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玺璋 | 批评的尊严——读《林克欢戏剧评论集》有感

文化   文化   2023-04-21 10:1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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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自己的思想和才智维护了批评的尊严。


批评是理性的,也是知性的
——读《林克欢戏剧评论集》有感

解玺璋 



读林克欢先生的戏剧评论已近四十年了。记得刚入行时,林克欢的评论就在戏剧界颇有些影响了。他的文章有见地,各种戏剧座谈会上也常常听到他不俗的见解。当时有三位戏剧评论家,人称杜、林、童。他们在同行眼里都是新思想、新观念的倡导者、鼓吹者。杜即杜清源,林即林克欢,童即童道明,他们三位的评论曾是戏剧界的一道风景。

最近读了国际演艺评论家协会(香港分会)出版的三卷本林克欢戏剧评论集《舞台上的信疑善恶》,感觉很亲切,也有一种满足感,让我从中得到一点对于批评的启悟。全书汇集了整整一百篇文章,包括附录中的三篇访谈。所有文章可以分为三类,一类为剧评,数量最多,其中相当一部分,我们是有过共同观赏经历的,因而读起来常常就有我怎么没想到的遗憾,或我也是这样想的得意;二类为人物速写,其中于是之、王贵、童道明、林兆华等,都是我们平时有过接触或接触很多的,读时便多了些感慨;三类是某一专题、某一时期、某一地区的综述,亦能感到作者视野的广阔,目光的深邃。


我以前很喜欢周作人说过的一句话:“批评是主观的欣赏 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并以此为值得追求的批评境界。不过,林克欢先生的戏剧评论读了很多年,特别是这次集中读了他的近百篇评论,我慢慢地从中体会到一点这种批评境界的不足和偏颇。不是说主观的欣赏不好,论文的抒情有碍,而是说林克欢先生的戏剧评论体现了一种更高的境界,也就是理性的、知性的境界,更值得我们去追求。






批评的前提是欣赏。欣赏在这里不是喜欢的意思,而是指领略、观赏。写文学批评,不能不读小说,写戏剧评论,则必须到剧场观剧。近些年来,林克欢先生渐入衰年,且病患缠身,但不时仍能在剧场看到他的蹒跚的身影,不免让人为他担心。但作为戏剧评论家,如果他要发声,就不能离开剧场。这个职业的残酷性或许就表现在这里。普通观众走出剧场,习惯于得出好与坏,喜欢还是不喜欢的简单结论,我们亦常被周围朋友问及戏的好坏,或好看不好看。但戏剧批评家却不能止步于此。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么,也只能扮演“戏剧经纪人”的角色,被戏剧艺术家们视为附属于戏剧艺术的寄生虫。社会上流行的对戏剧批评的不满,所谓“红包”批评、“人情”批评、“圈子”批评等等,都是基于对戏剧批评依附性的定位,以为批评只能是艺术的附庸。


林克欢先生的戏剧评论告诉我们,批评不承担判断戏剧作品好坏的义务。恰如世界批评界理论权威,加拿大学者诺思罗普·弗莱所言:“为了从根本上维护批评的存在权,就要假定批评是一种思想和知识的结构,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就其所讨论的艺术而言有某种程度的独立性。”林克欢先生的戏剧评论为这种假定提供了很好的证明。他用自己的思想和才智维护了批评的尊严。我们从他的文章中可以看到,批评不仅是主观的欣赏,尽管“批评的公理和基本原理不能不从它所论及的艺术中生长出来”;同时也是客观的检察,是基于理性和知性的演绎和分析。如果不是这样,批评家就有可能“退回到他作为一个社会的人的存在而形成的偏见中去了”。因而,好的戏剧评论可以是抒情的论文,也可以是某种指摘。只是这种指摘不是盛气凌人的,也不是故作惊人之语的判决词,而是基于人性的理解和提醒。这样做的结果,是防止“批评家这个词成为一个有知识的泼妇的同义词”。


因此,批评绝非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样,只是捧与骂的代名词。举一个小小的例子。《窝头会馆》是北京人艺的保留剧目,名气很大,好评如潮,自首演以来收获了太多的赞许。林克欢先生关于《窝头会馆》的评论却因其目光的深邃和锐利,一眼看穿了该剧的底色。他把剧中主人公苑大头定位为“一个伤时骂世、贫嘴却诚实的小人物”,剧中所表现的,便是苑大头周围,城南一座破旧小院内几户穷苦市民琐屑、凡庸、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段,揭示的是底层民众极端匮乏的物质条件与艰难困苦的生存环境,预示了一个黑暗时代的必然结局。接下来他便不动声色地指出:“这是一个保险系数极高的题材——旧社会的黑暗与民不聊生的苦难。历史给定的命运与预设的批判性,使这部明星汇集的大制作在启悟性与精神深度上难有作为。末尾双重的‘光明尾巴’——国民党守军投降与新生儿的哭声——更是庸常的俗套。”


指出这一点对于追星的观众来说也许意义不大,但必须有人做这件事,这正是戏剧批评家应该做的。弗莱曾经说过,作品并不说话,而批评必须说话。他也看到了这台戏的精彩之处。苑大头带有几分俏皮,几分谐谑的贫嘴,“使怨气变成嘲笑或自嘲,变成破解愁闷或不合时宜的滑稽,从而掩盖了‘本质论’变焦所产生的模糊感。对剧作者来说,对他心爱的人物酣畅淋漓的个性刻画,胜过对传统现实主义历史本质的复写”。这是只有对历史获得深刻体验和认知的人才能发出的议论。也就是说,戏剧评论家的理性和知性,来自于他们的理论修养,学术水平。当然,历史、哲学、心理学、伦理学、语言学等等,不等于批评本身,但批评一定要在这样的精神高地上展开,才不辜负批评的尊严。我们看林克欢先生对李六乙执导的《哈姆雷特》的分析,对以色列剧作家列文的《孩子梦》的分析,对以色列戏剧《耶路撒冷之鸽》的分析,对俄罗斯《樱桃园》、《白卫军》、《活下去,并且要记住》的分析,以及对许许多多中外作品的分析,就应该能够体会到这种尊严的来之不易。


读戏剧评论而能切实感受到思想、精神之美,这是林克欢先生贡献于戏剧批评的一笔宝贵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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