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鳄鱼》结束于男主人公单无惮一场冗长而夸张的忏悔。据说这篇忏悔词有三千余字。这个长度对善于演讲的市长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对演员和观众来说却是一种考验和挑战。也许我们应该对单市长难以控制的情绪表示理解,毕竟他刚刚见证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开枪自杀。至于他还有三个未出生便遭残害的“儿子”,可暂且不论。但这篇忏悔词,却不该轻易放过,是值得认真、仔细地品味一番的。
单无惮的忏悔首先是针对儿子和其他亲人的。这是很有必要的。他已经走到人生道路的尽头,在末日将临的时候,不能不表达一点他的歉意。接下来,他对“鳄鱼”这个意象有一番解读和说明,他把“鳄鱼”解释为“欲望”的象征物。这时,鳄鱼跃出鱼缸,其影像覆盖了整个舞台。膨胀的鳄鱼把单无惮逼到舞台一边,人对鱼的独白由此开始。这是单无惮忏悔的核心部分。他先是把鳄鱼恭维一番,然后说了一些不着四六的“废话”。他对鳄鱼说:
您能解开许多千古之谜,您也一定能预测未来,告诉我,未来十年内,世界上会发生哪些大事?俄罗斯会与美国开战吗?南太平洋岛国汤加会被海水淹没吗?转基因农作物会使人类基因异变吗?干细胞疗法是否可行?人的寿命真能到一百六十岁吗?人的大脑真能与机器连接吗?人类真的会移居火星吗?外星人会来访问地球吗?机器人是不是能代替女人生孩子?人类有没有可能和平相处,让地球上永远没有战争?有没有一种新的高科技的武器,让所有的航母和飞机变成废铁?有没有一种强大的信号,使地球上所有的核武器失效?有没有一种办法,能把人的贪欲像割除赘肉一样割掉?鳄鱼有没有可能由卵生变为胎生?而人类有没有可能由胎生变为卵生,从而使女人的生育痛苦大大减轻?孵化时的温度决定鳄鱼雌雄的化学原理有没有可能被解开?鳄鱼有没有可能成为地球的主人而人类成为鳄鱼的奴仆?有没有可能真的让时光倒流?
这位单市长的心可真够大的。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倒好,死到临头,还有心调侃,而且是一本正经地调侃。不仅操人类的心,还操地球的心、宇宙的心。至于他自己又如何呢?且看他对自己人生的忏悔,倒真的像是一种反讽:
如果可以从头开始,我不会结婚,对,不结婚就不会有儿子,就不会忍受儿子自杀的痛苦和妻子责骂的耻辱。我宁愿卧轨,也不出轨。对,我更不会跟那个瘦马上床,这样我就不会逼她堕胎,残害生命,而让自己被罪疚长期纠缠 。如果没有这些事,那我可以把青云大桥建成优质工程,百年不摇,千年不塌……如果没有欲望的泛滥,我一定是一个能为人民群众带来福祉的好官,被人民夸奖,被人民感谢,那是多么荣耀、多么幸福!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如果不犯罪,我根本没有多少花钱的机会,连死后的骨灰盒,党都给准备好了。我要那么多女人干什么?无论与什么样子的女人做爱,也比不上得到人民的爱戴。无论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也比不上机关食堂的大锅菜……欢声笑语大食堂,热火朝天大锅菜……我要把自己的欲望禁锢在一个合金匣子里,就像封存核废料一样,让它半点也不得泄露……
引证的文字似乎多了一些,但这么精彩的文字如果不介绍给诸位读者,真是有点可惜!虽说这个时候笑有点不厚道,但看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笑了。鳄鱼作为象征物,的确是非常精彩的隐喻。单市长养大了一只鳄鱼,但他除了从鳄鱼身上看到了膨胀的欲望,却没有看到更多的东西。一个官员不结婚,不搞女人,就能够建成“百年不摇,千年不塌”的优质工程吗?没有欲望就能成为好官吗?最可笑的是把与人民“做爱”比作与女人做爱,如果不是故意遮掩,那么就是糊涂昏聩!在这里,单无惮的忏悔忽略了最重要的两点,一是他从一个朴实的农民子弟成长为一个贪官,除了欲望、结婚、女人,还有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其二,如果说鳄鱼的膨胀是与成长环境的扩大直接相关的,那么,单无惮欲望的膨胀与其权力的扩张和缺少对权力的监督有没有直接关系呢?欲望是人类文明发生、发展的原动力,欲望只有和不受约束的权力相结合,才产生罪恶。但是很遗憾,作者和单无惮最终只走到这一步,即鳄鱼结论式的表达:“我们都是欲望的奴隶。”其实,他还是邪恶权力的牺牲品,作者没说,他也没说。
