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房的夏天不似想象中轻快明亮。白炽灯常常关着,即便是阴沉的雨天。
我下横叉贴着镜子拉韧带,汗水从额头沁出,浸湿刘海。基本功的训练,乏味地让人昏昏欲睡。镜子里,能看到穿着淡粉色连衣裙的女生们优雅地踮起脚尖,那是我还不够格练习的舞步。我始终是班上唯一的男生。
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悬挂在镜子上方的墙面上: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那是2004年,我小学二年级的暑假。这句当时流行的标语,两年前刚出现在央视为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而拍摄的形象广告片中,一位女舞者在这片土地上的各个角落旋转,把每一个舞步踩进了彼时中国逐渐与世界交融的节拍里。
学芭蕾并非我的初衷。我只希望通过练芭蕾获得更好的身型和仪态,打好基本功,从而能更好地学习拉丁舞。我爱的是拉丁,爱那种跟随音乐肆意的舒展,自由律动的肢体让我想到河流,被风吹过的草原,还有拨动羽翼掠过湖面的飞燕。
我从小喜欢跳舞,听到音乐会下意识地舞动,还会跟着音乐创造动作。我妈是幼儿园老师,总要教孩子跳舞。我的外公则是一名舞蹈家。有一回,妈妈在帮一群小学生排练舞蹈。有一组连贯动作,无论妈妈做多少次,那些学生始终没学会。才5岁的我在一旁着急起来,径直走到人前示范,动作无比到位。大人把这归结于天赋:你是遗传了外公和妈妈的艺术基因。
不久后,学校里举办主持人大赛。主持完节目后,每人需要表演一个才艺。我选择了尚未学成的拉丁舞。接着,我又报名了学校的舞蹈比赛。家庭会议后,我们选曲腾格尔的《天堂》,决定跳一支民族舞,妈妈负责编舞,然后传授我舞步。我们在外婆家排练,在专业的服装店租演出服,请好几位舞蹈老师提意见,付出了很多努力。
我家的相册留下了这样一张照片:我穿着白色的民族服饰、红色的舞鞋,头上绑着彩色头圈,头圈右侧垂荡下红黄色丝绺,脚踝和手腕上都绑着金带;我的右腿向后伸展,脚尖碰地,双臂一只高举,一只悬在半空。那是我在外婆家排练舞蹈时留下的照片。相机没对好焦,我的脸庞有点模糊,但能看得见发自内心的笑容。
在学校多功能厅跳那一支《天堂》时,我仿佛真的看到了蒙古包,看到奔驰的骏马,丰美的草原,蓝天里飘着朵朵白云,人们举杯共饮奶茶。
很快,这段表演在学校里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二(1)班有一个会跳舞、爱跳舞的男生。
如果一个男孩喜欢跳舞,他的童年会遭遇什么?
舞蹈比赛后不久的一天,我有了一个新的绰号,“汤女人”。
无论在方言还是普通话中,如果快速连读“禹成”,听着就像是“女人”。在孩子们的眼里,跳舞的都是女人,这个绰号再适合不过了。我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一段持续数年的噩梦的开始。
起初,叫这个绰号的人知道我会因此愤怒,于是在叫完后往往会露出一个坏笑。起初,我总有想伸出手捂住他们嘴的冲动,有几次我也真的这么做了,手指沾到他们嘴唇的口水。但逐渐,这个绰号成了一个指代我的符号,无论是普通同学,还是和我要好的朋友,都开始用它称呼我。
这个名字从离我很远的地方向我甩来,“女人,等等我!”“女人,早啊。”
在我耳边向我低语,“女人,我问你一个问题。”“女人,这周日我生日,你来我家一起玩啊。”
或是在QQ的聊天窗口上浮现,“女人,生日快乐。”“女人,玩梦幻西游吗?”
我似乎没有留下太多小学同学呼唤我本名的记忆。哪怕是我要好的朋友们,他们也习惯了叫那个绰号。我的内心一定曾有过呐喊:你们是我的朋友,难道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名字吗?我也语气激动地质问过一个叫我绰号的男生:如果你爸妈知道你在学校被叫女人,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不会伤心吗?
