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子文家乡的县人民医院里,子文的妻子被大夫叫到办公室,大夫神色凝重地对他说:“老人是你母亲?检验结果很明显,老人患肺癌已到中期,老人体质又太弱,还多次做过其他手术,现在不宜再手术治疗,住院治疗也是维持,效果不会太理想。看患病部位还好,还能维持相当一段时间。”大夫的话刚刚说到这里,妻子着急地说:“这怎么可能,再查查看看吧?”大夫认真地说:“病情很典型很明确,错是错不了的,最好住院维持治疗,住院困难可以不住,回家休养也行,可以多开点药。”
子文相信什么是心灵感应,也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息息相通,二十多年的母子相依同甘共苦的患难生活,尤其是母亲对他倾注的全部心血,使他似乎具有这种遥遥相感相通的存在。在数千里之外寒冷的高山密林里,子文独自在冰沟干活,脑子里总是对母亲的担忧,为此他整日忧忧寡欢心事重重。敬爱的母亲,多灾多难的母亲,你一生经受了多少苦难,你什么时候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啊!这几天子文想起母亲,就心惊肉跳,似乎家里出事了一样,他暗暗祈祷但愿这种感应根本就不存在。
他对母亲的担心不幸而言中。正是母亲在家思儿过度加快了病情的发生和发展,妻子不敢隐瞒,写信告诉子文,子文是在山上干活时接到从林场机关捎来的家信,在冰天雪地里他手捧妻子写的信,痛苦悲伤无法排解,凛冽的北风吹着裸露的手、吹着他满是泪水的脸,他觉得连神经都冻僵了、麻木了。他遥望家乡的方向失声痛哭,恨恨地诅咒老天的不公。母亲一生是那么善良忠厚乐于助人,是全村人所称道的,为何有如多的苦和难,有那么多病痛折磨她,到头来终被病所害,还要夺她的性命。苍天哪,你给人降临灾难的时候也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吗,世道变了你也变么?在白雪冰冻的山顶上,子文挥动手中的大铁锹仰天大骂:“老天爷呀,我日你娘!”
现在他开始悔恨自己远走他乡,离开了母亲,参加了这份工作却害了敬爱的母亲、拖累了老婆孩子。
在离开家乡这四个月,历经了参加工作的精神折磨和工作环境的艰辛之后,子文决定舍弃高考前的复习,也放弃高考,他认定自己生来就没有上大学的命,不必勉强。他这样的决定虽然痛苦但也好像得到一种解脱,他决定立马回山东看望母亲。他向队长请了假,队长当着大家的面说:“小伙子刚上班不到五个月,要说按规定还没到转正期,是不能请探亲假的,本来只能按照事假办理,可是他的情况大家是知道的,不管林场批不批,我这里就算批准了,我先给你划考勤,场里不让的时候再说。我这里只可以批准三天以内的假,回山东不知道多少天,你还得去找林场书记和场长说一下。”子文对队长满怀感激回到林场,他没进大房子,直接去林场书记家请假,进门之后看到书记夫人在饭桌前捧着一本书在专心的阅读,子文进来都没抬头。子文知道这女人是林场的财务科长,会计业务在整个林业系统闻名,是林场的实权派。子文站下说:“刘科长您好?”
刘科长将视线从书本移开,抬头摘下眼镜问:“你,有事?”
书记听到有人进来,扎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看到子文,就说:“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子文还没说话就哭出声来,书记说:“在林场办公室开会听别人说你母亲患上严重的病了,大家还议论来着。你是为这件事来的?”
子文说出自己要请假回家的打算。书记为难地说:“这情况请假回家看看老人倒可以,只是你参加工作时间太短,不能享受探亲假待遇。”
书记的夫人把书本放到膝盖上说:“如果非要回去不行,那只好请事假,事假不划考勤、不报销路费,这和探亲假待遇大不相同,而且规定很严格。”财务科长一面说着,一面又戴上眼镜从镜片上方看着子文。子文低下头很难过的样子,他泪眼朦胧中看到饭桌上放着的书是一本文革前出版的《红楼梦》,他在小时候读这本书就看的是这样的版本。他压抑着心里的不快说:“刘科长,您能看到这么好的版本《红楼梦》,这是文革前人民出版社的版本,书开头的序言是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写的,我认为这是红学家们最权威的论述。这样的版本,经过十年动乱,可是很难见到的。不像现在的出版社粗制滥造甚至错字连篇,前言也还是带有极左的味道,书本装订更是质量很差,不等看完装订就开了。你的这本书版本是最好的。”
刘会计听子文说完这些话,又摘下眼镜很惊讶地问道:“你还这么博学?你没翻开这本书,就连书的版本都一眼看得出来?你说的这些可不是一般人能说上来的,那要专家才有这水平的。起码咱们林场还没有这样的人才啊。你原来在山东老家干什么工作来的?怎么来东北看中这抬木头的工作了?”
