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批新入厂的工人,虽号称初中毕业,其实初中只读了两年半,不能算是毕业,我至今也没见过初中毕业证书什么样。
1968年1月,我们这届和六九届一起进了中学。1970年6月,我们进工厂,在学校不过两年半时间,除了学工、学农、学军、挖防空洞,上课的时间是很有限的。别的学校我不知道,不敢妄言,仅就我所在的学校而言,数学课,五个学期,只讲《代数》第一册,都没讲完,我印象中只讲到二元一次方程。遑论其他。
1960年代的课本。
说来惭愧,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知识水平走进了这座现代化的工厂。特别是我所在的硅产品车间,它的前身是厂实验室,人称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师傅中,高学历的人很多,起码也是高中生,或中专、化校的毕业生。即使有极个别的初中生,也是58年毕业进厂的,那水平也是我们这代人无法望其项背的。
因而,有很长一段时间,如何提高我们这批人的文化水平,尽快适应生产需要,就成了车间领导和师傅们的一块心病。记得车间、工段、班组都利用工余时间请技术员、老师傅给青工讲本岗位的技术知识。说老实话,我们听得是似懂非懂。比如讲到有机硅,硅油、硅橡胶、硅树脂,分子式写了满满一黑板,我们则如看天书。好在师傅们讲的时候,总是结合我们每天经历的日常工作,渐渐地也就听进去了。现在想起来,化二的厂风和氛围,与社会上的风气似乎大不一样,从上到下,从领导到工人,搞运动的劲头不大,都把精力比较多地集中在生产上。记得1971年初“批陈整风”,陈伯达有一条罪状,即搞“电子中心论”,我们车间因生产多晶硅、单晶硅,首当其冲,但似乎并未太多地影响到生产,就像一阵风似的过去了。我至今不能明白,何以陈伯达会有这样一条罪状,和他的身份很不搭界啊!
总之,在我的印象里,领导和师傅们抓生产,抓青工的职业技术教育,并没有人上纲上线,说他们搞唯生产力论。不久,厂里为了从基础入手,提高青工的文化水平,还办起了夜校。夜校从初一的课程讲起,共设置五门课程,分别是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从周一到周五,每天安排一门课。老师都是从各车间抽调上来的。教数学的刘玉淑老师,原本和我在一个班组,她过去就是化校的数学老师,化校停办后,她下放到工厂,就分在我们班组。老太太人很慈祥,脾气超好,总是笑眯眯的,很少和学生发脾气,只是看到我们这些学生对学习不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真的很着急。那时,我们中有人被安排到八大处工人疗养院疗养,她不想让学生因此拉下课,竟坐公交车到疗养院给学生补课。
当年的城乡,都办起了夜校。
上夜校不占工作时间,下班后才能去听课,因此并不强迫,是自愿的。由于化工厂多是三班倒,有夜班、早班和中班,同样的课,老师每天要讲三次。夜班学生早上听,中班学生中午听,早班学生和日常白班学生一起晚上听。中班、早班还好,上九个小时的夜班再听两小时课,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而,能长期坚持听课,一直听到高中课程结束的学生是很少的,微乎其微。夜校也不要求学生每门功课都学,你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一门课或数门课。即使这样,能坚持数年不放弃,也是需要毅力的。但也不是一个没有,我们车间有个女生,就坚持得很好。1977年参加高考,她的物理考了90多分,差几分就满分了。一个初中生,如果不是一直坚持学习,这样的成绩是很难想象的。我后来就常常想,如果那时好好学习,不让刘玉淑老师失望,后来高考,数学也不会考得那么糟糕!
其他几位老师,沈善书老师教政治,讲政治经济学、哲学,黎辉志老师讲语文,杜瑞斌老师讲物理,讲化学的老师姓梁,名字我忘记了。有一段时间,我也很想好好听物理、化学课,那时车间号召青年工人积极参加技术革新,我这个“积极分子”自然不能落后。为此我还跑到厂图书馆借了一本《热动力学》,希望能对沸腾床的改造提出一些意见和建议。这当然近乎妄念,这么深奥的问题让组里几位科学院来的老师都大废脑筋,我辈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也就稍懂一点皮毛,记住几个名词而已。这种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也就烟消云散了。
那时,我更感兴趣的还是文学、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因而,听语文课和政治课的积极性就比较高,和沈老师、黎老师就走得近一些。黎老师是广东人,面色黝黑,未曾开口先咧嘴笑,颇有些黎家人的特征。他喜欢打篮球,夜校前面的篮球场上,常见他的身影。沈老师这人很周正,不苟言笑,但课讲得很仔细,很认真,要求学生记笔记。多年后,我在《北京晚报》工作期间,他还到报社去看我,夸我的文章写得好,给我很多鼓励。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几位老师,想起那几间简陋的小平房和简陋的课桌椅,难免会有一些懊悔,觉得有点辜负了老师们的心血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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