但我后来得出答案:他们真的不知道,不觉得。这种感同身受已经超出了十岁孩子的认知,而那时的我也没有能力勾连、表述这些痛苦。
如今在屏幕上打下这三个字的绰号并直视它,我的心还是会不自觉收紧,再往下一沉,坠入童年无边的阴影里。
我不敢和父母诉说,羞耻感在阻挡我的倾诉欲。我不断问自己,这些痛苦是不是只是对我有一个错误爱好的惩罚?我捡拾起我原来不爱做的事,比如打篮球,比如玩梦幻西游——那是几乎所有男生都玩的网游,为了融入他们,我必须参与其中,要买点卡,并且不断升级。这个游戏的主场景是繁华的长安城,游戏角色需要在长安拥挤的街道里走来走去,买装备,做任务,和人交易,为去往更大的世界斩妖除魔做好准备。那几年里,我就看着那个虚拟小人在那儿走啊走啊,走啊走啊,但我终究不擅长玩游戏,级数始终不高,能进入的其他场景也始终有限,没能看到游戏中更丰富的世界。
如今的我当然知道,这些经历、选择和感受都来自于一种结构性的霸权,根深蒂固的社会规范在教我男孩应该是怎么样的,如何做一个普通的、“正常”的男孩。男生做女生做的事,女生做男生做的事,都是对传统性别认知的挑战。
那时的我,只能感受到一种比我更庞大的东西,一种我无力对抗,以及“告诉爸妈也没用”的东西。这些声音逐渐变成浪潮的呼啸,我只有被淹没。后来,当别人叫我绰号,我会开始回应,甚至露出微笑,像是缓解尴尬的防御机制。但这不代表我真的接受了它,更不代表我喜欢它。
2005年,当一头短发的李宇春在电视屏幕里横空出现,有那么多人喜欢她,也有那么多人诋毁她、嘲讽她。可能是由于某种共同的处境,我天然把自己当成“玉米”(李宇春粉丝的称呼)的一员,给她投了无数的短信票。
为了更好的教育,父母希望我去另一座城市读初中。我不情愿离开,因为我所有的同学都留在了原地,但最终让我动心的也是因为如此。前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意味着逃离过往。我不用再面对自己关于跳舞的过去,不用再听到别人呼唤我的绰号。我是我,崭新的我,不再是“汤女人”,不再是那个喜欢跳舞的男孩。
来到初中后,我闭口不提自己会跳舞的过去。我再一次参加了主持人比赛,这一次才艺表演我只是很稳重、很酷地唱了周杰伦的《青花瓷》。
后来,我的脸上冒出越来越多青春痘,痘坑坑坑洼洼地留在我的额头。一个初中同学曾在课间对我说,你的额头就像是月球表面的环形山。我无比苦恼,有阵子在路上走路总低着头,但我却想到了值得庆幸的一面:变差的皮肤似乎代表一种粗粝,是女性化特征的反面,是秀气、清秀这些词的背面。胡子越来越多地长出。头发经常是鸡窝头。我越来越少参与文艺活动,花更多时间读书。
那三年,我摆脱过去的努力还算成功。没人给我起类似的绰号,没人知道我会跳舞。班上有另外一个男同学成为了靶子,因为他皮肤白,长得秀气,说话声音温柔而尖细。大家给他起女性化的绰号,抚摸他的胸部,叫他姐姐,我没参与过这些,也不忍参与这些。
我知道,好多班级里,都会有“女人”,有“姐姐”,有“男人婆”,有“哥”,他们会和曾经的我一样,总是一边笑一边生气,闹着玩似地翻脸,被伤害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害怕被集体孤立,只能去改变,去迁就,去适应。我知道有男生朋友会对着镜子练习走路的姿势,防止自己的屁股有一丁点的扭动。我知道有人会独自偷偷练习自己说话的语调,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们都像是一面面镜子,我照到了童年不忍卒读的一面。
初三快结束时,即将毕业的我们在校园里参加体育中考。我在教学楼拐角处突然见到了一位小学同学。他沉默木讷地站在教学楼的拐角处。因为想考我所在城市的高中,他必须也来到这里参加中考。他是我小学时期特别要好的朋友,但几年过去了,我再一次见到他,我的第一反应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想要叙旧的迫切心情,而是恐惧。我怕他的嘴里再一次脱口而出那三个字。我犹豫要不要让身旁的同学挡住我,绕过他,装作没看见他,但在我作出决定前,他已经看到了我。
我笑着和他打招呼,一边说话,一边揉着衣角祈祷,“千万、千万不要蹦出那三个字。”
