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大部分邻居和亲朋相继告辞,婶子坐在炕上很少说话,子文坐在母亲灵前很孤单,当年父亲在山东老家去世,虽说同样无直系亲属,可是众多亲戚还不少,当时母亲还在,舅舅、姑姑、大姨二姨等都住下帮助母亲料理父亲的丧事,有事大多还是与母亲商量。如今是在东北,这些亲戚远隔数千里,不能赴丧,林场和学校领导的关怀、邻居和朋友们的热心帮忙是另外一回事,一切事情全靠自己和妻子拿主意。妻子拖着沉重的身子忙累一天,嗓子也哭哑了,坐在炕沿上对子文说;“你也歇歇吧,不用犯愁。”子文悄声对妻子说:“你多多注意别累坏了就行。你把咱们结婚时做得新被褥拿出来铺在炕头上,先安排婶子她老人家休息。我再坐一会儿,想一想明天的事。”
婶子躺下以后,子文又坐在母亲灵前,他很自疚,母亲的寿衣太简陋,母亲的葬礼太简单,他觉得很是对不起母亲。
第三天出殡的日子到了,屋里和院子里全站满了等待帮忙的人,工会主席站在院子里对大家说:“大家先别急着动手啊,我看还是成立一个治丧领导小组,有了一个临时组织,行动起来才有条理,这样,这组长就是我了,”主席掏出一个小本,宣布组阁成员:“(一)抬棺材用壮劳力,管纯为首组织劳动力壮汉八人;(二)林场汽车队排一辆大解放车运棺材,一辆拖拉机备用,包师傅负责调度;(三)江霞领几个女人负责烧水,并到林场职工食堂督促大家的中午饭等;(四)学校的赵老师,负责记账收取礼仪份子钱,我看这件事就有你代劳吧。”
管纯喊叫一声:“主席别摆活了,就说谁干什么就干,还一二三,你做报告呢?”话音没落 ,头上挨了一掌,回头看看,人们都绷着脸无法判断谁是恶作剧欺负了他,嘴里嘟嘟囔囔。主席这一安排,效率高了许多,一切都理顺了,子文紧张的心,总算松弛下来。
起灵时刻,盖棺定论,子文心如刀绞,与母亲从此阴阳两界,永不再见,他像老牛一样哭嚎着,他头顶着棺材的前部,他仿佛觉得他只与母亲隔着一层木板,距离并不遥远,他的话,母亲还能听得见。想想自己长大以后的这些年,和母亲说话少了,今后想说也是不可能了。巨大的悲痛又一次袭上心头,他声嘶力竭,疯狂地用头在棺材盖上一下一下地撞,管纯从背后抱住他,他挣扎着,很快嗓子哑了,泪流不出了,终于被管纯拖着,坐在地下呆呆地像一个白痴,只是无声的干咽,失神的目光像一个盲者。
管纯为首的八个一等大汉都是曾经在大房子共同居住过的,围在棺材四周,搭上手,管纯一声呼喝,棺材纹丝不动,小管对工会主席说:“棺材板太厚 ,又是鲜木头,抬不起来,就是抬起来也装不上车,怎么办?”大家面面相觑,工会主席说:“调吊车。”有人说:“吊车都在山上作业,就是场长下令,今天也来不及了,耽误事,最好能能借到附近地方上的吊车。哎,李岚,你一定是有主意了,就拜托您这个万能人,别人谁也不行。”李岚捣了主席一拳,转身走了。
林场附近公路站的吊车很快完成了吊装任务,当棺材被吊车吊起,将要放至挖好的墓坑,大家即将开始填土,子文跳下墓坑,又一次抱住棺材前头 ,大声喊道:“娘,你暂时先住在这里,很快,我会把你送到关里老家,去找我父亲!”
