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妻子对子文说：“暑假也放了，我也不能出去干别的，你趁我在家做月子，你带儿子去沈阳玩玩，看看你从没见过面的舅舅妗子，我自己在家没问题，儿子在家还淘气，你们只管走，我接着就可以下地。”子文说：“那怎么行？哪有刚生小孩不用人照顾的？耽误了接生那老太太就满林场地说我粗心大意，我再不伺候月子就去探亲？再说，你知道沈阳这个舅舅可是我生身母亲的弟弟，虽说他是大学教授，但婶子是不同意我与那家人家来往的。这件事如果叫叔叔婶子知道又要不高兴，还不知发生什么事 。”妻子说：“我一个人在家没有问题，我现在就能下地，只要邻居能给我挑下水，别的都好说；叔叔婶子那里，咱们不要告诉他们，我想也不会知道，我正在坐月子，婶子不会想到你会出门的。老人不理解这件事只好先瞒着以后再说。咱们在东北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虽说沈阳的舅舅没见过，可这是你的亲舅舅，现在你空闲，是个机会。我知道，其实你是很想去看望你的当大学教授的舅舅和当排球教练的妗子这些高层文化人，你想去就去吧。”子文犹豫了一阵，年轻的子文相信妻子的坚强，竟带着儿子踏上去沈阳的路程。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热的多，有时气温达到三十多度。夏至以后的几场大雨，才把似火骄阳压下去，人们还没舒服几天，就又为连绵不断的降水所苦。林场各工队几乎都休假在家，每一座山沟里的山泉都变成浑浊的泥浆汹猛地奔突而下，还不时夹杂着泥沙，山林的植被遭到破坏。林业局不断接到报告，多处山体出现滑坡，运材路被堵塞，堵住了山里各个林场通往局里的道路，紧接着，电话线路被大水破坏，中断了山里山外的联系，然后很快就断了电。林业局党委机关大楼也点起多年没有用过的汽灯、瓦斯灯，林场机关和各住家户没有煤油，就用柴油，几乎每间办公室都有一盏或几盏用各种容器和棉线芯做成的灯，油灯冒着浓浓的黑烟，里面的办公人员的鼻孔都熏得黑黑的。林业局和林场所有领导昼夜聚在一起，注视事态的发展，事实上这种聚集是徒劳的，开会再多，管理再严密，老天爷按照他自己原有的分配计划和既定指标降水，不管人间的会议决定。一个十几万人口的林业局的管理层，平时的权威，此时微乎其微，在大自然面前渺小无力、狗屁不顶。
在中伏的第一天，子文在睡梦中被一种从没听见过的声音惊醒，不远处的山上响起轰隆轰隆的但绝对不是打雷的巨响，而且有时像山野兽的嚎叫、有时象老牛的哞哞吼声，在深夜令人心境胆颤不知所措。闪电在窗前流窜，小女儿哇哇直哭，子文半夜起来用被单当上窗户，妻子惊慌地护着两个孩子，别被惊吓着，一家人坐在炕上在闪电的忽明忽暗中等待。天刚刚放亮，林场大院好几天已经不响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林场党委书记向林场的全体员工和家属讲话，窗外的雷鸣闪电不时掩盖了高音喇叭的声音，子文断断续续大体听明白书记的讲话内容：“连日大雨，形成严重的山洪暴发，山沟里的水位暴涨 ，山体滑坡越来越严重，大量木材顺水流失，给林业造成的损失无法估量。现在任何人尽量不要出门，不要擅自行动，否则就有生命危险，住在低洼出的十几户人家，马上带着生活必需用品，暂时住在林场大院的副业队仓库。”最后书记强调说：“现在情况危急、危机万分，千钧一发……”
子文急忙穿上衣服打着雨伞冒雨到门外，雨势开始减弱，天色逐渐透亮，不远处的河水怒吼咆哮如万马奔腾，脚下的道路已经被雨水冲毁，露出了石头，坑坑洼洼，子文凭借路熟蹚着没膝的水向学校方向走去。刚到二号桥上，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陡然上涨的河水向脱缰的野马沿着山谷排山倒海、气势磅礴从上游冲下，河水上面竟然飘荡着象木筏般的一排排木头，这些木头有的已经被两旁的山体凸现的巨石挂住，后面不断而来的木头又被阻住，接二连三的积累，木头聚集越来越多，形成一座巨大的木头山，这些木头山阻挡洪水下泄，水位越来越高，最后“轰”的一声巨响，木头山解体猛然冲下，散开的木头象箭一样顺水而下，撞到树上树断、撞到土上土跨、撞到石头上木材断裂像一堆碎骨头漂在水面，在子文脚下的二号桥右侧不远处一座木头山越聚越高，桥下的水已经在伸头探脑将要漫过桥面，平日的潺潺清泉此刻象泥汤一样混浊，上面飘着杂乱的树枝杂草，夹杂着脏乎乎的白沫，子文几步奔跑越过桥面奔向学校，还没跑到学校大门口，就听身后的河里一声可怕的巨响，脚下甚至抖动了一下，他回身一望，不由得目瞪口呆：二号桥右侧刚才积累的木头山被洪水推向桥面，顷刻间桥墩断裂、桥面右侧已经塌陷，被撞得零离支碎的水凝土预制块正哗啦哗啦落入水中顺流而下，瞬间无影无踪！
