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新闯关东》第十一章(中)

文摘   2024-10-26 06:00   山东  

献给依然守望在关东林区的“闯”族弟兄们
      ——作者


母亲成为一个寡妇年仅四十二岁,如今她把子文既当作儿子来关心和教养,又把对丈夫的那份情感、依靠、信任、希望、寄托全然转移给了子文。嫁前从父母、嫁后从夫、夫死从子的格言在她心中扎了根。母子相依为命的生存中,随着子文年龄的增大,保护母亲的意识与日俱增。当时东邻大叔家大婶刚去世,大叔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人,有人给大叔介绍一个女人,此人与母亲在娘家一个村,来向母亲打听大叔的状况,母亲称赞大叔的为人,那女人竟然说:

“他那么好,你这么了解他,你们还是近邻居,你也是守寡,怎么不嫁了他?”

子文在旁闻言大怒,上前一步抓住女人的头发按在地下要用脚踢她的臭嘴,母亲死死抱住子文的大腿向后拖 ,大声呵斥子文,制止子文的行为,把子文推到院子里。她非但不责怪那非礼的女人无端的侮辱,反而因子文的行为给她赔不是。这是子文第一次采取暴力的方式保护母亲,但还是由于母亲的善良以失败而告终。母亲无原则的善良或许不值提倡,但对涉世未深的子文的良好影响成为子文享用不尽的财富。

子文在刚刚解放的年代生于本村豪门后裔,生身父母本来已经有了几个孩子,由于处在土改年代,这个大家庭受到巨大冲击,这个家族的成员风流云散,生身父母以为,此时生下的孩子前途未卜,就把他送与这个家族当年的雇工夫妇抚养,生父母旋即发配新疆。

子文这种身世在宗族观念极为讲究的农村很受歧视,子文经常被人取笑、羞辱,也成为子文一处敏感的神经。母亲因不生育而抱愧,却就有人偏偏爱往别人的痛处撒盐,对子文的来历向母亲问三问四,以冷风热嘲为快事,母亲只有忍气吞声、陪着笑脸,祈求人家别将此事让子文知道。随着子文渐渐长大以后,母子建立的深厚情感、信任,她的提心吊胆渐渐消失,慢慢才充满了乐观和自信。子文与母亲截然相反的叛逆个性逐渐形成,每逢遇到这种无聊之人的无聊取笑,子文也有了专用语言:

“谁说这个,我操谁的亲娘!”

子文的叛逆性格和刚强的作风,就是维护母子那份深情、代替母亲维护她的自尊,才与母亲的性格走向另一极端的。

啊,母亲,你的善良、忍让、受屈辱背后的痛苦和泪水,滋长了儿子的刚毅、果断 、强硬和无畏!

母亲生于忧患,苦难时时困扰着她的一生。子文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她自小先天不足,身材矮小还发育不良,在六岁以前还不会走路,不到十岁就投入劳动,他姊妹众多,在贫穷大家庭里是可有可无不被人注视的孩子,这种生活环境养成她的忍耐、忍屈忍辱的性格,这种悲剧性格影响他一生而饱受灾难。她不到十八岁嫁给了大她六岁的父亲。与母亲相反,父亲是个彪形大汉,是村里第一号壮丁,但是父亲由于在村里是单姓独丁,在宗族观念盛行的农村,社会地位很低。父亲娶妻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多生子女,扩大门户,但命运弄人,却偏偏娶了发育不良不能生养的女人。那年代不兴离婚,于是两人常发生口角,母亲心怀惭愧只有忍气吞声,除了忍受父亲的责难,还经常受到社会上的嘲笑,她只有悲伤、感叹和祈盼。父亲求子心切,与本村一个女子怀了孕,父亲被那家人的弟兄们打了一顿,那家人也匆匆将女儿嫁了出去。那女子很快在婆家生下了孩子,痴心的母亲出于没有生养的内疚,她竟然到那女子婆家去给人家长跪不起,请求要那个孩子,被人家一顿羞辱赶出家门。后来,当子文来到这个家庭,母亲对子文的钟爱无以复加,子文就是她的生命,她把子文养大,付出了她的全部。

母亲生来就是伴着贫穷、疾病、灾难、惊吓过日子。一九六一年,村里搞阶级斗争,找不到揪斗对象就想到了势单力薄的父亲,村人给父亲罗织罪名,把他拉到学校进行批斗,要他坦白:“麦子播种为何播密了,麦种不够了必须赔偿”,“饲养室的黄牛怎么那么瘦?喂牛的饲料是不是被贪污了?”父亲被人推来桑去、脸色苍白、张口结舌无法回答这些不存在的问题,母亲被迫参加批斗会,看到父亲受到屈辱,她昏倒在会场许久才缓过气来。那时母亲刚刚动过大手术,飞来的灾难使她惊吓成疾一病不起。后来对父亲的批斗升级,贫协的人公报私仇,在三九天把父亲扒光衣服赶到村革委院子里冻了半宿,子文不敢再告诉母亲。

