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玺璋 | 和北京人艺的未来的一次对话:20年前访任鸣

文化   文化   2022-06-20 12:24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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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鸣(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突然去世,心里很不是滋味,前几天我还劝他保重身体,真想不到。翻出一篇20年前我们的对话,表达怀念之情。



和北京人艺的未来的一次对话
——20年前访任鸣

采访者:解玺璋
受访者:任鸣

 

在这个文学没有力量的时代,戏剧惨了


解玺璋:纪念人艺建院50周年(2002),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人艺的未来怎么发展?现在正好是个换代的时候,如果说曹禺他们是第一代,刘锦云他们就是第二代,你们就是第三代。现在正是第三代人出来的时候,是你们主宰舞台的时候,这个时候会涉及到许多问题。

任鸣:从你说的第一代曹禺老师,第二代锦云老师、林兆华,一直到我们,包括六乙、我,这个年龄段的。我是60年代生人,我上边导演就是林兆华了,林兆华如果退了,我是年龄最大的。我们最年轻的导演,像徐昂,是去年进来的,我40岁,他现在20岁,如果说下面再有一代的话,就是徐昂,还有去年进来的几个人。

总体上我的感觉,“文革”前的人艺是非常辉煌的,有一批大师级的杰作。第二代,在80年代的时候,《狗儿爷涅槃》、《小井胡同》、《绝对信号》,那个时候起来的比如林兆华,现在人艺的剧作家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代,那个时候也是话剧非常辉煌的一个时代,人艺比较著名的代表作几乎全是那个时代出的。今天我们人艺的作品,如果和80年代的辉煌,和前面的辉煌比较起来,这个时刻,像我们这代人还没有到来,要有两个东西,一是要拿出真优秀的作品,就得像《狗儿爷涅槃》那样的作品,还有《小井胡同》、《绝对信号》,说实话,我们还没有拿出来。那个时候,刚粉碎“四人帮”,有一个文学爆炸,戏剧在很大程度上和文学联系在一起,那时有一批特别优秀的作品出来。

我这代人,人艺是我跟六乙,实验话剧院是查明哲、王晓鹰、娄乃名,全是这一代,他们都在排戏,但是还没成大事。我仅指北京,不指全国,导演相对成了一些规模,包括孟京辉也是我们这一代的,但是没有和他们匹配的编剧。林兆华排了高行健三部作品,排了刘锦云三部,排了过士行三部,林兆华的代表作也是和林连昆联系在一起的,《狗儿爷》、《绝对信号》,全有林连昆。而我们这一代人,好象没有适合与我们在一起的剧作家。我们是处于文学和剧作没有力量的时代。说实话,没有特别棒的作品。

解玺璋:如果换个角度说呢?就是文学跟着时代往前走了,而戏剧没有跟着时代往前走,是不是这样?

任鸣:对。比如电影就不存在这个问题,第五代、第六代,这帮人都挺猛的。文学也有像苏童、余华、莫言,莫言肯定不属于80年代,肯定属于90年代,包括王朔,文学看起来并不弱,包括电影的第五代、第六代,以及文学的这一代,比起他们的前辈,还挺横的。我也一直在想,我们这帮人为什么没有成特别大的事?而我们应该是艺术思维和看东西最多的一代,比如出国,赶上这个时候了,都出过国,都到国外去看过很多戏,还有人读了博士,外语我相信比上一代也不弱,弱在哪儿了呢?我觉得有两点,一个就是那天锦云老师讲的,在戏剧文学上比较弱;再有一点,我们赶上了一个——前两个时代主要在政治上对艺术家有限制——这种经济压力前两代都没有遇到过这么严峻。在今天,商业的东西太厉害了,演员都是非常现实的,我经常说,我跟演员有时是按天计算,我是在跟钱打仗,人们已经完全进入商品社会了,经济社会了,这个时候的经济压力是我们从没有遇到过的。

