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关于宋代的书写非常多,其中不乏基于当下对宋的想象和期许。李洁非的《品宋录》则提供了另一种对宋的观察和认知。一个“品”字凸显了他的叙述不会是纯客观的、不带偏见的历史实录。作者浸淫文学批评既久,固不能与文学家法完全切割,常常会在叙事中流露出个人的主观意志和意图,带有批评家指点江山的风采和鲜明态度,而非史家的平和沉静与不动声色。但其独特性恰恰也表现在这里,绝不人云亦云,绝不模棱两可,常有奇思妙想横空出世,对宋代政治、军事、外交、经济、文化、艺术,以及朝堂之上和江湖之远的诸多现象的解说,多能独抒己见,很少囿于传统固有的结论。
比如金灭北宋,所谓靖康之耻,真相如何?他对那场灾难的讲述就很不同于以往我们的认知。而这种不同又主要表现为他的观察、理解和判断。书中,他用三个章节的篇幅,讲述从“汴京到临安”的历史变迁,揭示那些历史疮疤下面腐烂的物质,悲痛、伤心之余,不能不为这种惨痛的历史真相而感到震惊和羞耻,而对受命于危难之中的康王赵构,即后来的宋高宗亦多一些同情、理解和赞赏。
《品宋录》
李洁非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3年10月
从作者的讲述、论述中我们看到,北宋之所以走到万劫不复的下场,实在是与宋徽宗这个人自以为是的品性,盲目自大的心态,以及拙劣、随意的外交策略有很大的关系。作者明确指出:“‘北宋亡于失信’并非史论批评,而为一桩史实,惜此点未被史书标明与凸显,无论元修《宋史》及汉人史撰,于北宋之亡皆泛泛以言,而未确指其事实经过。”这个事实则表现为,宋徽宗对辽背信弃义在先,为一时之利,弃百年之好,不惜抛弃维持宋辽之间百年和平的“澶渊之盟”;继而又失信于金,且朝令夕改,不能以平等态度对待金国,一再违约,遂招致金国的不满。后来宋金反目,金人便以爽约成性为借口而伐宋。作者能指出这一点,正是尊重历史的一种表现。看来,金灭北宋,实在是北宋咎由自取,宋金之战亦不能简单地、单方面地指责金,而对宋的问题视而不见。由此再看“靖康之耻”,就不再是血不血的问题,而是如何吸取宋徽宗殃民亡国的教训,重新获得政权合法性的问题。这样来看高宗赵构,就不得不对他的选择和决策表示赞赏。作者从历史文献中搜取大量证据,向世人展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宋高宗,彻底颠覆了此人历史上卑躬屈膝、偏安江南的投降派形象。他之所以选择放弃恢复中原,与金人止戈议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在战与和的问题上,更看重的其实是体念苍生,与民休息,因而弃战休兵,以存社稷。南宋与金能有百余年的和平共处,即奠基于此,也为南宋的繁荣发展创造了条件。此处如与“偃武”一章一起读,相信对宋高宗的做法会有更深刻、更透彻、更全面的理解。
再看“丹青寄世”一章,亦很精彩。谈宋画而不止于审美,不止于画作的欣赏,而另辟蹊径,从费正清对宋画的评价中拎出一个“人在中华文化中的地位”究竟如何的大问题。费正清指出,宋代山水画里人物都非常渺小,微如豆芥,淹没在巨大的自然背景之下,反观“意大利古画”,却“是以人物为中心的”。因而他得出结论,这说明“人”或个体在中国是不重要的。李洁非显然不同意费正清的判断。他以层层剥茧之功,逐次揭示费博士之误。首先是时间上的错位。南宋结束于公元13世纪,而此时的意大利古画还谈不上“人”居于“中心地位”或“以人物为中心”。康有为“皆为神画”四字已揭破其中奥妙,即都是宗教题材绘画而已。费正清所理解的那种作品,在欧洲大约要等到15世纪后才能出现。此时中国已是明朝成化年间,以晚出西画之“有”,证宋画所“无”,费正清未免有“关公战秦琼”之嫌。此误之一。
继而从绘画的艺术表现入手,梳理中国绘画的历史,先秦帛画已有人物,汉画像砖以人的日常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更为常见,至魏晋时期有顾恺之著名的《女史箴图》,已是相当成熟的作品。至于宋代,人物画或画中人物的题材、种类就更多了,《清明上河图》在世界范围内也是杰作,而熙宁间郑侠的《流民图》,描绘“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更是稀世珍品,可惜未能传世。但有宋一代画家善于在自然、社会环境中表现人物的情状,是不容置疑的。而宋代人物画中的“婴戏图”,表现纯真天籁的儿童,更为宋代绘画增添了别一种天真烂漫的情趣。可惜费氏视而不见,此误之二。
或曰费正清先生针对的只是宋代山水画。对此,李洁非也提出了他的见解。他认为,宋代山水画的哲学背景是天人合一的天道自然观,与魏晋时期兴起的山水诗、田园诗是一脉相承的。山水诗或为山水画之滥觞。故而可以认定,在中国,山水画的出现与其说是纯美术的进展,不如说是一种整体文化追求的折射。李洁非指出,费正清先生把话说反了。中国的山水诗、文、画并非对人的轻视、漠视,画中人看上去很小,微不足道,却表现为人与自然的和谐如一,他们的人格心灵已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小其人而广其天地,将心灵外化,托诸自然的意识和视点,在宋代山水画中是非常普遍的。费先生不能理解或不愿理解这一点,此误之三也。
总之,读《品宋录》,由衷感到,作者品宋,的确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除了上面谈到的几章,像“币变”、“偃武”、“象刑惟明”诸章“,亦可作如是观。他的办法,是设置一个时空背景结构,将要谈论的话题置于其中,从而获得一个观察事物变迁的历史纵深,以及便于互参的空间视域。这些从历史深处和中国以外获得的信息,帮助他从不同的视角观察、思考宋代的历史。这或许正是《品宋录》对宋史的解读能给我们许多新奇感受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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