幸好,可能由于多年未见的生疏,那一天,他没有提起那个绰号。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跳过舞。直到2017年春天,我和朋友们去柬埔寨旅行。在暹粒的酒吧街上,我们走进一家夜店。夜店里男男女女,跟随音乐疯狂地摇摆,变幻莫测的灯光时不时照亮他们神采奕奕的脸庞。我紧张不安,似乎忘记了身体是可以随音乐流动的,于是四肢僵硬地站在舞池中发呆。某个时刻,身旁的几位陌生人和我眼神交汇,发现了我的尴尬,便开始用手势鼓舞我,让我跟着他们一起跳。我先摆动起了双手,然后是腰和胯,最后挪动了双脚,开始踏步,开始蹦,开始跳。我逐渐找到节拍,也开始自己变换动作,会随着音乐的起伏升降身体。
昏暗的灯光里,哄闹的音乐下,那是小学毕业后,我第一次跳舞。
后来几年,那条生机勃勃又有些混乱的暹粒酒吧街时常在我脑海浮现,以至于朋友们问我最喜欢的旅行目的地在哪时,我总会想到暹粒。在那条街上,我不仅吃到了好吃的芒果冰沙,也感受到了遗失多年的随心舞动的自由。
回国后,忙着毕业,然后工作,我走回一个更约定俗成的现实。那个现实里没有夜店,没有蹦迪,没有舞蹈。暹粒的舞动更像是多年遗忘里的昙花一现。
2023年深秋的一天,我穿越大半个纽约,到皇后区参加一个艺术工作坊。工作坊的议题与“仪式”有关,参与者大多是纽约的艺术家、电影导演。我报名参加本是为当时正在操作的一个故事做调研,那个故事关于用人工智能复活逝者,从而让生者可以和逝者对话。这种跨越生死的对话,某种程度也是一种仪式,帮助人们处理悲伤和失去,帮助人们平衡遗忘和铭记。
工作坊的第一天,我们每人要分享一个自己带来的物件,以及其背后的故事。
一位电影导演带来一双红色的芭蕾舞鞋。她平静地说,她小时候很喜欢跳芭蕾舞,但她的母亲总是说她跳得不够好,不让她继续跳舞。她很遗憾地放弃跳舞。她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这个来自母亲的否定还是她内心的隐痛,偶尔戳中她一下。她总觉得,自己很重要的一个梦想在童年的时候被母亲扼杀了。
听着她的讲述,那段小学时期关于舞蹈的记忆扑面而来,那几天的工作坊期间,这个久未谋面的故事重新占据了我的脑海。
工作坊的最后一日,我们每个人要阐述自己的项目,分享我们是如何希望通过仪式来思考一个问题,解决一个心病,或是得到某种启发。我的脑海里有两个想法,一个依然是关于AI复活逝者的故事,另一个,则是关于我那段因为舞蹈被嘲笑、被言语霸凌的童年往事。
轮到我发言了。我下意识选择分享的,是第二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和小学以外的人讲过这段经历,那是我第一次把这些细节用言语表述出来。
幸好是用英语说的。我躲在陌生的词汇和不太完美的句法结构里,像是躲在一顶有缺漏的雨伞下。虽然依然能感受雨水浸湿的凉意,但也能感觉到一种因为疏离和陌生而产生的安全感,足够安全到我愿意开口讲述这个故事。
我告诉他们我过去对舞蹈的热爱,告诉他们当时参加比赛的那支《天堂》有怎样的舞步,在舞台上我有多自由洒脱,我也告诉他们随之而来的言语霸凌,我的躲避,以及如何隔绝过去。我还让爸妈从家中旧相册翻出那张我在外婆家排练的照片,在工作坊里分享。
最后我说,我想设计的仪式是,和母亲共同回忆这支舞蹈的舞步,然后穿着照片里类似的衣服,再重新跟着《天堂》跳一次那支舞。对我来说,这是给过去的我的一个拥抱,我想告诉他:“你因为那样的热爱,遭受过那样的委屈,你辛苦了。”
一位来自西班牙的跨性别艺术家说,“我觉得这一定也是一个哀悼的过程。你可以在跳舞的时候,在周边摆上花,或者其他的纪念物品,这是你在纪念那个被你自己亲手杀死的自己。”
她的话打到了我的心上,让我眼眶湿润。我回应道,“这的确是一次‘告别’,在进入初中的那一刻,我就杀死了过去的自己,那个爱跳舞的自己,被叫那个绰号的自己。但这也是一种‘复活’和‘链接’,通过这个仪式,初中后的那个世界和初中以前的世界,后来的我和从前的我,又一次相遇了。我在拥抱一个完整的、我的世界。”
