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底我收到一封邮件,来自东京的咖喱店店主。每到月底,他向所有员工发工资条,顺便告知近期在店里发生的一些小变化,如员工用围裙、新买的厨房秤、印度奶茶的配方或排号牌的设计。按物价的上涨调高了工资,以前的同事某君独立开店了,或最近来了新的临时工,这些信息都在邮件里,他还不忘嘱咐我们多照顾新人、搭搭话。店主的每封邮件主题清晰、简明扼要,保持适当的轻松和幽默,我是很欣赏他的文体的。
二月的邮件里,店主照样发来工资条,顺便通知“因各种原因”从下月开始要取消饮料优惠券。之前每次客人结账时,我们会递出一张绿色小纸张,下次光临凭这张优惠券赠送一杯拉西。这是一款印度的冷饮,牛奶、酸奶和少许白糖搅拌而制成。最近日本的物价持续上涨,其中乳制品的涨幅较大,我就想,用这种方式控制成本再正常不过。当时,我们都根本察觉不到。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家店吃咖喱,当时居住于北京,每次回国的间隙在东京巡礼独立书店做采访。那天在感冒恢复期,身心疲劳,我点了经典鸡肉咖喱780日元(约合人民币四十元)。咖喱汁不像所谓的“日式”咖喱那么浓稠,更像是汤,放进嘴里过了几秒钟,慢慢开始感觉到浓郁的香气。在桌上的菜单封面有写:“不使用面粉和油脂,一盘咖喱汁含有相当于一整颗分量的洋葱,多种香料调配而成”。店面不大,但两面有玻璃窗,厨房又是开放式的,无隔断分区能让人感觉通透敞亮,在暖色的灯光下像是一个有趣好玩的朋友家。离店后往地铁站走,忽然发现鼻子通了,感觉身体也没那么虚。我记住了这一家,后来它成为我在东京吃咖喱的首选。
七年前,我来这里应征侍应生的职位。当时因遇到人生的变故,搬离北京刚回东京,看到这家咖喱店的招聘信息,就发邮件给店主。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我住在一家经济酒店,在履历表上填写的地址就是酒店所在地。店主在厨房旁边跟我进行一对一的面试,看着履历表问我是否离得有点远,我说问题不大,近期会搬到这附近。他接着问,平时在外面吃咖喱吗,我说会的,有一家在上野的日式咖喱店,便宜又好吃,但抱歉名字想不起来。他笑了笑,问我是否曾经在餐饮业工作过,我说大学四年都在餐厅打工。过几天,我收到店主的邮件:您还愿意来我们的店帮忙吗?
店主是比我小几岁的中年男性,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戴一副黑框眼镜,爱笑。他生于大阪,成长于茨城县,升入北海道大学后搬进“惠迪寮”(寮=学生宿舍)。这是日本“三大学生自治寮”之一,事务管理全由学生运营,拥有一百二十年历史。该宿舍没有食堂,每日三餐学生自己解决,店主看到一个同学用各种香料调制咖喱,便模仿起来。后来他在惠迪寮组织起“北大咖喱部”,部员必须服从三个主旨:“每天至少一餐必吃咖喱”、“做咖喱不得使用半成品咖喱块”,以及“出门吃饭,必点咖喱”。
他花了六年学了系统工程,毕业后顺利就职于一家空调设备厂商,按他的话是一家福利充实的“白企业”。有一天来一个学弟找他说,父母在大阪要开咖喱店,想请您多指教。结果这家店极受欢迎,他觉得这样的工作多好,靠自己的力量让人开心,客人笑眯眯地走出店门。于是他辞去上了三年的班,2007年在东京新宿开了一家咖喱店,位于一栋水泥杂居楼的第二层。在公司上班期间没时间花钱,资金是够的,加上在工作中学到的施工技术,小餐厅的基本设施他都可以自装。
“开业头两三个月没人来,去掉成本算一下,发现自己的时薪只有五十日元(约合人民币三元)。”我入职的2017年,店主的这些回忆已经完全可以当笑话了。周末不分昼夜排起长队,因为旁边有一个著名的赏花地,四月份头一两周特别繁忙,有时候媒体也来做采访,我们又会忙一阵子。按东京餐饮界的报酬水平,这里的时薪并不低。店主认为赚来的钱跟员工分享即可,没必要开分店,每年两次发红包,连像我这样的临时工都能有。