我总在想,焦菊隐如果在今天怎么办?于是之在今天怎么办?对换一下,如果我们是在那个时代,我们也会在大环境下去做事。我绝对相信毛主席的那个“环境(存在)决定意识”。就是说,有时导演在做某些事的时候,基本保障都很困难,我要和演员一起工作,但演员不能把全部精力放在这儿,要出去挣钱,而且钱这个欲望是跟人的本性挂钩的,它没有止境。那时的演员都巴着在剧院上戏,现在绝对不是这样。很多人为了在剧院拍戏,外面就要牺牲很多,十万,二十万,三十万,真是这样,比如排《足球俱乐部》,张志忠推了一个主角,冯远征两个,所有人都是这样,我是用一种信念、用剧院的凝聚力在这做。但刚一完,刷,就全出去了。在这样的环境中,比如说坐下来总结一下,已经不允许了。对导演来说,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但起码非常严峻。过去剧院可以左右演员的命运,现在未必了。人家可以独立地存在,虽然他会说他是剧院的人,他要听剧院的安排,但商业的力量也很大,我觉得这是我们没法解决的问题。这股力量今后会越来越强,演员越来越可以不依靠剧院了。现在是一夜成名,过去我要想超过谁比谁挣钱多的话,我只能从3级4级慢慢往上走,现在你可能是头牌演员,你是梅花奖获得者,你是优秀演员,但一夜之间,一到外边,我就能家喻户晓,你就是演死,也不行,因为人们的价值观已经完全变了,我觉得这个问题导演解决不了。


排戏一天20元钱,谁还排戏?


解玺璋:就是说,演员的这种情况对戏剧会有很大影响吗?

任鸣:首先在时间和精力上,比如说过去,人艺排一个戏半年,所有人体验生活就体验很长时间,现在只有两个月,而且,在这两个月当中,有的人还要干别的,天才都不行。一个人同时干两件事和专注干一件事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咱们这么说,过去,林连昆如果接一个戏的话,他外面不会有任何的事;但今天我们一个演员接一个戏的话,他可能同时外面还在做别的。这就影响啊!而且,现在排练厅的艺术创作氛围和过去也不一样了,过去是所有人死耗,你要不在这争一口饭吃的话,你在外边根本就不成,因为外边就没有饭。现在从经济上讲,外面的饭可能要比里边好吃得多,因为外边挣的钱多。这是所有搞戏剧的人都面临的问题。

解玺璋:这个问题是不是年轻演员更严重一点?

任鸣:是这样。在外面机会少的人,他当然愿意在家里干;如果是在外面机会很多的人,因为这太不成比例了。比如说我们一个稍微优秀一点的演员,一集是两万,你要在剧院排戏,一天可能只有20元钱,这钱根本是没法比的,悬殊太大了。而且,你也知道,中国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些钱,太快了!当你出去一个月之后,背回来的就是钱,他们挣的钱是我们老一辈艺术家从来没有见过的,十几万、二十几万、三十几万、四十几万,甚至上百万。


找不到剧本,导演无米下锅


解玺璋:接着说文学的问题,比如说焦菊隐,有郭、老、曹,他们容易沟通,容易建立一种感情上的和理解上的联系;比如刘锦云和林兆华,他们也能建立一种沟通,你们这一代导演和60年代作家之间的沟通是不是比较弱?

任鸣:我觉得是这样。我们60年代的导演并不少,少的是剧作家,有时说剧作家靠培养,所谓培养其实就是死拽着人家。现在我可以在人艺数出两个导演来,实验话剧院数出七个导演来,而真正这个年龄段的剧作家你数不出来。你比如过士行是写的,但他是五十年代的;再有郑天玮是写的,但除了她还有吗?就没有了。假如掉过来,写剧本的人挺多的,导演能忙得过来,现在等于这帮人找他的同类,没有人写,最逗的是,戏文系很多人当导演了。大量的毕业生,但有时一个班没有一个写的。真是囊中存米清可数。有一个王新冀,比我们年龄也大,写京剧的,现在年轻人写剧本的,好象没有写得好的。也有一些写的,但不成。

解玺璋:那么你看原因是什么呢?