让这两个世界相连的,还有纽约这座城市本身。来纽约的第二天,我乘地铁时,就看到一个男生在车厢里跳起街舞,甚至爬到了车厢的横杆上,看到另一个男生穿着画满卡通图案的长裙,看到两个女生在座位上亲吻。我愿意大胆分享这个故事,是因为我笃信参加工作坊的每一个人,不会给我一场审判。我知道他们会给我投来慰藉,知道这座城市的包容,以及生活其中的五彩斑斓的人。
那位童年有个跳舞梦的导演兴致勃勃地和我说,你一定要看《比利·埃略特》。片子的中文的译名是《跳出我天地》。这部电影里,一个热爱跳芭蕾的男孩,偷偷学习芭蕾,最终打动成见很深的父亲,离开家乡,成为闪耀的芭蕾明星。
工作坊结束的第二晚,我就在家看完了这部电影。当男孩被父亲发现自己在偷跳芭蕾舞,面对愠怒的父亲,他突然起舞,先是铿锵有力的踢踏步,然后跳跃,奔跑,翻跟头,不断旋转,献上了一支震撼人心的舞蹈。父亲看呆了,蓝色的瞳孔里是一种对美、对天赋的难以置信。那天夜里的那支舞改变了父亲的想法,他决定支持比利跳舞,甚至背叛正在组织罢工的工会,重回矿场上班,只为给孩子赚去伦敦学舞蹈的费用。
当比利·艾略特在父亲这个唯一的观众面前,跳跃,旋转,专注在舞蹈世界里时,我已泪水涟涟。他在用坚定有力的舞步向父亲,向这个世界,表达年少的他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愤怒、不甘、希冀和热爱。
前不久,在布鲁克林的一个派对上,我听一个中国导演讲起她曾创作的电影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喜欢跳舞的聋人男孩。男孩总被认为不该跳舞的,聋人更是被认为无法跳舞。但导演想表达的就是,男孩也可以跳舞,聋人也可以跳舞。音乐不止可以被“听”到,也可以被“触摸”到,可能是一种规律的震动,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韵律。
在这部名叫《夏青》的电影的豆瓣评论区里,有人说,“无声的世界也可以情绪饱满。”有人说,“跳舞无关性别。”
如果小学的我就看到了这些电影,该多好啊,应该会是一种安慰和鼓舞吧。
从那场工作坊回来后,我还没来得及执行我所设想的仪式。但我想,当我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打开心扉向那些刚认识不久的艺术家们讲述这段故事,讲述我想如何完成这个仪式时,仪式想要达成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我拥抱了那个曾经的我,那个在舞台上幻想草原的我。那个被言语伤害、但又懦弱选择隔断过去、丢下自己的我。
关于小学的那场舞蹈比赛,有个细节其实在我心中盘旋了多年。
当年,母亲总带着我在外公外婆家排练这支舞。作为一名舞蹈家,外公没有给我提出任何建议。他似乎不太想让我参加那次比赛。我记得他说过一句话,大意是,“男孩子,跳舞有什么好跳的?以前我在歌舞团,我知道跳舞的男生有很多是不‘正常’的。”
但这只是我对外公语焉不详的话语模糊的记忆。外婆的印象里,他从没对我跳舞发表过什么评论,没说过不,也没表达过支持,“可能是觉得既然你读书好,就不要走跳舞这条路”。
2018年春节,我们全家去海南旅游。在蜈支洲岛的碧蓝大海旁,外公提议每个人拍张照。那时外公已经七十多岁,但轮到他拍照时,他突然蹦得特别高,双手向上举起,做展翅状。他骄傲地告诉我们,这个动作叫双飞燕,是他年轻时经常跳的动作。
跳跃腾空的时候,阳光照得他的笑容闪闪发光,海风吹起他的刘海。外公向来行动敏捷,身姿挺拔,大家总说他,即便七十岁了,也有着四十岁的背影。
退休后的那些年,他和外婆四处旅游,在夏威夷的海滩间,在马来西亚的游轮上,他都留下了随兴起舞的影像。有一次,他在数百人的围观下,跳了一曲江南style,活力四射,充满青春的光泽,身后来自各国的游客无不为他鼓掌。
跳舞是外公从事了一辈子的事业。我印象中的他,很受人尊重,培养了很多学生,拿过很多荣誉。
假设,关于外公对男孩跳舞的评价,我的记忆是准确的——喜欢舞蹈、以舞蹈为一辈子事业的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我想问他儿时的我没有提出的问题:跳舞的男生为什么很多不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你也不正常吗?
