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德吹”在哪个领域相对没有那么荒腔走板,当属有关德国战绩的那些江湖传说,毕竟世人都觉得德国曾经是首屈一指的军事强国。其实,如果没有普鲁士,自然不会有那个统一后成为真正帝国的德意志。“百衲布”状态下的德意志非但不会是军事强国,而只会在各个周边列强的觊觎、插手之下沦为猎物和战场。从这种意义上讲,德意志真正的军事传统是随着普鲁士军国主义的成形而奠定的。
从17世纪末到19世纪中期的普鲁士军服,龙骑兵(Dragoner)
世人观感中对于德国军人最直观的印象,大多首先是来自一系列战争片中德军将校们亮相时那一身挺括、漂亮的军服。虽说德国从来不曾是服装时尚界的翘楚——至今流传着有关德国人无论男女老少、春夏秋冬,全靠一件“冲锋衣”的戏说——但平心而论,单单以无关乎战争正义与否的军装、制服而言,恐怕二战中德军的军服会被公认为最亮眼的。
二战中德国空军军官的制服
而且,德国军服上的军衔标志也与众不同、别出心裁。不同于大多数国家用于象征高级军官职衔的松枝、麦穗图案,德国陆军将官的领章(德语:Kragenspiegel)上的专属绣饰宛如唐、宋时高官们的“鱼袋”配饰,又如同香囊带穗一般。直到今天,联邦德国国防军的将军们依然佩戴这种领章,可见是跨越了朝代、时代和各种意识形态。
德国陆军将官的领章
德国陆军将级以上军官的领章标志,其来源其实很普通,甚至有些寒微。它是取自于在中欧分布很广,在德国全境几乎到处可见的一种植物——矢车菊(拉丁语:Centaurea cyanus)。因为矢车菊常常伴生在庄稼地里,德语的中的矢车菊/Kornblume一词的组合就是反映了它的出身:“Korn”在德语中是囊括了小麦、玉米、燕麦、大麦等各种粮食作物的总称,“Blume”则是“花”的意思,名副其实的“庄稼之花”。矢车菊/Kornblume/“庄稼之花”被醒目地镶嵌在众多德军高级将领的领章上,随着他们征战、杀伐四方,谁曾想得到,他们是如此不忘自己植根于农耕时代的初心。
矢车菊
通过矢车菊领章可以识别将级以上高级军官的品衔,各个不同级别的将军都是佩戴同样的领章。作为最高军衔的元帅(德语:Generalfeldmarschall)所享有的特权是:从1942年起,他们领章上的矢车菊图案要比将军领章上的多出一瓣。不过,也有特立独行者如纳粹德军中资历最老的格尔德·冯·伦德斯泰特元帅(Gerd von Rundstedt,旧译“伦斯德”)——就是私下给小胡子取绰号,贬损小胡子是“波希米亚列兵(Der böhmische Gefreite)”的那位。冯·伦德斯泰特经常在自己的元帅制服上扎眼地佩戴校官领章,因为他在战前曾经被“请”出现役,在退役仪式上被授予德军步兵第18团(Inf. Rgt. 18)“荣誉团长”的头衔。即便后来重新入役,并晋升元帅,但他还是时常特地佩戴相应于团级校官的“双条杠”领章,并有很多历史照片为证。
“三瓣矢车菊”图案的德国陆军元帅领章
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习惯一样,在德军军官制服中,尉、校、将的等级对应各自的领章,在每一个等级之中则是依靠肩章(德语:Schulterstück)来区分军衔的高低。相比于外军,德式的军服和仪制有多重特色。首先是从德军校官开始,他们的肩章底板是多股粗线绞织而成的麻花状图样,将级以上用金线,材质更为讲究。不同于中、美、苏/俄和其他众多国家,德军用来标记军衔的星徽从来不是五角星,而是德军独有的四方小星,这一传统至今保留。经常会给德国以外的关注者造成困惑的一项实质性不同是,直到1945年投降为止,德军对于将星的标记采用不同的计数规则。
德军使用至今的四方小星
战后被纳入北约体系的联邦国防军(德语:Bundeswehr)尽可能沿袭美式体系,各级将官的设置也照搬美制的准、少、中、上各将,相对应一、二、三、四颗星徽,也就此背弃了固有的普鲁士/德意志传统。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军衔标志中,一般都是给予最初级的将级军官——无论其头衔是“少将”还是“准将”——1枚星花标志,然后逐级增加一枚,比如中、美、苏/俄三大国。然而,安理会“五常”中的英、法就是例外:英军准将的标志更像是校官,而在法军刚踏上将军的门槛就可以披挂两颗星——最佳代言人是法国前总统戴高乐(见前文:《戴高乐将军“高”在哪里》),他在整个后半生穿着的军服、军帽上就一直缀着两颗星。可戴高乐既不是少将,也不是中将,他毕生都是准将(法语:Général de brigade)。
法军从元帅到少尉的各级军衔标志(帽饰和袖口),其中:元帅是7星,准将是2星
