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的差不多一个月光景,纽伦堡是德国的旅游观光热点。来自世界各地、操着各种语言的游客云集在以大教堂为中心的几个广场和纵横街道,手把着各种小吃、热红酒,流连在一个个摊档之间,把一个人口不到55万的城市硬生生地拥堵成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国际大都市。
纽伦堡大教堂前的圣诞集市
从中世纪开始,在德语区就自然形成了举办圣诞集市(德语:Weihnachtsmarkt)的传统。其中,纽伦堡的圣诞集市号称是历史最为悠久、最有特色的。在名号上也独树一帜,并不叫“圣诞集市”,而是“基督圣婴市场(德语:Christkindlmarkt)”。这是纽伦堡的专属,无形之中就超脱于其他各地的寻常圣诞市场。好似把“香槟”叫作“发泡汽酒”,就是对“Champagne”的莫大侮辱;而反之若把其他“发泡汽酒”也叫作“香槟”的话,就形同僭越的“大逆不道”了。
纽伦堡的“基督圣婴市场(德语:Christkindlmarkt)”上的热闹景象
“基督圣婴市场”的独一无二是与纽伦堡在中世纪的特殊地位息息相关。纽伦堡的兴盛得益于它的地理位置,从波罗的海流域往南穿越阿尔卑斯山到地中海沿岸、从大西洋海岸各港口向西直抵黑海和小亚细亚半岛的的主要商路在这里交错,由此带动了工商业的兴盛,从而聚落成市镇。随着经济实力增长,纽伦堡也水涨船高地获得了崇隆的政治地位。不但是——如今已经只是历史地理名词的——法兰克(Franken)地区的首府,还在很长一个历史阶段中实际上起到了首都的作用。当年“神圣罗马帝国”多位皇帝曾经的驻节之地“凯撒/皇帝城堡(Kaiserbug)”高踞于纽伦堡市区北面的山丘之上,至今仍是纽伦堡的象征。
纽伦堡的“凯撒/皇帝城堡(Kaiserbug)”
中世纪时统治德语区的“神圣罗马帝国”(见前文:《神圣?罗马?帝国?的得名》)的一大“怪”在于,这个帝国并没有明确的“帝都”,有的只是时常巡游的列位皇帝或为征讨、或为镇守、或为就食的居所;又一大“怪”在于,在很长的历史阶段中,“神圣罗马帝国”不同于其他帝王之位的传承,并非世袭制的“家天下”,并不是简简单单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而是有一套的权贵势力间的“选举流程”。其结果就是更多的暗室密谋、暗箱操作,也造就了不同家族可以染指皇冠的局面。直到哈布斯堡家族的兴起,并在“神圣罗马帝国”的最后三百多年间牢牢把持住帝位,哈布斯堡家族(见前文:《漫谈哈布斯堡》)把帝国政治中心移往自家的世袭领地奥地利,维也纳就势取代了纽伦堡。
纽伦堡的“凯撒/皇帝城堡”鸟瞰图
历史的讽刺在于,纽伦堡不复帝国中心之位,完全是在政治“力学”的变迁中不敌奥地利/维也纳。而纽伦堡在现代史上再一次暴得大名,偏偏又是拜一个奥地利人所赐——就是那个生来是奥地利人,却阴差阳错成为了德国总理和“元首”,接着把整个世界都推入战争深渊的“小胡子”(见前文:《从希特勒的国籍说开去》)。
德国古籍中纽伦堡在中世纪时的面貌
早在小胡子上台之前,就在纽伦堡古老城墙之外的绿地上年复一年举办所谓的“全党大会”。在“全”与“大”的咋呼之外,无非是各地纳粹党徒、各色喽啰的群集,替小胡子一个人“上蹿下跳”式卖力而夸张的演出提供人型道具和群体布景。从1933年小胡子夺取政权起,纽伦堡更是被冠以“帝国全党大会之城(德语:Stadt der Reichsparteitage)”的头衔,把纳粹的“褐色弥撒”、“仪式感”闹剧推向了登峰造极,纽伦堡“帝国全党大会”上的旌旗招展、人头攒动俨然是纳粹的最典型象征之一。其给世人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有一部美国摄制的讲述“第三帝国”历程的纪录片,其最后一幕就是,美军将纽伦堡纳粹“全党大会”Zeppelinfeld会场主席台上的巨型纳粹“卐”字符炸为齑粉,以此标志其彻底灭亡。