任鸣:我有一帮哥们儿,每回求人写东西,我就跟孙子似的。人家觉得剧本比较难写,而且没有保证。我辛辛苦苦写个剧本两三年,写完了有可能剧院不用;但两年我写个电视剧,或小说都是定,我起码能把它发了。戏剧对作者要求比较高,有人说我可以写,你能保证排吗?我不敢呀,小说你甚至可以自费出;自费做戏剧,太累了!我觉得,客观上的难度有时也造成剧作家涌现比较困难。

我的许多朋友,我问他们,你们干嘛呢?写电视剧呢,写了好几个20集的了。写小说的女作家张人捷,戏文系毕业的,我拉她写戏,我得动员人家,写戏不像写电视剧那么有销路。戏剧太需要好一点的文学本了,导演玩形式现在已经黔驴技穷,救不了戏剧。说实话,今天的导演不乏聪明,眼界也不乏,也不太缺钱,也能找到好演员,就是没有好剧本,成不了特别大的事。

解玺璋:除了国外翻译的剧本,要找本土的剧本,你们只能鼓动朋友们写。

任鸣:还有些人也寄来许多剧本,但你一看就不行。我特别希望和我这个年龄段的剧作家合作,像电影的第五代,他们还有一点比我们占便宜,就是国外有评奖,他们借着这个奖——说实话他在国外卖的拷贝并不多——一会儿奥斯卡,一会儿戛纳,这是点,任何人都会炒这个事。戏剧没有奖,即便你在国外获一个大奖回来,因为你没有成事,不像电影,而且电影绝对是工业化的,一旦获奖,你不动,呼啦一下都上来了。戏剧哪有这个优势呀。我相信,中国那些在国外获奖的影片,个别卖得不错,大部分也不行,回来也没卖多少;但有一点,它值得做。戏剧出去了,参加个艺术节,国外的艺术节根本没有评奖,只能说你这个戏参加了,回来不过如此。

解玺璋:现在像你们这样的导演都自己弄剧本了?

任鸣:有一批导演是这样,像孟京辉。可能有一种心理,既然没有好的,不如我自己弄;与其他的不成,还不如我自己做呢。还有一个,我不用求人家了。我每弄一个戏都是请一帮剧作家来,和人家谈,但有一条,你必须是好的。戏剧必须是自发的,定货这种事戏剧可能不行。曹禺没人跟他定货,《于无声处》那时谁理他,包括《狗儿爷涅槃》、《绝对信号》都是从心里出来的,这样才能出好东西。定货,能出个中品就不错了。包括《北京大爷》也是中杰英自己想写的,这种自发性,觉得我不写不行,好东西还得这么出。所以我只能等。

解玺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任鸣:就完蛋呀。为什么许多导演急于用形式来弥补呢?其实是有一种想法,虽说剧本已经没的看了,这些人又不能说,那么我就不做了,那么怎么办?想辙呗,我能不能找到一种形式,加上演员的表演,不完全依靠文学,用另外一种方法,让戏剧也能获得承认。没有一个导演会拒绝优秀的剧本,要不然这个导演就太蠢了。


我绝不做人艺的逆子


解玺璋:我们再换个角度,你现在衡量剧本的时候,用的标准很可能就是当年焦菊隐用过的标准,林兆华用过的标准。到了任鸣,他还要延续这样一个传统衡量剧本,可是对写剧本的人来说,已经变化很大了,他们既不像老舍那样写剧本,也不像刘锦云那样写剧本了。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况,剧本是有,但你们觉得不成。

