等基本服务,而且成为一个多民族互动的空间,使得游客与民宿主人及社区内的民众密切交往,勾连起更为广阔区域内的多民族群体。
当然,本文对于民宿作为族际互动空间的描述有着理想化的倾向,旨在讨论民宿在促进民族交往与民族关系发展上的可能性及意义。事实上,在以民宿为中心开展的旅游活动中,存在着过度商业化、文化失真展演等程度不一的问题,也存在着欺客宰客等服务体验差,游客素质低不尊重本地文化的状况,从而造成主客间的相处问题,影响着彼此甚至扩大为对地域与人群的认知。同时,也产生了游客凝视下“舞台真实性”文化展演造成的旅游开发与民族传统文化保护的矛盾、当地少数民族群众民族认同与自我身份认同复杂化、主客互动的商业性匿名化浅层次、旅游参与不平衡引发的民族社区分化等问题。这些问题不同程度地影响着民宿空间内的多民族交往交流,并且制约着更为广泛多民族关系的深入发展。因此需要采取举措,创造更多的平台与机制,为旅游情境下的多民族互动交往与深入交流提供更为适宜的空间场域与人文环境。
编辑说明:文章来源于《广西民族研究》2024年第4期。原文和图片版权归作者和原单位所有。篇幅限制,注释从略。
主 编:刘 荣
副 主 编:高登荣 郭飞平 杨文顺
黎贵优 高 朋
执行编辑:吴 鹏 贾淑凤
编 辑:邵媛媛
编辑助理:罗春燕
您的稿件和服务意见请发往"民族学与人类学"微电子杂志服务邮箱: mzxyrlx@126.com
您的支持和鞭策将会是我们进步的源动力!
“民族学与人类学”
民族学与人类学
Minzuology&Anthrop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