一九六八年,子文十六岁,因父亲去世辍学回乡务农,挣工分养活自己和母亲,村中两大派文革势力的斗争如火如荼,自小聪明又善于写作的子文被造反派看中,拉他加入红卫兵组织,专写大字报印传单组织对立派的黑材料。子文哪一派也得罪不起,拒绝参加造反组织,结果是激起了造反派的仇视,造反派以子文出生于大官僚买办地主之家为由 ,将子文列入地主富农子女行列,参加改造学习。这一行动,作为一个刚刚踏入社会的青年,不用说前途和政治生命,很可能连成家立业的机会都没有,有多少地富子女,不得不实施换亲、转亲的人间悲剧!这无疑是子文的灭顶之灾,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为子文抱不平的人敢怒而不敢言,母亲无力保护和解脱心爱的儿子,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人一次次叫到学习班接受改造,母亲到革委会去哭求哀告,毫无结果。

每天晚上,无论子文在学习班呆多久,母亲就在门口呆多久,她必须知道儿子受了多少委屈多少为难,如果劝她在家不叫她到现场她悬着的心会窒息,使她丧命。深夜,娘俩相互搀扶着回家,娘拿出一个鸡蛋用开水煮给子文吃,子文用筷子把鸡蛋叉开让母亲吃,她不吃。老人家没文化,不会说多少安慰的话,一个鸡蛋和在黑暗中的等待,就是对儿子的安慰和爱护。母亲在病中都不能够舍得吃鸡蛋,她需要的,就是得不到的,这就是命!注定她一生担惊受怕,为丈夫担心,为儿子害怕,她天生要面对这么多担忧和恐惧,她唯有咬牙支撑、吞咽,吞咽多了,终于结成一团团病魔,不断吞噬着她。

人的生命本来脆弱,可她受的痛苦却等于许多人加起来所没有的。病魔欺良怕恶,对母亲频频光顾,她在二十来岁就摘除了乳房,子文记事起,常常摸着母亲残缺的乳房睡、取暖、寻求温暖、寻求安全、寻求安慰、寻求依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母亲又患子宫肌瘤摘除了子宫,饥饿使人们顾不上同情和照料,病死和饿死已经相差无几,人们对不幸和灾难已经麻木。母亲在炕上苟延残喘,父亲不顾母亲的拒绝,用手推车一边放上一块土坯,另一边铺上褥子,将母亲放上去,用绳子拦住,以防掉下来。

父亲在晚饭后推母亲上路,七十里路要走整整一宿。八岁的子文提着灯笼送父亲的车子去胡同口,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母亲散乱的头发从车子上耷拉下来,随着车子在土路上的颠簸,母亲的头在车子上滚来滚去却看不清她的脸。

子文一人回到黑暗的屋子,幼小的心已被家庭各种变故任意摧残,只有无助的哭泣。四十天后,向亲友们借的钱用完了,父亲不顾医院的劝阻,又把母亲推回来,子文在胡同口等了大半天,母亲天黑才到家,还是只看到母亲躺在车子上,盖着棉衣,仍然是耷拉着一团乱发一动也不动,父亲把她托起放在炕上,她如同死去一样无声无息。子文趴在娘的脸上哭喊:“娘,娘…”,娘的手动了动想抚摸子文的脸却力不从心,子文看到娘的情形,想到自己四十多天的想念,想到自己一人在家的委屈,眼泪直流。子文脱鞋上炕,紧挨母亲躺下作无言的交流。

刚刚做了大手术的母亲在养病期间依然吃糠菜团子,童年的子文会筛糠会淘洗野菜和树叶,会用极少的粮食把糠菜做成菜团子。子文一边干这些事情,一边恨得咬牙、跺脚,恨谁、恨甚么,却弄不懂,只是对母亲的悲惨局面愤愤不平。由于得不到应有的调养,母亲在手术后一年多才能起炕下地活动,在长期忍受病痛和饥饿中她元气大伤,这次患肺癌与以前的病根有着莫大关系。

就在这一年,母亲加入基督教,而且至死笃信不移,她把一生苦难 的减轻和解脱,都寄托给那个被人钉在十字架上、比她还苦的人。她每晚祷告跪在炕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把多年的苦和眼前的苦说给那个如今仍然还钉在十字架上的外国人听,她终于找到了可以听她倾诉的地方,她深信自己的 虔诚能感动主耶稣,使我们全家脱离苦海。别人的祷告不过几分钟,她的晚祷每天跪到深夜 ,子文半夜醒来 母亲仍旧。一九六七年,父亲在忍受多年的委屈和打击之后患了胃癌,母亲的祈祷变本加厉,她拖着虚弱的身子,祷告半夜,祷词哀哀诉说,悲痛凄凉,不忍卒听。父亲是全家的顶梁柱,他死了,谁养家谁挣工分?累极了,躺下稍事休息,复如是。

母亲的祷告无疑是给自己设置了一种酷刑,设计了一套刑具,每天忍受酷刑的折磨,那情形牢牢铭刻在子文幼小的心灵 深处。看到父亲日益恶化的病情,子文暗想,如果母亲的祈祷能保佑父亲痊愈,自己也从此皈依基督终生不渝,如果父亲离开了我们,哼,今后鬼才信你!

大年前夕的腊月二十七,父亲在极度痛苦中惨死,在父亲咽气的一刹那,子文突然冲到院子,抽出一根高粱秆,窜到院墙墙头上,将高粱秆直指青天,撕心裂肺地破口大骂:

“耶稣,我操你亲娘!”

从此,子文不信神不信鬼不相信任何偶像。

往事如同恶梦一样使子文陷入痛苦的渊薮,他情不自禁地长叹:“啊,苦难无边的母亲!”

天蒙蒙发亮,子文在娘的土炕上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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