任鸣:我们的审美以及对文学的理解,和上一代已经有很大差别了,我们这代人看东西不能说很现代,但传统有一些人是放弃了。比如孟京辉,就放弃了,甚至是反传统的,六乙可能没放弃。具体到我的情况,我认为我是人艺的儿子,一个剧院有她自己的传统,就像一个民族或是一个人有爸爸跟爷爷似的,如果我不在人艺,我可能没有爸爸跟爷爷,但现在我是有的。如果我要完全不要这个东西的话,那么可能就要面临不做了,我可能还是要扛这个招牌的。意思是什么呢?我觉得,人艺过去的好东西绝对是文化,《茶馆》是文化,《狗儿爷涅槃》是文化,《天下第一楼》是文化,《北京大爷》是文化,就是这一脉我希望在我这儿还是要保持的。我认为,这是文化的一部分,我不能割断了。

我现在要做的在哪儿呢?光这样好象不行了,因为配套的演员、文学、时代都变了,又要发展新的,从剧本上会有改变,从导演的手法上会有改变,但我不会不是“人”了,我得姓“人”。这一脉我继承的是什么呢?北京人艺是一个很有民族自尊感的剧院,不管是批判的,还是反思的,还是苦难的,它把自己剧院的作品和民族的尊严联系在一起,不管是《龙须沟》,包括《茶馆》、《天下第一楼》,都是愤世嫉俗的,用曹禺在人艺四十周年时说过的话,就是与祖国共存。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放弃的。

同时,我的第二个思想,我是北京人艺,我希望能够反映北京特点。我不是狭隘,过去的京味是老舍,后来的京味可能就是王朔了,现在说是刘一达,不管是什么,有一点,如果连北京本土的生活你都不反映了,那多少是个遗憾。你不可能让上海人或广东人反映北京吧,不管是不是《北京大爷》,可能是另外的形式,我要反映的也应该是北京,我有这个责任。这是我第二点要坚持的,就是本土。

第三点我要坚持的,北京人艺是人民的艺术剧院。我理解就是大众的,是老百姓的,就是说人艺排《龙须沟》,排《北京大爷》,都是小人物,包括《茶馆》,就是民族、地域、人民。有人说你是不是特革命,我不是那个意思,或者说平民、或者说市民,和老百姓扣在一起,老百姓就爱看反映他们生活的东西。如果说我愿意继承人艺风格的话,这三点是我必须坚持的,我不会放弃。即使我排《金鱼池》,也是写老百姓,只不过是歌功颂德。我起码还能排18年戏,这三点肯定是我要坚持的;但我还会做别的,就是与时俱进,真正有一种文学的力量,有一种跟过去的文学标准、戏剧标准不一样的标准,这是可以的,只是你现在还没有代表作。我特别希望有一种,也是现实主义,但是发展了的新的现实主义,或者说是新的又继承又发展了的北京人艺的风格。

解玺璋:有没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要坚持的这三点,基本上是“上层建筑”的东西,它要落实到舞台上还应该有一个层面。人艺已经走过50年,大家说起来,总是觉得一代不如一代,如果顺着这样一个思路下来的话,下一代永远超越不了上一代人。

任鸣:我觉得,这有点像京剧,您不可能超过梅爷了。以后的可能很好,但是,要说李维康、刘长瑜比梅兰芳棒,谁都不干。话剧也一样,你是不是比前辈做得好?还是一代不如一代?主要看你这一代有没有发展。邓小平就是比毛泽东有发展,林兆华这一代也有他的开拓,我们这一代的点在哪儿?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到来。如果要说现在这些人能和80年代那些人媲美,我说扯淡,可以这么说,梁冠华、濮存昕他们在和林连昆比,在和于是之比,但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解玺璋:但林兆华和焦菊隐对舞台的理解绝对是不一样的,为什么大家在争论人艺风格的时候总有矛盾,其实这两代导演呈现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有时甚至是矛盾的,林兆华的标新立异已经作为一个独特的东西放在这儿了,谁也代替不了他。我觉得林兆华这点做得好,他顶着很大的压力,来做这件事,我觉得这并不就是对传统、对人艺风格的背叛,任何一个导演、剧作家都要和你的时代契合在一起,如果他永远用焦菊隐的那套办法做80年代的戏剧,会是什么情况?我是想有没有这个问题,历史太辉煌了,在这样辉煌历史的照耀下,下一代永远发不出光来。

