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时分,母亲打完吊针就睡着了。生父与子文来到病房外走廊里,春节停止供暖之后,走廊里的温度比室外高不了多少。父子坐在连椅上,不知怎样进行这次艰难的谈话。生父点上一颗烟,吸了几口说:
“我从劳改队出来接到平反通知之后,第一件事,先来东北看你,没想到事事都出乎意料。看到你的成长、你的家庭、特别是我的孙子,我为你高兴。可看到你目前的处境我很难过很担心。你娘重病,你精心照料吧。这次见到你,我就放心了,比我想象的你要棒的多,你好自为之。将来在你娘百年之后,希望你能赴新疆一聚,见见你的生身母亲,见见你的弟兄们。今天下午,我就从这里上路回新疆。”子文急切地说:“你万里赴吉,仅相处几天,就……”生父一声叹息,站起身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果然如此。你就不要送我了,好好伺候嫂子吧,我给你做了一张饭橱,一个衣柜,做得不好,劳改队水平。”
子文陡然伤感起来,不知说什么才好,此时他甚至后悔自己几乎没有怎么和生身父亲亲亲热热相处过。他擦了擦流下的泪水,跟着生父回到病房,生父看着母亲已经睡了覚,示意不要叫醒她 ,提起简单的行李就要走了,子文送他至病房门口却担心着母亲醒来,便与他分手,眼看生父一步一步走向医院病房并不算长的走廊也没有回头,在走廊尽头拐弯处摘下眼镜又戴上……。子文呆呆地站在病房门口的门槛,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到生父万里迢迢来到东北,本想与自己、与娘交流一下这三十多年各自的人生经历和如今。可娘做不到这些,并且加重了病情;他万里赴吉,想感谢叔婶对自己的帮助使自己脱离农村的苦难环境,没想到婶子把他赶出来……,他万里赴吉,最重要的信念就是看看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儿子看到了,可是没顾得上父子间的心灵交流、感情交流,来了几天他连最想知道的儿子的成长过程都一无所知。是啊,客观现实决定了他赴吉之行是失败的,实际上,他的一生中就是一个的失败者,甚至还不如一字不识的养父母命运。子文分明看见,他由于失望而产生的黯然神伤在眼镜片下面遮遮掩掩,他走在医院走廊上没有回顾,是失望的情绪击中了他。
子文在为生父叹息的时候,生父在遗憾之中有着意外的欣慰:儿子不但从年龄的概念上是长大了,成熟了,他没有料到的是,儿子那么优秀、那么坚强、有难得的一个男子汉应有的素质,他很庆幸地疑惑:“儿子的父母大字不识几个,儿子本身也没念几年书,他哪来的这些知识学问,哪来的这些智慧和优良品质呢?”这些疑惑虽然没有找到答案,可是他觉得这恰恰是他多年来最最担心的变成了不再担心的。这也更是他和老伴最最希望的,见面相处时间很短,但不虚此行。
子文望着生父的背影,生父有些驼背,很可怜的,在这一时刻,子文认识到他并不强大,无情的岁月把曾经是满腹才华的公子哥摧残得未老先衰,锐气全无。
出了正月,母亲坚决要求出院回家,她对自己的病情已十分了然,她看到子文在医院的艰辛,也想到治疗费的结拮,更想到儿媳与孙子在家的不便,她不顾医院的劝说和子文的请求,拒绝治疗,后来医生终于同意母亲出院回家。李岚在前几天刚刚来医院续交了治疗费,出院结算尚有剩余。子文拿着一些钱去想着先还李岚一部分,他感激这个与他从没打过交道的漂亮女人,可李岚不要,她说:“你还正需要用钱,你母亲在家也要不断治疗,还得给她增加营养,这都要用钱。我还正想着再给你准备下一些,好了,啥时用你就只管找我好了,不用客气,也不用急着还这点钱,你有了钱,你不还我,我也会要的。”子文没话说,感激地嘴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在江霞过来的时候,子文向她说起李岚借钱的事,江霞神秘而微妙的笑笑,说:“她是个热心肠,你先不用还她,真的不急,你急着还她,她会不高兴的,你只要领她的情、给她个面子比说什么都好。子文兄弟,李岚她对我说过,她最敬佩的就是你了,现在你的家庭出的事情多,她想帮助你,你不必拒绝。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也不必把这些事情急着处里。朋友就是在患难中才更可贵,再说李岚的条件比我们都好,我倒是想帮助你,可也是力所不及的。”
子文心想:“自己与她素无深交,她却是这样热心的帮助。自己什么时候才有钱还她呢!”