纽伦堡纳粹“全党大会”Zeppelinfeld会场的遗址,主席台台顶上原本有巨型“卐”字符
自命有艺术天赋,尤其自诩为画家的小胡子(见前文:《今年最冷的笑话》)有着他自成一系的“美学”,在执掌了无边的权力与公共资源之后,更是急不可耐地要营造打下自己烙印的建筑纪念碑。其设计理念的核心无非是用超乎寻常标准、突破想象界限的巨大,来肆意彰显如尼采所言、被纳粹党人特别热衷于滥用的“权力意志(德语:Der Wille zur Macht)”。其主事者的存心故意就是要让所有身临其境者感受到自己无比的渺小,从而心生出敬畏和震慑。从至今保留下来的会议大厅U型回廊,犹然可以一窥得见当年的“好大狂(英语:gigantomania;德语:Gigantomanie)”。
纽伦堡纳粹“全党大会”会议大厅的U型回廊
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建筑设计师阿尔伯特·施佩尔(Albert Speer)事出偶然地获得了小胡子的垂青,施佩尔以有限资源、有限时间而主持的纽伦堡“帝国全党大会园区(德语:Reichsparteitagsgelände)”,成为纳粹风格建筑的样板。施佩尔也由此青云直上,1942年,时年不过37岁的施佩尔甚至被小胡子破格任命为军工部长。如此的风光、显赫于一时,最后必然终结于丑恶与耻辱,起点和转折点恰恰都是在纽伦堡。
纳粹宣传画中的施佩尔设计的“帝国全党大会”会场
正是在居然以“自由”为名的纳粹党第七次“帝国全党大会”上,纳粹党人鼓噪出以反犹太和激进种族主义意识形态为主线的所谓“纽伦堡种族法(德语:Nürnberger Rassengesetze)”,也被称为“雅利安法(德语:Ariergesetze)”。假手完全由纳粹党人控制的国会,在1935年9月15日颁布为正式法律。不同于历史上其他独裁暴政的是,小胡子与纳粹有着空前狂热的意识形态基础,而这一前所未有的具体表现之一就是针对所有犹太人的仇视与排斥。通过“纽伦堡种族法”,更是把这些完全病态的偏执与人性至恶形成国家意志的冠冕堂皇,强行让举国上下助纣为孽。肆无忌惮至此,从今往后不再有任何的羁绊,紧随着在纽伦堡诉诸法条的恶念,是柏林万湖(Wansee)、奥斯维辛(Auschwitz)、特雷布林卡(Treblinka)……这样一些浸透了斑斑血泪、充斥着人性罪恶的地名。
纳粹用来“普及”收录在“纽伦堡种族法”中各种血统划分的宣传画
纽伦堡作为重要的工业城市,同其他众多德国城市一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也饱受轰炸。一项基于市政规划上的偶然,却使得纽伦堡有机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的几年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在纽伦堡中心城区的边缘兴建了规模庞大的司法大厦,因为周边并没有什么工业设施,所以纽伦堡司法大厦所在区域是战后仍然大体完好的少数城区。由于司法大厦紧邻着戒备森严的大型看守所,从犯人的监房到审判大厅还有软木包裹的地下通道相连,为重案要犯的集中审判提供了难得的安全保障。更重要一点,纽伦堡地处美军占领区,从硬件设施和“软件”需求的综合评估来看,这里的确是适合审判纳粹主要战犯的唯一地点。
纽伦堡司法大厦、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所在地鸟瞰图