店主性格稳重、认真,凡事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他笑话自己说,这是因为自己忘不了开业后几个月生意惨淡的日子。这种慎重在新冠肺炎来袭时发挥了作用,当时他发了邮件通知我们,因疫情客流减少,也考虑到大家的安全,便决定停业一个月。然后续道:“不过对这种突发事件我早有准备,哪怕开不了几个月,咱们的店不会倒,请千万别担心。再次开业的时间会另有通知,请稍待”。
我一直以为,我们就这么熬过了疫情。过去一年我已经很少到这里打工了,偶尔作为普通客人去吃咖喱,顺便和同事们聊几句。但还有时候,会突然想念这家店的氛围,打开网上的员工共享日历,找一个空格写进自己的名字。我一般会选平常日的夜班,因为不会过于忙碌,和同事们边聊边洗餐具、端菜或收银。在这里当临时工的,一般都有自己的“主业”,如音乐、摄影、设计、话剧、漫才或漫画,除了这些自由业者,还有少数上班族和学生。收银台旁边挂着各种小传单,都是员工自己拿来做宣传的:在咖啡馆的演出、画廊的个展、纪伊国屋大厅的表演、漫才大会,也有在新宿黄金街一家酒吧担任临时“妈妈桑”的通知。不知道实际上的宣传效果如何,我个人是很喜欢看这些传单的,在上班前后会仔细端详每一张,偶尔会参加其中一个活动。
客流总是无法预测的,平常日也有突然排起长队的晚上。客人一旦多起来,我们瞬间变成一个有机统一的生命体,唯一的目标是为所有客人提供热乎乎的咖喱,不能错、不能耽误。我从小反应迟钝、动作慢,这种时刻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收盘、洗碗或盛饭,集中精力去做“不起眼但总得做”的事情。八点四十分停止点菜,临时工做到这里为止,可以下班了。负责厨房的同事会问你今天吃什么呀,我的最爱是虾仁番茄咖喱,吃完就跟他们打个招呼,“谢谢啊,先走了”。有时候他们叫住我说,米饭煮多了,要不带一点回去。这里的大米,店主特意选用北海道生产的品种“大地之星”,粒粒分明、颗粒饱满,甜度适中,适合配咖喱汁或做成炒饭。打工第二天,我把它做成蛋炒饭当早餐。
今年三月初,我在旅途中收到来自店主的邮件,是向所有员工集体发送的。我想,工资单不是刚发来了吗。店主从开头直入主题,这是很遗憾的、非常抱歉的通知,下月(店名)要关了。邮件附有两份文档,一个是“解雇预告通知书”,还有一份对页的信件。大意是,闭店原因是新冠肺炎的后遗症,疲乏、脑雾和味觉障碍有所好转,但失灵的嗅觉未能恢复,香味中的细微差异或某一种气味无法辨识出来。至于完全康复的可能性,医生说目前医学界无把握。他写道,这两年使用固定的配方做咖喱,但“我知道事情迟早会出问题”。
在闭店通知中店主请求各位,闭店前还有一个月,请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传播出去。著名的小店要关门,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出来大排长龙、迎来“闭店景气”,不仅没法照顾常客,还会给周围其他店铺添麻烦。“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不希望重蹈覆辙。”他写道。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店主又把闭店通知打印出来递给老顾客,为的是感谢他们多年来的光顾。包括客人、现任以及已离职的员工在内,收到过这则通知的应该不只一两百人。但三月底之前,没有出现过任何混乱,社交网上也没人提过这则消息。就如店主所愿,让他进行体面的告别,这是我们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三月三十一日结束营业之后,店主在网上发了一条“闭店通知”,同时公开闭店理由。这条信息,我是在改天早晨看到的,点击数量已过百万。转发这条信息时,很多人附上简短的感慨,难以相信、太可惜、可恶的新冠、多保重啊、难道店主不打疫苗吗(他早就打过),还有不少人说,后悔之前没多来几次。反之,员工的账号中少有人说及闭店事宜。