子文说:“我初中肄业。辍学后一直在家务农,在生产队干活。我没有什么文化,只是喜欢读书,前几年在田间地头看点书,村里的驻点干部来了还要藏起来的。”
书记夫人站起身来,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小山东,好像是看见了一个外星人一样稀奇。同时不由的母性大发,她小声对书记说:“这小伙儿再有半年才转正,那时候才可以享受探亲待遇,但他工资这么低再摊上母亲生这么重的病,真是够呛。我看这样,等他从山东回来,先按探亲假待遇给他发着工资、核销差旅费,等半年后他转正了再入账处理,那时候就有了探亲待遇了嘛。”
书记笑着说:“你掌着财权嘛,你带头违反制度,看你以后怎样监督我!”
书记对子文说,“你们队长说你工作表现很好,还改革了打桠子的劳动操作规程、提高了工作效率和工作质量,还有你给你队长写的劳模材料我看过,很有水平嘛。你现在有困难林场应该照顾,下午你先到林场财务科预支一个月工资,预借往返路费,从山东回来再说。”子文十分激动,他担心领导不准许他的请假,没想到,书记准了假还答应预支工资还破例给以探亲假待遇。”他满怀感激地向书记夫妇告辞,刘科长拍着子文的肩膀说:“你现在有事情先忙着,等这些事情处理完了,你可以来我家,我们探讨红楼梦啊。”
子文坐在驰往山东的火车上,突发的变故使他手忙脚乱,上车后慢慢平静下来,凭窗而坐,但无心欣赏沿途的风光,他的头深深埋下来,两只手捧着脸伏在车厢里的小桌子上。母亲的病情撕咬着这个年轻人的心,他痛苦地陷入沉思之中。
子文从小知道,自己并非母亲的亲生儿子,老人家体弱多病没有生养,从李家抱养了他,他在李家是四兄弟之中的老三,一下子成为邢家的独生子,同时也从一个大地主、大家族的后代变成一个贫下中农子女,从一个没落李氏大家族的公子哥成为一个在村里独门独户独姓又是独子的末等人家的儿子。慈爱的养母虽然家贫,可她把子文视作掌上明珠,她的喜悦、满足、期望全部倾注在子文身上。他被抱到邢家的时候才出生半月,母亲没有奶汁喂养他,便抱着他向村里的哺乳期女人讨要,这些女人们对母亲善良友好,对子文也很同情,纷纷解怀从饥荒年代的有限的奶水中匀出一些哺给子文,这点奶水都是从吃糠咽菜的饭食中,凭着女人身体的天然功能提炼出来的。这宝贵的奶水给了子文,无疑是从自己孩子口中夺出来。子文懂事以后常想,这些奶水比血更珍贵、比肉更难舍,这些人不图恩不图报,就是因为母亲日常乐于助人的结果啊。当然这种哺育是远远不够的,大部分还得母亲喂养,那时光岁月艰难没有什么名目繁多的代乳品和保健品,白面就是奢侈之物,用点白糖也要托人买。母亲就是用这两种东西喂养嗷嗷待哺的十五天的婴儿,喂养办法是将面食与白糖嚼成糊状嘴对嘴哺之,她用自己的唾液和牙齿使这两种食品变成代乳品,帮助子文的胃消化了婴儿难以消化的东西。哦,敬爱的母亲,子文时常在心中念叨:“我没福吮吸到您的乳汁,却有幸吃到比乳汁更珍贵的唾液!”
子文小时多灾多难,使母亲倍加煎熬和担心害怕。子文刚刚会爬的时候,弄倒了刚刚磨好竖在墙上的一扇用来切割饲料的铡刀,铡刀在子文的背上劈了一道大口子,几乎要了他弱小的性命,一个多月他不能仰着躺,母亲夜以继日用自己弱细的胳膊托着趴在胳膊上的子文,直至伤好。子文两岁时,母亲刚刚把一盆面条端在饭桌上又转身去拿碗筷,子文在地上爬着伸手够桌上的面条,把盆弄翻正扣在自己细嫩的身上,后背的皮肉几乎全部脱落,这一灭顶之灾落在子文头上,也落在母亲头上。母亲依然是用她软弱无力的双臂昼夜托着像剥了皮的猫一样的子文,使子文的后背朝外,减少疼痛。医院不愿收留这个生命垂危的孩子,母亲不放弃最后的希望,到处求医。后来在别人的指点下,到几十里路的一个偏僻村庄,找到一个反革命分子,此人在解放前曾在东北深山种大烟,在长白山腹地的老林里隐藏过一个被解放军追剿的土匪,土匪为报答救命之恩,把治疗烫伤的绝世祖传秘方传授与他,事发后他被判刑。在监狱服刑的时候,东海舰队一艘舰艇起火严重烧伤多名官兵,海军医院束手无策,就凭着是部队医院,不怕这个反革命分子迫害人民子弟兵,大胆地把他弄到部队医院,他为这批官兵治好了烧伤,他被提前释放发回原籍改造。此人出狱后拒绝为人医治,谁也求不动他。母亲双手托着子文,找到这个奇人村里,她长跪不起,流泪满面,哀哀地哭泣两天两夜,最后她支撑不住晕倒在地,在倒地的那一刻,她把奄奄一息的子文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趴着。那神秘的老人终于出手相救,奇迹般地从死神手中夺回了子文幼小的生命。一个月后那个老人坚决不要任何报酬将子文母子推出门外,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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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邢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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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太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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