从1945年11月20日起直到1949年4月14日,由美、苏、英、法四大战胜国主持的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对纳粹德国首要战犯及其高级军政官员进行了多轮审判,其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是对于以赫尔曼·戈林(Hermann Göring)为首的24名最高级别战犯的审判。然而最终坐上被告席的是21人,缺席的三人是当时还生死未卜的小胡子办公厅主任马丁·鲍曼(Martin Bormann),纳粹工会首领罗伯特·赖伊(Robert Ley)在狱中畏罪自杀,而古斯塔夫·克虏伯·冯·波伦·暨·哈尔巴赫(Gustav Krupp von Bohlen und Halbach,见前文:《克虏伯家的“刻萝卜”庄园》)因身体原因被另案处理。遂行审判程序的场地是整个纽伦堡司法大厦中最大600号厅,考虑到被告及其律师团与多国联合检控团队的人数,以及前来采访的国际新闻界规模,在审判进行之前必须对大厅做扩容和相应的技术性修缮。
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大厅现状
耐人寻味的是,在精心实施、不惜工本的改造过程中,偏偏给被告席只是设置了两列简单到不能再简化的长条硬板凳。21名可以把千万人的生命在反手覆掌之间随意予夺的纳粹元凶首恶,他们就只能在这最不起眼的硬板凳上紧紧挨着、闷闷忍着、呆呆看着、慢慢受着、静静等着最后裁决的临近,这21人中有小胡子的前任(冯·巴本)、指定继任人(邓尼茨)、法定接班人(戈林)和副手(赫斯)、纳粹政权的空军司令(戈林帝国元帅,相当于大元帅)、两任海军司令(雷德尔海军元帅和邓尼茨海军元帅)、德军最高统帅部大本营的两名主官(凯特尔元帅和约德尔大将)、两任外交部长(冯·牛赖特、冯·里宾特洛甫)、内政部长(弗利克)、军工部长(施佩尔)、盖世太保头子(卡尔滕布伦纳)、波兰总督(弗兰克)和荷兰总督(赛斯·英夸特)……能够挤上这两条硬板凳的尽是纳粹政权在世残余中最为顶尖的人物。与此相应的,这张硬板凳坐不得、不好坐的最过硬理由就是针对这21人的终审判决:11例死刑(绞首)、3例终身监禁、4例(分别为10、15、两例20年)的有期徒刑,只有三例无罪开释。
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的22名纳粹首要战犯们当年所坐的硬板凳
尽管有嘤嘤嗡嗡的非议,史无前例的纽伦堡审判除了惩前,其初衷的主旨是立意于毖后的。联合国的国际法委员会总结、提炼了纽伦堡审判所依据的法律原则,并编撰为法典,以便后世将“纽伦堡原则(英语:Nuremberg principles)”作为确定哪些行为构成战争罪的指导性原则:
7. 共谋犯下原则六所述的反和平罪、战争罪或反人道罪是国际法上的罪行。
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场景,照片中的是被告席及其律师团
纽伦堡,这里是纳粹崭露獠牙和撕下面具的地方,然而小胡子吹嘘的“千年帝国(德语:Tausendjähriges Reich)”仅仅得以维持了12年,纽伦堡最终成为了纳粹暴政被盖棺论定的地方。这一回不但是历史的讽刺,更是无情的鞭挞和永远的警示!最终,反而还是靠这两张最不起眼的硬板凳,这才挽救了千年古城纽伦堡的令名。
在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完成使命之后,战后诚心反思、痛定思痛的德国人一方面继续使用着600号大厅——用于普通刑事案件的审判。这一做法其实是德国人自己对于那些纳粹战犯的定性:即便曾经位高权重、不可一世,到头来不过就是罪犯!另一方面又善加保护地辟为纪念馆,每年接待了数十万记的参观、缅怀者。反倒是重要性堪比纽伦堡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从来没有听说过在东京故地有相应的纪念馆。两厢比较,实在是高下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