四月份的一个月是留给常客的。“优惠券”到这个时候担任起重大意义,有了这个绿色小纸张才算常客,先在网上进行预约,到店时把这张纸给店员看一眼即可。估计不少人翻遍口袋、背包或钱包,也有人在网上卖这张优惠券,开价一张两千日元,幸好这种聪明人没有几个。我回到东京之后去找店主,晚上开业时间提前二十分钟,他坐在靠窗的吧台位子上。店主回头看见我,点头示意,坐下吧。
离职手续上没来店也无碍,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最近干嘛呢,去哪里旅行,你得吃好点哦,咱们“自由业”就靠身体。一开始我们聊的跟平时上班间隙一样,可有可无的闲聊。店主瘦了一圈,表面上变得健康许多。他说闭店比开店累,“准备开店期间你的肾上腺素飙升,不会感觉到累”,他笑道。我跟店主说,您这两年的心情我没能察觉,感到惭愧。店主说没事,是我没提起。他接着说,不过呢,要离开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是挺让人寂寞的。我心想,是否还能有什么办法让这家店继续营业,毕竟有这么多人喜欢吃您的咖喱。但面对他这么迫切的决心时,这种轻易的提问显得太虚无。
唯一让我心安的是,他对这种“意外”也有所准备,至少接下来的几年他和家人可以慢慢考虑下一步。至于闭店的时间点,他在网上公开的通知中也说及:“目前尚有余力,考虑到敝店员工以及相关人士,决定在身心耗尽之前进行关门事宜”。他还要按工龄提供退休金,我说这能不能不要,最近不怎么上班,我没资格拿这笔钱。他说别这么说了,你可以出去一趟放松一下,吃点好吃的。直至听这句话,我才有了彻底、深切的感悟,我们的店真的要关了。
门口已经挂出“Closed”打烊牌,只有预约好的常客和员工方可进来。处于其中,仿佛来了一个秘密基地,亲密感比平时增加不少。店主忙着跟客人打招呼,互道谢谢,开玩笑。为了纪念最后一餐,有的客人点了一道豪华大餐,茄子番茄鸡肉咖喱加虾子,撒点起司和黄油,再多加汤汁。我也有点心动,但还是照样点了虾仁番茄咖喱。同事们都很平静,一位吉他手R君走过来问我,最近有没有写小说什么的。很久以前他听说我是“自由撰稿人”,就认定是写小说的。我说哪天写完会打印出来,到演出现场找你。他点点头,回厨房。我倒不是真的打算这么做,也没写小说。但若不是这种不靠谱的约定,我也不知道凭什么能够维持我们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
就这样,我好歹见证了一家小餐厅消失的过程。今年春季我看着樱花,虽说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却难免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秋叶原的“肉的万世”、池袋的“梦咖啡”,还有我家附近的和菓子店、乌冬面店和市政府员工食堂。近期在我身边的这些闭店信息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小故事和复杂纷繁的情感。
新店开张或某种事物的开始,周围对你满腔热忱,就如店主所说,哪怕遇到困难,在兴奋和刺激感之中都过得去,毕竟眼前的未来充满可能性。但说到底,店家无论大小最终都会关闭,人也是如此。如果告别是一种必然,我们该如何面对失意惆怅,收敛自己的同时保持体面与风格。店主的抽身撒手,他对其周围的考虑和安排,以及此前的沉默与信息公开后的坦然,这些在我眼里是一个接近完美的演出,是人生哲理的结晶。回头看过去的七年,我在这家咖喱店无形中学到的,并不逊于异国他乡的生活经验。然而我意识到,原来,这又是一场漫长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