一抔带着冰雪的黑土终于把繁华世间与未知的阴间分开,不管多么亲近,不管有多少恩怨,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薄,唯有那份思念和留在心底的遗憾与日俱增,永远不能忘怀。母亲一生孤单,在人世间的夹缝中艰难存活,终于经不起贫困、疾病、惊吓、压抑,早早离开了痛苦的人间,也在子文心里留下永久的不能愈合的伤痕。广袤的长白山腹地一处人烟罕至山谷入口,黑松林静静地默默地,偶尔山风刮来,松涛声似沉重的叹息,黑松林上空,时有大乌鸦盘旋,发出“啊!啊!”的喊叫,子文很害怕听见这苍凉、凄惨的叹息和哀鸣。
母亲终于入土为安了,工会主席招呼大家在职工食堂就餐,可是,人们从墓地回来大部分直接回家去了,子文和主席拦也拦不住。
心中的悲痛未去,但身心负担轻了许多。送走婶子之后,妻子对子文说:“头发该剪了,衣服该换了。半年没脱过衣服睡觉,半年没有洗过澡了,脱下内衣我给你洗洗。”子文想也是,他把内衣一脱,一股怪味冲出来,子文很奇怪,平日怎么就没闻到这种味道呢?脱下内衣一看,里边那么多虱子和虫卵,妻子用开水一烫,里面漂了白压压一层,子文奇怪地说:“什么时候就生出这些东西呢?身上也没试着疼痒啊!”妻子叹口气,看着子文的身上苦笑说:“你看你身上的灰垢,粘在了内衣上黏呼呼的,你用指甲一抠,一准抠下一团泥垢,几个月了,什么也顾不上,赶紧去林场的职工浴池好好洗洗。”妻子一边说着心中十分悲哀,她悲哀丈夫半年来饱受辛苦和操劳。
妻子拿出一沓子钱递给子文:“这是大家给咱娘凑的份子钱,一共是七百九十多块。”子文感叹的说道:“咱们刚来不到一年,与很多人还不太熟悉,大家对咱们真是照顾,大家辛辛苦苦帮忙一天,连饭也没吃都走了,咱心里不过意,这些恩情慢慢报答吧。唉,咱娘没去世的时候,有这些钱就好了,现在人没了,有了这钱……”
在子文的经验里,三岁的孩子是很难记住一个人的面容的,他决心叫自己的儿子永远记住奶奶的形象。他每天总会指着母亲的遗像问儿子:“这是谁?”,儿子刚刚离开亲爱的奶奶,心里还难过着,爸爸一问他,他就两手拿起奶奶的黑相框,许久沉默着,像个小大人。后来子文隔几天问一次,有一天儿子对爸爸说:“我会一辈子记住奶奶的模样,忘不掉的。”
这天,子文收到一封婶子的来信,信中写着:“子文你顶替接班,当了工人、当了教师,心里只记着别人的好却唯独没有我们,你林场的什么东邻居西邻居和领导是都好的,只有我们不好?他们这样好那样好,你怎么不接他们的班呢?为此,你必须承认错误,还要按我说的条件去做。一是从今往后,你娘死了减轻了经济负担,往后你每月给我十元钱;二是向我和你叔赔情道歉,承认眼中无老人的错误,并在你场的广播喇叭里向全场人广播你对我们不忠不孝。”
子文看完把信递给妻子,妻子看完叹了口气为难好久,嘴里念着:“老人糊涂啦,子文你每月工资58元,原来就养着咱娘、还有我和儿子三个没有户口的人,每月买粮票就得30元,孩子五六岁常年吃不到一块饼干和糖块,母亲住院的债务全凭用老家旧房卖出所得,现在我又怀着孩子,每月再拿出10元给她老人家……,娘去世大家凑了份子钱,这都是人情将来是要还的。当然孝敬叔和婶子也是应该的义务,但眼前这些困难又怎么过?咱娘生病借下的钱还不知啥时还……。”子文坚决地说:“无论如何,婶子的要求,咱们坚决做到。生活是难 ,我也很难过,你看人家的孩子吃什么穿什么,咱的孩子一个月都吃不到一个鸡蛋。但是咱一定满足婶子的要求,每月给她十元钱,咱娘没了,家庭开支少了些,能挤出来的。已经是春天了,地里开始化冻,我打算,今后礼拜天,我去山上偷偷地开出一片地,种上玉米、土豆、蔬菜,能省下一部分粮食,少买粮票,钱就省下一点,我们买不起肉鱼鸡蛋,多买点菜籽油。只是你要生孩子,真委屈你啦!你也不要愁,‘面包会有的,鸡蛋会有的’先把大家凑的份子钱拿出一些用做你生孩子做月子吧。”
婶子信中还要求子文必须到林场广播喇叭里承认自己错误,他不知怎么做这件事,他和工会主席商议,主席大笑:“这事好办,交给我处理好了。你回家等着吧,不用你管。”主席说完,竟然把子文推出办公室,随后就关了门。子文想,主席可能会给婶子的林场工会打电话,请求协调处理,那边的工会给婶子做做工作,绝不能上广播,那可就丢不起的人!子文回到家中,大约半小时以后,林场中午下班的时分 ,职工俱乐部房顶上四只大喇叭开始广播,先是一段乐曲《东方红》,节目预告,然后是本场新闻,人们听见:“下面播送的是,我场学校教师子文同志的一篇广播稿,题目是,我的检讨书:亲爱的叔叔婶子,不孝的侄子向您老人家检讨如下:一,婶子来帮我料理母亲的丧事,我只说了对林场领导、邻居和对同志们的感激话,没有说对婶子表示怎样感激,我做得很不对,今后只说你们的恩情,不再提起其他人们的关怀帮助;二是今后每个月保证孝敬老人十元钱,发下工资按时送去绝不耽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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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邢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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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太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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