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上苍,上苍长眼留下了子文,同时也留下了母亲,那是母亲对上苍的感动。如果子文夭折了,母亲也会悲痛而绝。母亲不但养育了他,并以她柔弱的手加上坚定不移的信念,一次次夺回子文的生命,子文的命与母亲命运成为一体不能分割,母亲的恩情无比的神圣。在子文幼年的三年自然灾害中,除了没有吃的,冬天少衣御寒,母亲解开棉衣用她最温暖的胸脯给子文以温暖,子文手冷了,母亲掀开衣襟把一双冰凉的小手揣进怀里,脚冻了,母亲将子文放在炕上把一双小脚搂进怀中将她有限的体温传给子文,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拥着子文,子文的双手总不由自主伸向母亲动过大手术的残缺的乳房,在温暖中入睡。子文这种由母亲拥睡的习惯一直延续到八、九岁。母亲是个矮小的女人,她把自己有限的体温毫无保留的给了儿子。如今子文成了大人,母亲老了病了更加矮小,体温更有限。此刻,子文多么想来到母亲面前拥起老人家,把自己年轻的身体旺盛的火力传道她身上,使她得以温暖得到回报。
一九六零年,饥饿的灾难降临在每个人头上,村里的食堂每顿饭只供应子文全家三口人一个菜团子,母亲把菜团的一半分给作为主要劳动力的父亲,其余的一半,掰成一大一小,把大的给正在长身体的子文,小的留给自己,母亲对子文、对父亲说:“我不下地干活、也不再长身体了,用不着吃那么多。你们吃吧,我在家怎么都好说。”
维系生命的菜团啊,母亲!今天能用什么山珍海味才能抵的这份生死攸关的恩情啊!
这年春夏之交,食堂解体学校停课,村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已顾不上埋葬死了的。父母决定,留父亲在家,母亲带子文到南面的邻县去讨饭,邻县是山区,地广人稀,山上的草根树皮还能找到一些,比起本县来尚有生存空间,还可能有点活路。从本县到邻县山区百余里路上,三三两两的讨饭人络绎不绝,偶尔遇到饿殍,人们见怪不怪不再惊奇,不知何时自己也就横尸异乡的路边啊。与子文母子同行的,是二姨全家还有姥姥。姨夫推着车子,车上推着姥姥和最小的表妹,其余的随车迤逦前行。饥饿严重的摧残了人们的身体,子文常常落在后面,母亲便蹲下身叫子文伏在她瘦骨嶙峋的背上踉踉跄跄前行……
开往山东故乡的火车上,子文的思绪时时被打断,他抹去眼角的泪水,痛苦地想:“母亲啊,你瘦弱的身躯为我付出的太多太多啊,可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远去异乡!事到如今我只有尽快将全家搬在一处,穷也好富也好只要全家在一起就有幸福就有快乐。今后只要您活着,我一定背着你老人家,出来晒太阳、赶集、走亲戚,背你看山看水看亲人……。”
子文在离家数月之后,终于到家了,他没有因参加工作成为了工人,就有衣锦还乡的荣誉感,当他在模黑回到十分熟悉的家门,一种负罪感涌上心头,他怯怯地喊道:
“娘,我回来啦。”
在屋里头的母亲好像正在期待着子文的呼叫,立刻就一边答应着一边磕磕绊绊从屋里往外走,嘴里不断说:“来了来了!”夜色朦胧中,母亲似乎更加矮小、更瘦弱、更苍老,子文急步向前,抱住比自己矮许多的母亲那瘦瘦的双肩。数月的时光,是有生以来母子最长的分离,这短短数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自己受尽挫折当了工人,而母亲对自己思念成疾……,子文感慨万端,似乎回到了童年,一种委屈涌上心头,他伏在母亲肩上哽咽起来,他抽泣着说:“娘,你好吗,想你……”没想到一生柔弱善感的母亲此时反而坦然许多坚强许多,她摸着子文的脸说:“来家了,咱们都高兴,都高兴,我很好,我没事。只苦了你媳妇,她天天照料孩子、下地干活,还要带我看病,却和我吃两样饭。”煤油灯下,妻子和儿子站在母亲身边还没顾上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风尘仆仆的子文。
母亲的状况比子文想象的状况好许多,母亲常年多病多灾苦难不断,使他时时产生过分的害怕和担心,看到母亲欣喜的样子子文慢慢平静下来。母亲见到儿子后,精神如同注了药物一样神奇,使子文很欣慰。
夏天离家时儿子十个月,这次回来,已是满地乱跑,但是,两只猫眼睛不断闪烁着,对爸爸很陌生了。
“啊,我的家,我的家人,我的一切。”子文又一次涌上了泪水,他激动的放开母亲又抱起儿子。
啊,一九七七年,难忘的一年,这年的冬天实在是最冷的冬天,冷到骨头,冷到心中,在他年轻的心中结成一个冰疙瘩,永远难以化解。
