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看了藏语版话剧《哈姆雷特》。我不懂藏语,也许是剧情比较熟悉的缘故,看着并不觉得费力,反而觉得很轻松,很舒服,没觉得有什么障碍。这是我看戏之前绝没有想到的。我之前担心因听不懂台词而昏昏欲睡。然而没有,不仅没有,反而还有会心之处,让我顿生巧遇知己之感。
我对《哈姆雷特》并不陌生。这些年,国内的、国外的;传统的、现代的;不同版本的演出也看过一些。而这次观看藏语版《哈姆雷特》,确有一些新鲜的感受。而最让我惊讶的是,演员在舞台上竟如此放松,不给人矫揉造作的表演感,刻意求深的紧张感。我想这也许是他们心理上少有负担,心地澄澈、透亮,尚未被当今社会上流行的过度解读、过度消费所污染的缘故。他们的表演绝不承担向观众暗示、明示哲学观念的任务。所以,我们看舞台上的哈姆雷特,他的一举一动都是自然而然的,是特定环境下的自然反应,不是按照某种观念人为设计出来的。我不知道演员的这种能力是来自濮导的调教,还是源自雪域高原的天然本性,也许二者都有。
总而言之,演员在舞台上所呈现的整体面貌,是一种超越生活本身的生活化的表演。他们的表演显示出一种从思想观念中解放出来的自由,不仅是身体的自由,更是精神的自由。我记得,这也是林大导多年来所向往、所追求的境界。真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栽柳柳成荫。
为这种表演锦上添花的,是演员的台词。莎剧是以无韵体写成的诗剧,他的台词常常表现出浓郁的诗的韵味,不仅辞藻绮丽,形象鲜明生动,而且善用譬喻,类似我们古典诗词中的比兴,造成一种音韵节奏之美。因而,前辈译者在翻译莎士比亚剧作时,多注重保留原作的特色,追求译文的驯雅。如梁实秋、朱生豪诸先生的翻译,都代表着这种风格。
但这种书面语而非口语化的台词,并不适宜在舞台上使用。特别是近几十年来,世风趋近于生活、写实,古典式的台词风格退出舞台已是大势所趋。其实,早在清末,就有先觉之人注意到言文不一致的问题,呼吁“诗界革命”、“文界革命”,“我手写我口”,以口语、俚语、民间谚语入文、入诗,至“五四”新文化运动,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更是水到渠成。我们看莎剧的台词风格,何尝不是这样?虽然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流行的还是古英语,但他仍很注重采用生活化的民间语言,这与他的诗意表达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莎剧台词的鲜明特色。因而,近年来国内话剧舞台搬演莎剧,改造过的莎剧译本,比如上世纪九十年代李键鸣老师为林兆华戏剧工作室翻译的《哈姆雷特》,便突出了台词的口语化,改变了原著中类似排比句的语言格式,遣词造句更便于演员说和观众听,而非文学意义上的阅读,也使得舞台情节展开的节奏更加紧凑,强化了演出的观赏性,以及与观众的亲和力。
也曾有人担心,台词的口语化或许会削弱莎剧固有的诗意风格。在这方面,争议始终存在着。而有意思的是,藏语似乎能在二者之间建立起一种平衡。藏语版《哈姆雷特》是以李键鸣老师的汉语译本为母本翻译的,当然不同于原著的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但仅就我们的观剧感受而言,似乎也不存在汉语口语化的直白、浅显和随意,而是另有一种诗一样的韵律和节奏。我想这是由藏语固有的文化基因带来的。
藏文化很突出的一个特点是载歌载舞,口语中亦习惯于比兴体的表达方式,诗的味道很浓,民歌资源亦很丰富。恰如译者尼玛顿珠所言:“藏族文学最擅长用韵文表达。藏语言是一个非常优美的语言,非常适合写诗歌,而且词汇量极其丰富,表达方式也多种多样。藏族文学在千年的发展过程中,无数前辈创造了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藏族文学史上出现过很多伟大的诗人,藏族的传统诗歌都是用韵文写成的,大家所熟悉的仓央嘉措的诗歌,翻译出来也是很美的,但是若能读懂原文,那不知道有多美。因此,韵体的文学作品非常好译成藏文。”这一点,我们从演员在舞台上所传达的藏语的魅力中已深深地感觉到了。这里有一种口语与诗化语言融为一体的美感,虽然我们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那种美好的语调和节奏还是能深深地打动我们。
藏语版《哈姆雷特》让我感到容易亲近的,还不仅仅是它的优美动听的语调,以及能与我们的心律搏动共振的节奏,还有它的叙事姿态。我想这一点应该和濮导对剧作的处理关系极大。20世纪的一大特点,是思想、观念及各种理论特别繁荣,影响所及,戏剧也向思想观念倾斜,而鄙薄情节、故事,实验戏剧,现代派、荒诞派戏剧,侧重点都在思想、观念的探讨和表达。
《哈姆雷特》就常常被拿来做思想观念的载体,一句“生存还是毁灭”,引发了多少关于深刻的竞赛啊!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人物还是那些人物,所不同的,是故事成了思想的包装盒,而人物则成了思想的传声器。而濮导则利用了藏族青年演员朴实、单纯的特点,老老实实地讲故事,每个演员都在努力完成角色的舞台动作和心理动作。演员不再是传达思想的工具,舞台也就回归了它的本性。对此,莎士比亚也会感到欣慰的,他的本意固然也并非想把戏剧写成哲学教科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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