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父脸色凝重地说：“你的话，我很意外、很吃惊，可也很欣慰 、很放心；没想到你这样成熟，只是我不能确定，你这番话，是为了解脱我的愧悔，还是你的怨气的体现……”
子文说：“什么也不是，全是肺腑之言。”
“好，我放心啦。你很有思想，处世为人很老练，对生活认识很深刻，这是我原来料想不到的，这是我东北之行的最大的收获。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今后你要多多与我们联系，以安慰我们的晚年，我们别无所求。”生父有些沉重地说。
“我如今正处于人生之路的上坡路，上有身患绝症的母亲，下有老婆孩子，除我之外，他们都没有户口，明摆着，下一步日子依然艰难，我还难以面面俱到。我与娘感情深厚，老人家心中只有我，我必须全心全力在她面前，否则她会伤心的。我的娘，她永远是我的最崇敬的娘，这是任何亲情所不能替代的。”子文说完，眼中充满了泪水。
生父长长叹息，对子文说道：“你很有良心，虽然你的话使我有一丝不快可我依然高兴，人有良心是最高贵的，是所有品质的最基础的东西。我很快就回新疆，我们保持通信联系吧。在你娘百年之后，邀请你到新疆一行。你好好孝敬你的养母，也要记得在万里之外，还有一个给了你生命的娘。今天说这些话，使我对你有了全面了解和新的认识，你当上教师，幸亏你叔叔，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表示我的谢意。”
子文说：“你又错了。你千万不能认为，是他们替你养大了我、培养了我，在养母和叔叔的心里，我就是养母的亲儿子、叔叔的亲侄子，无需任何人感谢的，你去表示感谢，会弄巧成拙的，会弄得很糟。”
无论子文怎样说，生父坚持要看望叔婶，一定要感谢他们从农村中把子文拯救出来当了工人的这件大事。子文知道万万使不得，生父太不了解叔婶的思想境界。但子文终于没阻止得住他的固执，只好硬着头皮陪他去叔婶那里。
当他们父子二人冒着零下三十度天气乘车辗转百里，带着一身冷气来到叔婶家敲门进去的时候，婶子疑惑地看着身穿皮大衣的不速之客，她问子文：“这是……，”
子文说：“这是新疆我的生身父亲。”
婶子脸上僵了片刻即勃然大怒，用手指了指子文，又指了指生父恨恨说道：“好，很好。你们父子两人核计好了是吧？子文你们相认了要回归你亲爹亲妈了。子文！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家把你拉扯成人，现在你翅膀硬了，你又要飞了，跟你亲爹去吧！你，”婶子又指着生父：“看到子文成人了你来领儿子啦？你真会擎现成的，你倒省心啦。那也好，你交上这二十几年的伙食费和我们叫他接班参加工作的代价，领他走！你们一家亲亲地团聚去！”
生父嗫嚅地说：“嫂子误会，我是感谢你们这些年为子文所做的一切！并不是要领他就走。”
婶子更是怒火中烧，用手啪啪拍着桌子说道：
“你来感的那份子谢 ！？我们自己养自己的孩子，还用别人感谢？笑话！不用多讲，两条路：一条是你父子两个交上子文的伙食费、我们的培养费，你们赶紧走人；一条路是你哪里来哪里去，与子文一刀两断，子文从今你死了这份心！你们来了我不管饭，咱们不认识，没任何关系，快拿主意。没有别的说！”
子文痛苦地对婶子说：“在我心里，养父母永远是比生身父母分量重得多，我从来就没有回归本家的意思。我有了这一份我最热爱的工作，我很珍惜，这都是您的恩情，跟生身父母没关系。婶子你想想，如果我有回归的意思，应该在农村当农民最苦最累的时候，不应该是在今天做教师的时候啊。我有我的娘、有我的妻子、儿子我怎能随生父去新疆呢？”子文说着眼中含满了泪水。
婶子顿了一会儿 ，说：“反正，我心中别扭，你们赶紧走人，比说什么都好。”子文哭着向婶子说：“婶子，我从小缺少亲人，生父来东北也仅仅是认亲罢了。亲人越多越好 ，不是什么坏事的，对吧？婶子。”
这时生父插言说：“嫂子你莫将亲情当爱情，爱情要专一，爱情是唯一，亲人和亲情还怕多吗？”
生父话音未落，一直沉默无语的叔叔豁地站起来，一手推着子文一手推着生父，厉声喝道：“给我滚，滚出去！”不由分说，把父子二人推出大门。
父子两人无言以对，只好饿着肚子狼狈回到子文家。
子文心情沉重，他知道，父亲的到来，给自己与叔婶造成了较大的嫌隙，这种影响会持续多年，难以弥补。但是带来打击最大的是娘，娘对自己情深似海，小时候把自己当成心肝，自己长大以后，就把自己当成依靠，尤其是在养父去世之后，娘把自己当成唯一的精神寄托。如今，她突然见到生身父亲之后的紧张心态，不比婶子差，虽说她的善良和懦弱使她不会象婶子那样发作，但在心中的反应却使她如大祸临头，觉得真是有人来领走自己的儿子了。
她的心态与婶子不同，她是爱儿子爱的太自私，生父的到来使她产生了巨大恐惧，子文没有太多机会和时间去安慰她，但是他想用自己的实际行为和温暖使娘坚信，母子多年建立起来的坚定情感是第一位的，打消她的不应有的思虑和不应存在的护犊之心。