任鸣:是这样。要区别于你的上一代,你怎么做?如果说,林兆华和焦菊隐有区别的话,孟京辉和林兆华也有区别,这种区别在于某一个个体对某一个个体。从剧院角度来说,我曾经想走一条新路,但必须是配套的,编、导、演要配套,融为一体,至少要出现一个比较好的剧作家。我这么认为,从观念上我们跟老一代还是不一样的,问题是我们拿不出有分量的东西,来证明自己跟别人的不一样。你的当量不够。

还有一点我比较难的在哪儿呢?我找的剧本,翻译的也好,《北京大爷》也好,都是上一代作家,我都是跟年龄大的在合作,我是在排那代人的作品,你跳不出去。我觉得必须是在剧作上,比如贝克特的出现,比如阿瑟·米勒的出现,奥尼尔的出现,才会在实质上有一种变化,否则你这一段就是维持。还有一点就是,80年代那批人起来的时候,正好是观众还围着戏剧转的时候,人们还对你的改革感兴趣。现在也有这种可能,人们对戏剧的变化已经不感兴趣了。你可能已经很超越了,但对观众来说,已经不愿意来看了。这就比较麻烦了。

你问的这个问题是最关键的问题,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我可能不是人艺传统的背叛者,我更希望改良。我记得我见曹禺的时候他就说,人艺的风格要发展,但是不能没有。他特别怕剧院没有风格。而且,每一个年代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办法成,是好的办法,而且他确实用这个办法在当时干成了。但可能在今天用50年代或80年代的办法干戏剧就不成了,逼着你用一种新的方法,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但这里又有两个问题,一个是过去的东西确实好,今天还能吸引人的话,我就还能走一段;还有一种,为了更好地发展,我必须创新,但有一点,我不愿意背叛祖宗,对我这是比较麻烦的事。

解玺璋:是不是和你的性格有关系?

任鸣:我觉得是这样。你要想革命、想推翻,必须对你前面的人否定得非常厉害,我不是这样,因为我认为焦菊隐确实很棒,包括徐晓钟,包括80年代的那一批人,我认为确实很棒。但从心里来说,我希望我做的是我这一代人的东西,我希望又继承又发展,我特别怕人艺这个传统,或者说这个剧院,砸在我们这代人手里。

解玺璋:有没有这种可能,第一代和第二代在交接的时候,历史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两代人衔接的时候,他们其实是一代,历史背景、审美是一样的,价值观念基本上也是一致的。到了这个时候则发生了很多麻烦,你刚才讲到很多问题,都跟那个时代不一样了,你的做法应该更贴近时代,你不跟着时代往前走,你就被淘汰了。可是,你又觉得传统割舍不掉,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你怎么处理?

任鸣:其实我是在协调这种关系,我希望还是他们家人,但又希望有出息。


文学是戏剧可以借助的力量


解玺璋:以后的人艺会不会变成这样一种状态,一个是演传统的经典的剧目,一个是有选择地演外国的戏剧。

任鸣:与时俱进的东西我以为会有的。

解玺璋:可是很难找到合适的剧本呀。

任鸣:我们正在慢慢做。将来剧本可能有这样几个来源:一个是经典作品;一个是外国剧作;还有一个我正在做的,反映现代生活的剧本,这个是我最想做的,但我希望是高质量的;还有一个就是比较有现代观念的作品。

