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就关心戏剧评论的人,怕是没有不知道“杜、林、童”的。他们三位,即杜清源、林克欢、童道明,都是响当当的戏剧批评家。我自1983年入职《北京晚报》,不久便到“五色土”副刊负责“影剧谈”栏目,开始和各个方面的作者打交道。
刚入道的我辈自然还无缘与大师们结识,但他们的大名时不时总在耳边响起,各种座谈会上也常常听到他们的高论,知道他们都是新观念、新思想的倡导者、鼓吹者,因而,对他们渐渐地就生出一种崇拜之情。
这时,一场具有广泛和深远影响的关于“戏剧观”的大讨论,在戏剧界悄然发生了,并很快成为所有人热议的话题。起因是有人重提1962年黄佐临在广州“全国话剧、歌剧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这个发言随后以《漫谈“戏剧观”》为题,于1962年4月25日在《人民日报》发表。不过,由于当时国内政治形势已十分严峻,阶级斗争的调门越叫越高,文艺界更是首当其冲。1961年以来难得的调整与复苏,有点像北京的春天,人们还没来得及感受暖融融的春意,它就像一阵风,吹过去了。
直到改革开放之后,为中国戏剧寻找新的出路的有识之士,才将这篇被人遗忘近20年的文章重新发掘出来,一场规模空前的关于“戏剧观”的大讨论,随之在全国范围内展开。
戏剧观争鸣集(一)
这场讨论显然击中了中国戏剧创作的病灶,触动了整个戏剧界的神经,全国各地许多剧作家、表导演艺术家、舞台美术家、戏剧理论家都参与到讨论中来,形成了热烈的、百家争鸣的局面。
据杨景辉先生统计,1981年到1988年期间,在国内主要戏剧、文艺、美学等理论刊物发表文章的就有黄佐临、陈恭敏、薛殿杰、乔德文、孙惠柱、徐晓钟、胡伟民、高行健、丁扬忠、童道明、马也、于是之、胡妙胜、杜清源、李钦、林克欢、吴方、熊源伟、谭霈生、丁罗男、王世德、高鉴、康洪兴、余秋雨、丁一三、魏明伦、叶廷芳、孟繁树、曲六乙、舒强、王贵等数十人。这当然不是个十分完备的统计,参考事后编辑出版的《戏剧观争鸣集》(一)(二)和其他一些出版物,参与讨论的人是相当可观的。
戏剧观争鸣集(二)
讨论的问题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公式化、概念化倾向,主要表现在“社会问题剧”的创作中,有图解问题、图解思想、图解观念、图解政策等现象。这个问题最早是由曹禺先生提出来的,他的文章发表在1980年7月的《剧本》月刊上,他说道:“好的社会问题剧应该植根于生活之中,而不是仅仅存在于问题之中。现在有的戏仅仅写出了一个问题,问题便是一切,剧中人物根据问题而产生,人物有的站在问题的这一面,有的站在问题的那一面,有的站在问题的中间,于是出现了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中间人物。”这种创作态度和方法显然是不正确的,“如果我们仅仅写了社会上的问题,而忘了或忽略了写真实的人,真实的生活,那么,我们的笔下就只有问题的代表人物,而没有真实生活中的人,没有那种活生生的、一点不造作的人”,我们的创作也就失败了。所以,他希望创作者能够从“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束缚和几十年的极左压力”这个“紧箍咒”中解放出来,放心大胆地“畅所欲‘写’”人性,“写那些叫人揪心的,使人不能忘却的人物”。
另一个就是写实主义戏剧观。黄佐临针锋相对地提出了写意戏剧观。他发表《漫谈“戏剧观”》一文,重申他在20年前的观点,寄希望于写意戏剧观能为戏剧创作带来可能性。他从分析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和梅兰芳的区别入手,认为:“简单扼要地说,他们最根本的区别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相信第四堵墙,布莱希特要推翻这第四堵墙,而对于梅兰芳,这堵墙根本不存在,用不着推翻。因为我国戏曲传统从来就是程式化的,不主张在观众面前造成生活的幻觉。”
《我与写意戏剧观》,黄佐临
他一再提醒人们注意:“这个企图在舞台上造成生活幻觉的‘第四堵墙’的表现方法,仅仅是话剧许多表现方法中之一种,在二千五百年话剧发展史中,它仅占了七十五年,而且即使在这七十五年内,戏剧工作者也并不是完全采用这个方法。但我国从事话剧的人,包括观众在内,似乎只认定这是话剧的唯一创作方法。这样就受尽束缚,被舞台框框所限制,严重地限制了我们的创造力。”他还劝告戏剧同行,我们没有必要死抱着写实的戏剧观不放,“产生这戏剧观的自然主义戏剧可以说早已完成了它的历史的任务,寿终正寝了”,我们干嘛还要“受这个戏剧观的残余所约束”呢?而“写意的戏剧观”,以及“写实写意混合的戏剧观”,可以使我们“放胆尝试多种多样的戏剧手段”,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们的这些观点在戏剧理论界和编导中赢得了广泛的共鸣和认同。杜清源写了《“戏剧观”的由来和争论》、《戏剧思维辨识》,林克欢写了《演员与观众》、《戏剧的超越》,童道明写了《也谈戏剧观》、《我主张戏剧观念的多样化》等文章,他们对待讨论的态度都是非常积极、认真的,不仅写文章,还主动参与戏剧实践,林兆华、王贵等新锐导演的身后,都有他们的推手在助力,《WM》、《绝对信号》、《车站》、《野人》、《狗儿爷涅槃》等一系列破天荒的作品相继问世,在社会上大获成功,影响至今不衰。他们可谓最佳吹鼓手,为戏剧创作获得自由而鼓与呼的,戏剧评论界无出其右。杜清源还为这次大讨论整理、编辑了《戏剧观争鸣集》(一)(二),保存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现在读来还很激动人心。
这次戏剧观的大讨论到80年代末就黯然落幕了,后来甚至很少有人再提起它。而进入90年代以来,一批更年轻的戏剧家冲上舞台,他们带来了更新的东西,人们称之为实验戏剧或现代派戏剧;而主流舞台却悄然后转,渐回老路,或曰穿新鞋,走老路去了。
不过,我得庆幸自己刚一入道就赶上这样一场大讨论,数年中免费读了个“戏剧理论专业”,让我开了窍,明白了戏剧舞台是怎么回事。就像我曾在另一篇短文中说过的,北京人艺二楼的那间小会议室,就是我的“中戏课堂”,在这里,没少听林克欢、童道明两位老师的“戏剧理论课”,我的戏剧启蒙正是通过他们的教育才最终完成的。
可惜的是,杜清源先生自90年代起就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我们几乎看不到他的文章,他也几乎不参加各种研讨会,我也因此少了向他请教、学习的机会。不像林克欢、童道明两位老师,我们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人也越走越近,无论他们认不认,我都认为我是他们的弟子,继承了他们的衣钵,而且希望能把这衣钵传下去,让戏剧自由的精神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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