使子文始料不及的是，娘这种恐惧煎熬着她那颗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的心，她潜藏的病情在这种煎熬中进一步爆发：子文与生父从叔叔家狼狈回来的当天晚上，娘的肺癌加剧，咳嗽剧烈，可怜的母亲咳的喉咙沙哑，寝食俱废，伏在被子上剧烈地一声接一声地喘不上气，连呻吟都来不及，痛苦极了，短短的身躯时时弓起来抖动不已。子文抱着娘，叫妻子到林场求救，想用林场里的车送她到六十里外的林业局职工医院。一会，妻子从林场回来说，林场的汽车早去了局里，今晚不能回来。
慌乱中邻居们闻讯陆续到来，工会主席和学校的赵主任也来了，大家都没法找到一辆汽车。
我们已经熟悉的江霞一直在炕上抱着母亲，不断给母亲捶背、捋这搓那，听子文妻子没找到车，江霞放下母亲说：“半夜五更，到哪里找车去？这事只有去找李岚，看看有没有办法。”说罢一阵风走了。
不一会儿，随江霞进来一个女人，尽管她身穿厚厚的棉衣，围巾围着头，但掩盖不住她那窈窕的身材和娇美的容貌。她的声音很柔美而不乏热情。她说：“快用被子把大婶包起来上车。”子文感激地说：“真是感谢您，哪里的车？”李岚说：“这不重要，赶快行动吧。”江霞马上动手很麻利地把母亲包好，李岚对众邻居说：“子文老师、江霞、还有我，咱三个人陪大娘去医院，别人先回家，有事再说。”子文说：“你为我找车，已经帮了大忙，李岚姐，你就别去医院了”，李岚说：“这不是推让的时候，到医院你也没熟人，我去方便。”
江霞对子文笑着说：“你别客气了，李岚出马，什么困难都好办。”李岚说：“你别替我吹牛了，子文的媳妇，——对不起，还不知名字，你看好孩子、照顾好新疆来的客人，我们先去，你不用挂心。”
令子文吃惊的是，等江霞抱着母亲子文提着简单的行李，摸黑出来，自己家门前，停着的是一辆公安局的警车！他吃惊地问李岚：“哪来的警车？你真能耐。”江霞在黑暗中用胳膊肘拐了子文一下，子文闭上了嘴。
在腊月二十三零下三十度的天气中，子文如抱儿童一样抱上用被子抱着的可怜的母亲，一步步爬上医院三楼，这时子文突然想起，在慌乱中，自己竟然没带一分钱！他急得红了脸，手足无措。江霞说：“你别着急 ，有你李岚姐在场，你只管放心，她是什么人？”李岚一边从挎包里掏钱一边说：“你少说几句吧 ，叫文老师笑话。”说着就往一楼交款处走了。
住院手续很快办完，深夜里，李岚在护士站拨通院长家电话，不一会，院长和几个本院最知名的大夫陆续来到，院长笑容满面地对李岚说：“李岚女士电话通知一到，本人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哪，患者是你什么人？”李岚嗔怒地说：“深更半夜地冻天寒来送病号，你还问关系？”院长说：“那是那是，你是热心人嘛。各位，马上到急诊室干活。”
李岚站在病房门口向子文招手示意子文出来一下，她悄声对子文说：“文老师，我这里还剩下这些钱先给你留下用着，这张纸条上记着我家的电话号码，有事你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子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机械地接过钱和纸条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只是在想，林场里才会有电话，就连学校里还没条件安装电话呢。这个李岚家却……
医院对母亲进行相应处理后，在下半夜送到病房。李岚和江霞嘱咐一下，告辞出门。江霞出门后，说忘记拿上挎包，又回到病房，对子文小声说，李岚在局里各部门没有叫不开的门，很热心，可你别乱问。一切等老人出院后再说。江霞说完一阵风走了，子文一肚子感激话还没来得及说。
病房里只剩子文和母亲，子文也渐渐平静下来。母亲一路颠簸和寒冷，加上在急诊室脱衣检验，瘦弱的身体直发抖。子文把另一张病床的棉被又加在上面，还是不行，子文知道，母亲的身体已经极端虚弱，浑身没有火力，盖得棉被再多也一时难以凑效。
子文想了想，他脱下棉衣，只穿一身内衣，掀开母亲的被子，钻进母亲的被窝，紧贴着母亲躺下，用自己的胳膊，象搂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抱着母亲瘦弱的身体，用自己年轻的热量温暖着母亲。
母亲在儿子怀中，很快就停止了抖动，体温渐渐升高，吊针打了一半，咳嗽也差了许多。子文知道，她默默地忍受着病痛，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她一生中有大半生就是在忍受病疼中挨过的，不知受了多少折磨，那矮小的身躯经受了多么多的痛和疼，经受了那么多劳累，那么多辛酸，那么多的屈辱，这一些集于一处便集结成巨大的顽症，今天的病根早就种下了。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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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邢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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