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刑辩|我的第一个刑案:被检察院吓得胃痉挛

学术   社会   2023-05-30 17:39   江苏  



“我们是socialist country,我们就是要老婆指控老公,儿子指控老爸……”


反贪局局长恶狠狠地撂下这句话,接着说:


“你要是不配合做笔录,我们就发检察建议函了。”


坐在承办检察官对面的是我,一个刚执业一年的律师。


这是我代理的第一个刑事案件。作为辩护律师,原本,我是不应该坐在检察院这间没有窗户、全部软包、大白天都要开灯的询问室的。


但现在, 检察官根据刑事诉讼法要求我做证人笔录指控我将要辩护的被告人。我根据当时刚刚修订的《律师法》第38条主张律师有免证的义务。


双方隔桌僵持,咫尺天涯,气氛凝固,场面尴尬。


一股巨大的压迫感鼓荡其中。


我心如沉石,呼吸粗重,脑袋充血,胃部痉挛。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公权。


我拼尽全部心力,想赶快结束这种煎熬,但等来的却是更长久的煎熬,仿佛一只强大的手死死揪住了我的胃……


我的当事人老P身量颀长而匀称,肤色微黑而健康,说话慢条斯理,不是上海人却有着老克勒的感觉。他是个海龟,计算机专业的。当年,海龟很值钱,计算机海龟尤其值钱。


他受命于一国企集团,5人,拿着50万,从零开始做了一家计算机公司,任职副总。


这五人很快折腾出了一片天地,公司蒸蒸日上。主要业务是从国外进口设备,为大企业架设数据库。


后来,公司与帝都某企业在魔都发生了仲裁,但在帝都执行时遭到了地方保护主义。帝都企业提议和解。


当时,老P正好在河北实施项目,离帝都最近。他的好哥们、公司老总就让他去一趟帝都和解。和解款一部分拿了现金,一部分打入了老P的个人账户,带回魔都。


回到公司,他把和解款取现交给了老总。老总没有入账,而是放进了五人的小金库。这个小金库是他们五人的秘密。他们一起创业打拼,拿着国企系统并不高的工资。在他们看来,这个小金库是对于他们筚路蓝缕的一点补偿。


老P还是有点法律意识的。他交款时希望老总给他个收据。老总让他自己写个,公章就在办公桌上。他也没在意,毕竟都是兄弟。他交了款,拿好收据,这事就过去了。


但不知为何,过了几年,突然有人把这事捅到了集团纪委。纪委下来调查,老总为掩盖小金库的存在,就提前找老P统一口径;还承诺等事过后一定好好补偿他。


诚实的老P就按照老总的交代给纪委讲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跟帝都企业和解是老P自己个人的意思,没有经过公司批准。和解款一直在老P个人手上挪用了。


既然如此,集团纪委念在他为公司的贡献,就让他把钱交出来,也不处罚,让他自己辞职走人。


事已至此,他只得照办。辞职后,他没有忘记老总对自己的承诺,多次去找老总。老总一直躲着他。有一次,在朋友的婚礼上,他们再次遭遇,他要老总兑现承诺否则就鱼死网破。老总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老总不搭理老P,老P决定干翻老总。


以当时老P在商场摸爬滚打十几年的经历,他肯定不乏认识的律师。但他熟识的律师也可能同时认识老总。


所以,他得选一个完全陌生的律师。我就是在这种机缘之下介入这个案子的。


他抱了一堆文件资料找我咨询。我们签了非诉代理合同。那时的我也没有经验,合同上竟然还写着“凭指示行事”的约定。


他很坦率地给我讲了事件的前因后果。现在,他需要律师的帮助,帮他分析下怎样举报老总,可以很快地让老总锒铛入狱。


他拿着两份合同,给我讲了一个例子,说某年他们拿到了一个大企业的项目。这个项目是要在香港和汕头两地建设大型数据库。其中,香港的项目,他们直接从日本原厂进口设备;汕头项目,他们通过帝都一家公司从日本原厂进口设备。设备是一模一样的,价格却翻了好几倍。


我问为啥?