子文同出院回家的母亲睡在西间炕上,已怀孕数月的妻子带着两岁半的儿子住在东间炕上,子文白天要到学校上班,他已经快两个月没到学校上课了,心中很着急。上个月,校长打发别的人把自己的工资全部送到医院,子文很感激校长和林场领导的照顾,没有因为他的事假而扣发工资。更令自己想不到的是工会干事送来家庭特困救济费,干事对子文说:“这些救济金是林场工会特别申请了局工会、直接由局工会批下来的大额救济金。这种救济金通常只在春节发放,发放对象主要针对工亡家属。对你家这次是破例。”子文感激地说:“谢谢工会的领导,真不知怎样表达了。”
放学回家以后,晚上便陪伴母亲。妻子是白天陪母亲,做家务,照料儿子,夫妇都十分辛苦。母亲肺癌晚期病得很重,咳嗽吐啖不停,啖盂就放在炕下,一夜不知端上端下多少回。在不间断的咳嗽中,她嗓子痛疼干燥,但由于癌细胞扩散导致咽部神经麻痹,吞咽总呛到肺部而产生更剧烈的咳嗽,子文不停的给她揉胸捶背,忙半天方缓过劲,而母亲在极度衰弱中有时产生抽搐和休克,看着那垂死挣扎的惨象,老人家是那样无助和可怜,子文不止一次在心里咀咒上帝:
“都说你在高天之上观看人间苦难,可是你太不公平,那么多坏人恶人你视而不见,何以去折磨这样一个善良一生毫无过错的苦命之人呢?难道人们信奉、崇拜和敬畏了数千年的老天,就如此有眼无珠么?母亲前生有什么深重的罪恶,至于今生遭此不公正遭遇?难道上天在往人世降灾时也是像人间一样欺软怕硬么?”子文每逢为母亲感到不平的时候,他在农村养成的粗骂语言常常涌到嗓子眼又咽了下去。他想怒骂的对象离他远不可及,要是苍天就在近处,他非要找苍天理论个明白。
母亲稍微平静下来,子文紧挨着母亲躺着,但时时在朦胧中被母亲的呻唤惊醒,一夜实在睡不了多少,在医院里的时候子文看见,别的病号都有许多子女或亲戚轮换陪床,可自己日复一日强作支撑。妻子带着孩子还怀着四五个月身孕,在东间屋里也时时起来帮忙,再无其他人替代子文,看到他人的老人病了众多子女齐关心,轮流着伺候,商量着治疗,相互依靠共度难关,但子文不能。子文痛苦地想:
“难道我前生也罪衍深重,非要受到如此报应?”
三个月的百余个日日夜夜,日日煎熬、日日辛苦,夜夜寒冷,夜夜漫长,夜夜苦撑,一夜起来无数次。倒水,需不凉不热,用小勺一点一点饮,还是时常呛着母亲已经失去功能的气管,引起剧烈咳嗽,最后干脆不敢直接饮水,用药棉蘸水润她的嘴舌喉,真是痛苦万状,不忍目睹。
子文在耿耿长夜中,不能脱衣睡觉,以免穿衣麻烦不能及时起来,和衣而睡便于迅速拿药、拿痰盂、拿手纸……他日渐消瘦下来。
母亲见子文白天上班,晚上侍奉,虽然她咽喉出现问题语言困难,但子文从她无神的眼中也看得出她对儿子的心疼和无奈,子文只好强力支撑装做轻松。
俗话说“祸不单行”,此话果不幸而言中,怀孕数月的妻子在这种备加艰熬的日子里,又要照料儿子,又要在白天伺候母亲,还得拖着沉重的身子为全家做饭,负担并不比子文轻多少,加上家庭变故的精神压力、初离故土思乡之情,在此时此地又难以与他人沟通,心中着急上火,身体消耗很大,在这孕期里突发高烧,吃药打针不退,至高烧四十度时已陷入昏睡中,场卫生所告知:“高烧不退会祸及腹内婴儿,必须到林业局职工医院住院确诊治疗,否则危险。”接连的麻烦使子文心慌意乱,母亲已经使他照应不过来,已经有身孕的妻子又生疾病,可真是束手无策了。幸亏邻居大娘婶子闻讯赶来,都积极表态说保证照顾好母亲和孩子,让子文赶紧与妻子去局职工医院。东邻王大娘说:“文老师你只管先陪你媳妇去医院,别耽误事。你娘这里由我来料理几天,你尽管放心。你把你娘怎样吃药什么时侯打针什么时侯吃饭这些事交代给我好了。我把炕保证烧热,你娘和你孩子的饭 ,我在我家做好拿来这里吃就行了。”
子文感动地说:“王大娘,你伺候我娘几天,就给你添上很多麻烦,再在你家做饭,那真是。”王大娘说:“过日子,谁家没经过三灾六难?现在我在家没多少事 ,做饭吗,我们自己家也要做的,你妈和一个小孩子能吃多少呢?不用跟大娘客气,快收拾去医院。”子文感激地没有话说。
林场工会主席突然来了带来五百元钱,他说:“这是我们几个人以个人名义在林场财务科借的,发放工资先扣我们的,这钱你先用着,不用急着还,更不用急着还我的。我老婆的工资比我高,她一个人挣的给全家吃没问题。”子文说,你为我先借来,已经救了燃眉之急,我就很过意不去了,再扣你的工资怎么行啊?”主席笑着说:“我们家是双职工,怎么也够维持生活费的,你就赶紧拿上,别再耽误。”
主席急忙走了。学校的几个老师先后来过几个,他们转达了校长的工作安排,子文班级的事务由管理教务的赵老师亲自代管,课程也做了相应调整。子文感激地对老师们说:“谢谢校长,谢谢各位老师,我给大家添上这么多麻烦,真是对不住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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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邢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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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太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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