子文心惊胆颤的进入学校，原来校长和几个老师已经早先来到，正惊魂未定的站在办公室里，校长铁青着脸站在窗前像一个将军站在军事地图面前谋划着伟大的战役。天已经大亮，雨渐渐小了，胆大的学生三三两两沿着二号桥左边残存的桥面陆续来到学校，子文向外看看操场上积水不是太深，学校地势较高、三面环河，排水很快。校长突然拿起手杖左手拿一本杂志冒雨走出办公室，他行至操场当中站下，因手杖的支撑，身子略微倾斜反而更显威武，只见他将杂志卷起按在嘴上开始喊话：
“到场的各位老师同学，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少先队员们，数日的倾盆大雨形成了山洪暴发等自然灾害，我们学校也同样蒙受巨大灾难，国家的财产安全面临着不可估量的威胁，保护和抢救国家财产是我们每一个人不可推卸的义务，现在我代表学校党支部向大家发出动员令：全体党员、共青团员、少先队员以及各位教师学生，党在看着你们，组织在看着你们，人民在看着你们，党和组织考验你们的时刻到来了，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要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发扬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精神，全力以赴的投入战胜洪水战胜灾难的伟大战役，现在我向大家发布命令，党支部的三名成员，每一个人带一个高年级班，沿着校园巡回检查，重点是检查院墙有无坍塌、排水是否畅通、教室房屋是否漏水、课桌是否受到浸泡，仓库是否被淹、物品有无损失等。现在立刻出发奔赴前线，我坐镇指挥并做好后勤保障和物资供应工作，做到人在学校在！最后大家注意安全，出发！”
校长手持浇湿的纸筒向前一挥，姿势十分标准、豪放而优美，仿佛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对列队整装待发的千军万马！
子文目瞪口呆，校长日常的做派时有夸张甚至是装腔作势，可是今天校长的冲天气概还是深深感染了子文。每个人的工作作风各领风骚不能求同，校长的做派再过头，却也对自己不无启发。
党支部成员除去校长本人还有两个，这两个前线指挥员很快就完成了他们肩负的历史使命，光荣胜利的凯旋回来，向校长汇报：洪水的危害基本解除，我校防洪工作未雨绸缪，没有蒙受巨大损失，校园后面的墙基处有积水，已经排除并用土垫高不会再产生积水。校长听罢汇报，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难得的轻松，他说：“我给你们记功。学校不会忘记你们。”
半月之后洪水警报解除，大自然的肆虐告一段落，对人类的惩罚暂且结束，而人类的祈求、抗争毫无作用，只有任凭他发泄完对人类的不满为止。别说是发展中国家的一处深山老林里这种落后的地区，即使最发达的国家面对天灾的降临也只有束手就擒、百般无奈，能做到的也只是把损害降低到人们力所能及的地步。
林业局最大的灾难就是千山万壑之中的泥石流带来的难以计算的损害，上万立方米成品木材随着泥石流冲入下游胡乱的流落，有的埋入泥土——几年后将腐烂归还泥土，有的在半路被冲撞为碎块，极少数有幸被人打捞上来被偷偷卖掉甚至被劈成木柴化为灰烬，也有的顺流而下进入松花江或鸭绿江甚至漂流入海！
国家林业部、省林业厅的生产调度部门的显示数字仅仅是保守的数字而已，至于真实的损害远远大得多，这也只是所谓的“实际损失”罢了。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地表的损害才是不可估量的、是影响深远损害，裸露的岩石经亿万年大自然风化作用形成的土壤，长出的植物一代代死亡变成有机质，年复一年地表裹上厚厚的腐殖质土壤，是上天赐给人类赖以生存的宝贵礼物，然而一夜之间这些亿万年养成的地表消失殆尽不复存在，还带走了各种树木庄稼……，待要恢复原来的样子，依然要等待亿万年之久！亿万年，地表能给人类长出多少财富？谁能计算的出来？
裸露出的山体怪石嶙峋、像一个活人受到酷刑被扒了皮剔了肉一样令人恐怖、触目惊心！突出的岩石棱角上胡乱地挂着洪水带来的树枝、杂草，它们在一阵异常的喧嚣之后沉默下来，回忆着昔日在它们上面曾经的茂密森林、鸟语花香、潺潺泉水、大豆高粱，昔日的繁华成为新的神话，宛如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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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邢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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