随着子文抵家到来,母亲如同有了神方妙药一般,精神好了很多。全家四口人围在一起,子文向他们谈着这几个月参加工作的过程,每每使她们唏嘘不已。母亲再次说:“这几个月来你媳妇最辛苦劳累,她要干活挣分,要喂猪、出圈,要伺候孩子,最辛苦操劳是给我看病。她托别人看管着不到周岁的孩子,用自行车驮我去县城医院求医问药,起早贪黑真不容易。后来得一偏方,需用人奶服用,孩子都快断奶了,还有多少奶水?每次使用得分几次挤出。还别说,服用了这个方子,好了不少。唉,只是屈了你媳妇,还屈了你们的孩子。”子文在自己屋里深情地对妻子说:“今年冬天,我在东北受了考验,你和咱娘、咱们的儿子都受了苦累,而且母亲生病的原因,也大都为我的离家出走,才使她揪肠挂肚生的病。为了我能参加这份工作,全家人都受到伤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有早一天搬家到东北,在一起过日子,心里才踏实。”妻子说:“那地方真的比家里好吗?去东北生活,我娘家的父母兄弟姊妹就难见到了。”子文说:“我想,这工人既然当上了,就得干下去,等明年我转正以后,咱把家迁到东北,奋斗几年,等你和咱娘、孩子都混上农转非户口,咱们再设法调回来老家工作,就像咱村那些在城里工作的人家一样了,好吗?”妻子道:“那当然好,可是太难啦,你去当工人都这么费事,听说家属农转非可不那么容易,将来回老家工作还要办理调转手续,还要在城里安家,想想就像做梦一样。”子文说:“走一步看一步吧,难是难,可我在当工人这件事情上,也悟出一个信念,事在人为!我们还年轻,慢慢来,我们只要不放弃追求,事情总会有办法。”子文满怀信心地说,好像就要到了那一天。
妻子叹了一口气说:“只是咱娘的病……”子文心中一沉,也深深叹了一口气。
早春时节,料峭的寒风仍在树梢啾啾作响,长白山的春意是从厚厚的积雪下面悄然开始,山南坡向阳处的地表,积雪开始变软、疏松,慢慢的,一滴水珠浸在土中,一滴又一滴,冰冻的土壤也慢慢变软疏松,后来,涓涓细流从冰雪底下蜿蜒流出,与别的水流合在一起,顺山而下,叮叮咚咚,就在厚厚的冻土层上面或者下面形成小溪。雪水浸润的土壤里种子从沉睡中苏醒、然后膨胀,在经历了漫长的冬天之后,耐不住早春的召唤偷偷的发出嫩芽,当山后坡尚在大雪封地的时候,前坡的地皮向阳处绿生生的鸡肠菜已伸出叶片。仔细地采摘,大半天才得到一小把。不要嫌少,就这小小一把带回家,无需放佐料,只用两颗鸡子一瓢清水,就能做成美味无比的一盆汤,在仅靠窖藏的白菜萝卜土豆老三样度过漫长的冬天之后,有了如此新鲜的山野菜做的汤,你一准喝得大汗淋漓、荡气回肠,你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说:“真鲜!”。
须晴日,如果举目远眺会惊奇的发现,高山绝顶之上有一片神奇而瑰丽的彩云飘渺空中,如烟如雾、似云似霞、如梦如幻、如锦如画,绝对是人间少有的奇观。那是大家称之为“映山红”、朝鲜人称之为“金达莱”并把它奉为国花的杜鹃科植物。这种花不贪图肥沃的土壤和甘甜的泉水,不委屈于形形色色的大树下,更不用人类的管理和照料,也不喜文人墨客痴男怨女的赏玩,它选择绝顶石缝,扎根期间,顶寒风应烈日、耐贫瘠抗干旱,仰望太空日月星辰、汲取来自大自然的精华,养成钢筋铁骨般的枝干、俏丽的枝条、侠骨柔情的品质,她高雅贵重、卓尔不群、凌空傲然的无畏形象,在春寒料峭的季节绽放出生命的异彩和光华!它无心争奇斗艳,可它是最早感知春天信息,报告春天的到来。人们只能仰望这山巅的精灵却难以攀折据为己有,也曾有人冒险攀登悬崖绝顶将它移到自己的家园施以肥沃的土壤和辛勤浇灌,可没有一人不是以徒劳和失败而告终,——它不能成活。
啊,公元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提前来到长白山的林海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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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邢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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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太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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