解玺璋:问题是谁来做,我们讲了半天就是这个问题,现在没有人做,60年代作家和70年代作家,没有人愿意写话剧剧本,80年代出来的这些小孩子,更别提了。

任鸣:我做《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时候,作者就比我小,但他是流行的东西。可能底下的孩子也有人做流行,或做深刻,我们不知道,但我相信,我的基本合作者还不是这些人,还是与我一个年龄层面的人,这样的人现在我在竭力去找。我将来也可能走改编这条路,国外所有的国家现在都走这条路,我们改的还很少,比如说改编余华、改编苏童,这样和电影走的就是一条路,我要借助这方面的力量。

解玺璋:那也得有人来改编呀。

任鸣:这个可以,有人。但前提是这样,这个小说你看上了,你拿出一个方案来,我来改,我现在可能更多的也要走这条路。这回和韶文试了一个《十面埋伏》,我这里也有四五部小说,看有没有可能借助文学的力量。苏联所有优秀的作品全部由小说改编,《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最初是小说,后来拍成电影,以后才是戏剧。原创既然有问题,得寻找文学,这条路可能和第五代导演或者和第六代导演一样,包括《蓝宇》,它也是一部小说呀。我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改的也是小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个有分量的文学作品,道理是一样的。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我想试的是什么?就是流行的东西我做一把,看看是个什么样。我还证明一个什么呢?改编是可以的。我和毕飞宇、刘恒都接触过,跟毕淑敏、邹静之,都在谈这个问题。如果这条路能走通,我就有了一个广阔的文学背景。如果作家们不愿改,我可以请人来改。

解玺璋:今年剧院能有新戏上吗?

任鸣:《激情澎湃》,郑天玮写的。改编文学作品我比电影还能占便宜,我比他快,半年就做下来了。我们的机制现在反应还不够快,如果真正做起来的话,也未尝不可。我觉得我比电影还阔气在那儿?中国人很难拍外国电影,我最大的财富是可以拍世界名著,《足球俱乐部》也好,《推销员之死》也好,全世界多少剧本呢!一年我引进一两部的话,也是我的;拍电影就不行。我就可以演外国戏,我不怕跟影视打,因为影视可以看到好作品,但不能看到世界名著。我高兴我就可以把莎士比亚搬来,把契诃夫搬来。还有一个就是用现代观念做。这是我们戏剧也有信心的地方。

解玺璋:会不会以前的时代,就是容易出经典的时代,文化发展的趋势,越来越流行化了,也许很难沉淀下来一个经典的作品,过了很多年,回头一看,流行的当中,会有一些经典的留下来。

任鸣:我觉得可能会的,比如《飘》就是。我最怕的是什么?是我们这一代人在做戏剧的时候,没有有分量的东西留下来,都是浅薄的东西,或者轻的东西,最后有负于这个时代。我认为好作品只有两个标准,一个是当时站得住,非常火;再一个是时间证明,让人记得住。还有就是你的当量是什么?是重量级的还是轻量级的。一个好导演一辈子能排出一两部好作品就不错了。焦菊隐就三部,好导演很少超过三部的,徐晓钟最优秀的我认为是两部,《桑树坪纪事》和《培尔·金特》,林兆华《狗儿爷涅槃》、《绝对信号》,焦菊隐《茶馆》、《蔡文姬》、《龙须沟》。

我们还有十几年到二十几年的时间,如果能有一两部,或者是这群人里能有一两部,这个时代就不是空白。但现在还在等。我们这代人需要时间证明,但时间并不多。我60岁退休,还有18年。20年、10年磕一个戏,如果磕出一部,人艺这段历史记载了,就能够有好东西。我特别喜欢李叔同那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真努力了,我磕不出来了,我也就认了。因为不是说我拼命我就能拿出来的,谁都想排杰作,我想部部杰作,我想人们潮水搬涌向剧场,这都是梦想,也有我们的能力、才气问题,还有我们的机遇问题,就像“等待戈多”一样。


人艺就是我的家


解玺璋:你看人艺的戏最早是什么时候?