单无惮这个人物很有意思,这是莫言在话剧《鳄鱼》中精心打造的一个贪官形象,一个逃亡贪官的形象。大幕拉开时,他已经和情人瘦马生活在美国西海岸的豪华别墅里。作者还在他的生活中精心安排了一只鳄鱼。作为该剧最重要的象征物。鳄鱼与他一起度过了十年光阴,他也目睹了这只鳄鱼从不足一尺长到两三米。这样的安排为展现此人的人性和内心世界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舞台,这也是单无惮区别于很多贪官形象的独特之处。作者所呈现的这位贪官,有很丰富的情怀和内心世界。他很幽默,很有智慧,也很有文采,真称得上是文采飞扬,刘秘书夸他是诗人和哲人,应该不完全是溢美之词。他常有妙语连珠让人惊叹,比如他说:“当我不做梦的时候,一切都是梦;只有当我做梦的时候,一切才都是真实。”又比如他说:“这世界上,也许有上帝不知道的事情,但没有老百姓不知道的事情。”
这个人物的独特性不仅表现在他擅长以调侃化解尴尬,还表现为这个人物的复杂性、丰富性、多样性。作者不想简单化、脸谱化地处理这个人物,他要在这个人物身上涂抹更多的色彩,特别是积极的亮色。因而,我们看到的单无惮,没有通常文艺作品中贪官形象常有的贪婪、狰狞、无耻和无赖,作者也没有具体表现他的贪腐过程,除了这个“瘦马”,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贪了什么,腐了什么。恍惚间我曾感到疑惑,想不通他何以要亡命美国。而他的外甥牛布,也曾以玩笑的口吻说:“我真的怀疑您是怀有特殊使命,被当局派出来的。”
我们不必责备这位外甥,他的感觉也许并不错。瘦马是他的“红颜知己”,她看他似乎更透彻而入木三分。外甥与他探讨贪腐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他言道:“我是贪官,但我,没卖国,甚至,我还爱国,很爱国,我他妈的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爱国。”他还经常谈到人民,儿子临死前向他要二百元钱,他说:“我没钱。”儿子说:“你撒谎,我妈说你在瑞士银行里有一大笔存款。”他说:“那是人民的钱,我已经汇到了市政府的账号。”看到这里我又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是瘦马说得痛快:“我看你们纯属吃饱了撑的 !一群贪官污吏文痞艺丐,在美利坚合众国一栋别墅里,谈什么祖国啊,人民啊……这也太黑色幽默了吧?”
黑色幽默也罢,荒诞、诡诞、怪诞也罢,这位无惮,在作者笔下的确是贪官中的“这一个”。我们看到,他本质不错,根正苗红,出身是个淳朴善良、积极上进的农村青年;当了官,也是个廉洁的好官,至少希望做个好官,一直念念不忘“一块红薯”的恩惠。在青云大桥建设工地上,不能容忍下属的贪腐行为,他还扇过外号叫“灰耗子”的包工头一记耳光,在老百姓中赢得了“铁巴掌”的称号。他相信,青云大桥即使不能像赵州桥一样千年不倒,但一百年后它一定还会屹立在那里。但他没有想到,大桥仅仅支撑了十年,还是坍塌了。他的故国故乡故人的情怀,让人情何以堪!外甥以舅舅为原型写了一部书,舅舅很好奇自己在书中是个什么形象,外甥说 :“书中主人公是五分英雄,二分流氓 ,二分情种,一分诗人。”我们是否可以据此理解莫言笔下的单无惮呢?
很久以来,我们都有一个理想,即摆脱文艺创作中概念化、脸谱化、本质化的影响,赋予人物更多的复杂性、丰富性、多样性、相对性的色彩。单无惮即是莫言在这种观念支配下的一个创造性成果。无论我们怎么看这个人物,他都活灵活现地存在于舞台上,是话剧舞台人物画廊中的独特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观众对于这个人物的认识和解读,也很有可能已经越出了莫言设定的范围。以赛亚•伯林通过对康德的阐释,认识到一点,即观念与其实践的差距恰恰是人类不完美的尺度。也就是说,一旦观念进入世界,必定焕然一改;一旦复现,本质已然变异。这里便遭遇了本质论与相对论的冲突。本质论横行之后,相对论很容易悄然登场。事实上,近数十年来,相对论是社会流行观念的主流,主旋律,不仅表现在文艺创作和文艺批评领域,更蔓延到社会政治、历史文化领域,近年来更有泛滥的趋势。因此,莫言在创作中采取这样一种策略,并不奇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也要看到,文化相对论在强调人物的特殊性、独特性、复杂性、丰富性、多样性的时候 ,往往会忽略或掩盖人物的普遍性和本质特征,使人物形象变得模糊而不确定。单无惮给人的感受就是这样,这是文化相对论在叙事策略上的一种失误。它在审美上也会给观众造成一种错觉,使得观众在经历了剧场内的狂欢之后,陷入一种虚无、茫然的情绪中,无法通过剧作达成对社会的认识。这是《鳄鱼》留给我的最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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