我试图向家人寻找答案。
我问妈妈,外公有没有和她说起过对于男孩跳舞的看法?外公以前是否遭过霸凌?是否受过过言语的中伤?母亲说,她从未和外公聊过这些。她印象里的父亲,总以舞蹈事业为傲,也为跳舞而自豪。
我不太确信妈妈的答案,于是打电话给外婆。外婆说,外公一直热爱跳舞。他们相识于大学,都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谈恋爱时,他们会一起分享文艺,欣赏演出,评论节目。这是属于他们的共同语言。他后来到省城的歌舞团工作,但文革期间,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样板戏,申请调回家乡的医院,做行政工作。可即便在那晦暗单调的岁月里,他依然帮医院组织了许多文艺活动,还曾在台上独舞。“一旦是搞跳舞的事情,他很积极的。”
“那外公有没有和你分享过他作为一个男性舞者,遇到的攻击、歧视或创伤呢?”
外婆给出的答案,和妈妈差不多。“应该没有的,他从没提起过。”
我接着追问。
“真的没有吗?”
“从来没聊过吗?”
外婆想起了一个细节。
外婆当时有很多追求者,其中有浙江大学的高材生、当地的年轻干部。相隔12个时区,她隔着电话告诉我,当时她身边的所有好朋友,都会觉得她脑子出问题了,为什么不选一个浙大有知识的学生,不选一个有政治前途的干部,要和一个跳舞的男的在一起?最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她也没告诉自己的父母这件事。
男性一旦和跳舞联系在一起,就似乎天然地带上了一种贬低、奇怪和异样。天然地,引来侧目。
但除此以外,她不记得任何别人负面的评价或外公负面的情绪了。不过,这依然不足以让我信服——这些年里,我也从没和父母、和外婆聊起过这些。为了写这篇文章给外婆打电话,是外婆第一次听说我小学的遭遇,但我也只是寥寥数语概括,不知如何细讲。那外公或许也只是从未向人,甚至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打开心扉呢?
我的名字是外公取的,意义朴素而简单,他希望我像商汤夏禹一样有所为、有所成。但他从来不知道,他给我取的名字,因为我和他共同的爱好,曾给我造成这样的困扰。
和我打完电话后,外婆发来了一张外公小学时期跳舞的照片。那张黑白照片已经泛黄,外公长长的刘海向上扎成了一束,露出了光滑的额头,笑容灿烂。他双手抱肩,一只腿蹲着,一只腿向前伸得笔直。那是他在舞台上刚表演结束,舞蹈的名字叫抢板凳。
“他从小就爱跳舞的。”外婆说。
从照片里的那个小男孩,到后来的舞蹈家,外公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呢?我的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疑惑。或许他很幸运,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些诋毁、嘲笑和讽刺。或许那个动荡的年代,人们有比嘲笑一个男孩更值得操心的事?也或许,外公比我更勇敢,更坚定,更热爱?
生命的最后几年,他青春的活力日渐衰微,挺拔的身姿不再,起身走路都需要搀扶。我原以为我会找到丰满的细节填补我的疑问,以为外公的故事会和我的经历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呼应,但现实是,永远没有人可以解答那些我的困惑了,它们的答案在外公逝去的盛夏随风飘散了。我知道的只有,外公曾和我一样,是一个喜欢跳舞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