任鸣:最早看人艺的戏是粉碎“四人帮”之后,就是复苏以后,我从那时开始看。那时我正上中学,包括上海的《于无声处》。我是60年生人,文革后我十六七岁,从作根上讲,人艺所有的戏,我在读中戏时都看了,有的戏看了很多遍,这种东西就是影响。所以我不可能背叛,我打人艺的风格就等于我打我父亲,我的爷爷,或者说我不喜欢我住的这个院子,我不会对自己的祖宗下手的,我真不是革命派。

解玺璋:你不否定,但你生活在一个前面东西被否定的时代,我想你会有一种内心的冲突或者焦虑。

任鸣:所以我喜欢陈寅恪,喜欢李叔同,喜欢这些殉道式的人物。或者坚守一种文化,我想人艺可能是个大院子,我就是个改良派,是不是像王利发似的,你必须革命,必须推翻什么东西?我觉得邓小平比较伟大在哪儿呢?他批评毛泽东,我对人艺也有很多批评,但有一点,他不否定毛泽东思想,我绝不否定人艺风格。中国人有一样不好,恨不得把过去的东西都砸了我才牛逼呢!这属于造反派心理,能不能在老城外面在造个新城?就是当年梁思成的想法。难道非要把老城毁了,把人艺风格毁了,我才能建吗?

解玺璋:那么,焦菊隐或林兆华排戏的方式哪些是你可以吸收利用的东西?

任鸣:我现在解释人的方法和焦菊隐肯定是不一样,有很多现在的哲学思想;但是在对人的重视这一点,焦菊隐绝对重视人,比如对王利发的揭示。林兆华也重视人,《狗儿爷涅槃》、《绝对信号》也是对人的重视。在这一点上,我是要坚持的。导演最重要的工作,不是看你如何调度灯光,而是看你解释人是不是高级,是不是比前代人高级?这一点我是继承的。但是用什么方法去解释?贝克特也解释人,阿瑟·米勒、奥尼尔也解释人,但他们的方式和手段就是不一样。

现在戏剧有一些是我不喜欢的,就是对人的轻蔑,人就是道具,就是奴隶,让人为戏剧观服务,这是很恶心的事情。如果我解释王利发比《茶馆》解释得还好,就是进步。我去美国看了40多场戏,百老汇它就是好看,商业性的东西,他在解释人上没有新的东西,只是现代化的手段比我多,但并不是在人性上震撼我。但是我认为一个民族,就像鲁迅似的,大作家马尔克斯说的,永远不是手段、观念的进步,而是对人的解释的进步。我想做这种导演,我想做人的灵魂的、精神世界的这种东西。

为什么导演越来越没有力量?你把所有的劲都花在穿衣裳上了,所以导演越变越浅薄,越变越流行,他已经不在人的精神和灵魂的拷问上下功夫了。所以,做《足球俱乐部》时我写到,舞台上只有人和语言。莎士比亚能留下来,就在于他解释人;哈姆雷特,他最美的就是语言。我想抓住人和语言这两个根本。

解玺璋:你觉得人艺在你心目中是个什么?

任鸣:我原来说过一句话,戏剧就是回故乡,我觉得人艺真的就是我的家。我27岁来人艺,等于像个儿童导演一样,人艺的艺术家对我太好了,包括于是之老师。我到人艺两年,就当了艺委会委员,一直培养我,所有老艺术家没有任何一个人为难我,全帮着我,因为他们看我像人艺的儿子。

我记得刚来两年,于是之直接提名,说任鸣当艺委会委员;后来有一次喝酒,他拿起杯子跟我说:我跟未来干杯。我当副院长时才第七年,他们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于是之为什么让你进来,不是我想干,是历史或人艺的老人选择了我,他们有这种希望。所以我有压力呀!如果我背叛的话,会让很多人失望,有负于这帮人,如果说有一天这个剧院真没了,我就会感到这个灵魂没有归宿了。那将是我最悲哀的。而且,我觉得只有在人艺排戏的时候,我活着才有价值。


(本文成稿于2002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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