他压低嗓音:洗钱!帝都公司是老总的白手套,目的是把公司利润洗出去。


我们分析了文件,还起草了一份爱得美敦书性质的信。一周后,我们一起搭地铁到了魔都那个著名的寺庙边上。他在公园等我,我按照他的交代拐七拐八去了他公司。


很巧,他的好哥们老总在公司里。我说明了来意,他冷峻地说:信留这里吧,你可以走了。


再次听到老P的消息,已过数月。


一天,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突然来所里找我。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请找XX律师事务所的杨卫华律师为我辩护。


按照他的说法,条子是他哥写的。他哥一个多月前被检察院抓了,现在人关在看守所。他哥托管教带话,给了他这个纸条,让他来找我。


我问他哥叫啥?


他说叫老P。


原来,就在我送信之后一个来月的某天晚上,检察院突袭了他浦东的家,以贪污罪将老P带走。报案的正是他好哥们、公司老总。


我们火速签了代理合同,当天给检察院递了手续。这是我的第一个刑事案件。临危受命、拔刀相助,我内心升腾起一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正义感。


但转瞬间,这股子正义感就被兜头一盆水,浇了个透心凉。


第二天,还没等我来得及去会见,我就接到了检察院的电话,他们让我去一趟。我不明所以。到了检察院,一男一女两个检察官把我带到会议室,拿出我此前跟老P签的非诉代理合同,开始准备问我有关案情。


说实话,我当时吓得内心狂跳。但还是稳住了心绪,明确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双方僵持不下,男检就去找请示局长。我故作镇静,跟女检闲聊。


我说,我现在是老P的辩护律师。你们要我作证指控我的当事人。这样做是不对的。如果这样都可以,那以后你们办案就太容易了,只要鼓励被告请律师,然后把律师找来做份笔录就破案了。这样搞,那还不如在你们检察院里面成立个律师部,我们都加入得了。


女检很年轻,刚工作不久。她苦笑着摇头:现在就这样,我以前也在律所实习过,感觉做律师没意思,在公检法面前啥也不是,所以还是选择进检察院了。


过了一会,男检陪着反贪局局长进询问室,于是就有了开篇的摄人心魄的那一幕。


夕阳下,我走出检察院。


由于我拒绝做笔录,坚持先向律所汇报,局长雷霆震怒,几尽咆哮。


在密不透风的询问室呆了几个小时,我对真实世界的感知力明显下降。户外热辣辣的光线让连惊带吓的我一阵晕眩,走路都深一脚浅一脚的。


我在门口好站了一会,稳了稳心神。生活原有的节奏才慢慢的重新包裹住我,就像科幻片里的星际战士重新披挂整齐一样。恍惚之间,我有了重回人间的感觉。


恢复活力后,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主任打电话。主任是上海滩律界老前辈,对后学颇是照顾。他让我赶回律所当面汇报。在他的指导下,我写了几千字的情况汇报,主任反复修改定稿,当晚就递给了司法局和律协。


忙完这一切已是半夜。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敲开家门。我相信开门的一刹那,我的脸肯定是煞白的,我的神情肯定是极度疲倦的。家人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手忙脚乱地让我坐下,端茶递水,反复问我怎么了。


我断断续续地复述了大概的过程,担心第二天会不会被检察院当同案犯给抓了。我认真地给家人交代万一我被抓了,这个刚刚在魔都扎根的小家该怎么处理。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还没等主任下一步指示,惊魂未定的我就约上老P的弟弟解约退费。我执业生涯中第一个刑事案件的辩护工作就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我倒也泪满了襟,只不过不是“英雄”,而是“逃兵”。


万幸的是,检察院再没联系过我。据说,经上级部门协调,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律师退出辩护,检察院不再找律师作证。


几个月后,我在电视上看到老P案子的报道。他被判贪污13年。审理中,他推翻了自己在纪委的交代,拿出了那份救命的收条。但节目里说检察院鉴定了收条,证明公章形成时间早于字迹形成时间。鉴于他身为副总有很多机会接触公章,法院据此认定收条系其伪造,贪污罪名成立。


我的软弱终究还是辜负他的信任。


现在,他应该已刑满出狱。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能否看到我这个帖子。如果能看到,我希望他能联系我,我想对他真诚地说声:对不起。



一贯刑辩
个案推动法治,吾道一以贯之。这里是“一贯刑辩团队”,本团队由上海德禾翰通律师事务所刑案研究院副院长杨卫华律师领衔,由多位专业刑辩律师组成,主要承办刑辩、兼及行政民事,关注社会公益,倡导法治理念。合作电话:15921026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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