德国也曾一直是例外,从帝国时代直到纳粹时期的国防军,他们的最低一级将官是少将(德语:Generalmajor)。从中可推知同为日耳曼语系的亲缘,英语中的少将一词是Major general——但根本区别在于,在英、美军系统内,少将之下还有同为将级军官的准将,美军叫Brigadier general,而英军叫Brigadier(一个“将/general”字都不说出口,难怪连军衔标志都向校官看齐)。可能是老派德国人觉得自己那副“麻花板”挺别致的吧,当年德军少将的肩上就只是扛着一副“麻花板”,肩章上没有星花装饰。
英军从上将到少尉的各级军衔标志(简章),左四:王冠下品字形三颗小方星的是准将而非校官
到了德军少将之上一级的中将,“麻花”肩章上才有一颗小四方星——德语的中将/Generalleutnant和英语中Lieutenant general仍然明显有近似。麻烦是从中将往上开始的,说它是“麻烦”,其实不是德国人的问题,症结在于中文翻译的不统一和参照物不同。在过去很多有关二战史的译文中,把德军元帅之下的最高一级将军Generaloberst通常译为“上将”。其理由也很明显,一方面,它的军衔标志是“麻花板”上加三颗小四方星,和很多其他军队中上将肩章上的将星数目相同。另一方面,德军中的上校是Oberst,是Generaloberst一词中的后缀部分;而英、美、法军中的上校是Colonel(其实是个法语词,对应的上将是Colonel général/general。
一副纳粹德军少将的领章和肩章的实物
把Generaloberst译成上将的麻烦在于,在旧德军的Generaloberst和中将/Generalleutnant之间还有被译成“兵种上将(德语:General der Waffengattung)”的一级,在“麻花板”上加两颗小四方星。这是德语世界的特色,原意就是某一兵种的将军,一般是军级指挥官和资历稍逊的集团军司令的铨叙军衔。直到其灭亡,奥匈帝国也有此设置,甚至沙皇俄国也一度有这一层级。从18世纪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德国陆军中有步兵(Infanterie)、骑兵(Kavallerie)和炮兵(Artillerie)各“兵种上将”——这些军事术语均是源自法语。在小胡子上台扩军备战之后,在1935年9月又扩展出坦克兵(Panzertruppe)、工程兵(Pioniere)和通信兵(Nachrichtentruppe),以及空军(Luftwaffe)中又新分出多个兵种。这一职级对于后来的武装党卫军(Waffen-SS)也适用。
纳粹德军兵种上将的肩章
在很多二战史著作的中文译本中,会同时出现德军的“上将”和“兵种上将”,这尤其是会给初入门的读者带来困扰。以二战末期德军装甲部队的“明星”哈索·冯·曼陀菲尔(Hasso von Manteuffel,他的贵族姓氏就很滑稽,姓名组合中的“曼”是德语的人/Mann少个n,而“陀菲尔”是鬼/Teufel多了个f,整个是“人鬼情未了”)为例,1944年9月1日,小胡子接见冯·曼陀菲尔,晋升他为坦克兵上将(Gerneral der Panzertruppe)。在场的还有堪称二战中德军装甲部队灵魂人物的海因茨·古德里安(Heinz Guderian),当时古德里安的军职是陆军总参谋长。一个是新晋升的“坦克兵上将(Gerneral der Panzertruppe)”,另一个是时常被译成“上将”的Generaloberst。此“上将”非那“兵种上将”,同时出现时,因为在译文中都有“上将”字眼,会令不少读者误以为这是平等的职级。
德国陆军元帅与各级将官的肩章
其实,最清晰明了的变通办法就是在译名中加以微调,让“兵种上将”继续心安理得地“做”上将,毕竟他们是“中将”的上司,“兵种上将”之上的自然而然就是“大将”啰。而少、中、上、大的译名顺序也完全符合军史上既有的序列,而且跟中、苏/俄的军衔等级丝丝入扣。考虑到二战中最为波澜壮阔的苏德之间捉对儿厮杀,战史中译名的这一调整,更便于阅读理解。还是以古德里安为例,1941年冬,当他作为坦克集团军司令杀到莫斯科城下时,面对的是西方面军司令朱可夫,那是德军大将对阵苏军大将,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卫国战争期间苏军的军衔标志(肩章)
虽然事关上将、大将,在参照、援引中还涉猎当今联合国“五常”——中、美、苏/俄、英、法——的军队,并外加德军,如此规模和阵仗,其实为的只是战史记叙、传播中一个小小的翻译问题。所以,历史并不全是金戈铁马、指点江山,时常更多的是细节考据、点点滴滴……行文至此,在头脑中联想起来并回响着的,居然是老艺术家李雪健饰演张作霖的一段台词:“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