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陈子昂曾感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而伽利略曾说,“需要英雄的国家真是不幸……”至于我们所处的当下,恐怕是幸好连“乱世”都不够资格,因为在连年来所涌现出的执宰一方、叱咤风云的首要人物们中间,大抵是一些连奸雄、枭雄——这一类“生逢乱世”的标配——都根本算不上的。如今在五大洲,唯独不缺的偏偏是形形色色的跳梁小丑、沐猴而冠之徒!最近,哈维尔·赫拉尔多·米莱(Javier Gerardo Milei)当选阿根廷总统,他的横空出世就是最新的例证。
漫画:米莱手持电锯,切开阿根廷国旗中的国徽图样
以米莱没有任何公职经历的背景,在政治这一行中,完全就如同刚入学要从ABC学起的新手——对于这样的童蒙孩儿们,德语区中有个戏谑的叫法:“ABC射手(ABC―Schütze)”。可米莱却丝毫没有一点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大选期间已经有耸动视听的诸多言行,如同排山倒海般的阵阵“排炮”。且不论他对于联合国五家常任理事国中西方阵营外两国的无厘头攻诘,连对于本国有着主权之殇、战败之痛的马尔维纳斯群岛都可以信口开河。甚而至于藐视伦理,把意识形态化的自由主义极端推而广之到器官交易的合法可能。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身为经济学人的米莱无所顾忌地谈论索性用美元取代本国货币阿根廷比索(Peso),以解决通货膨胀的累年积弊。难怪他刚刚在政坛上崭露头角,挥之不去的绰号就是“阿根廷特朗普”。光看他的签名图样,就可以让人悚然一惊地窥见其躁动无序的灵魂。
阿根廷当选总统米莱的签名
其实,未及上任的米莱并没能把他“阿根廷特朗普”的头衔专美于前,毕竟比他资格更老的居然是已经任满一届巴西总统、在2022刚刚败选的雅伊尔·梅西亚斯·博索纳罗(Jair Messias Bolsonaro)。几家老欧洲媒体率先给博索纳罗贴的标签居然是:“热带特朗普”。虽然博索纳罗在任期间表现出的口无遮拦、思路清奇、举止乖张,更加上他对“特朗普”所表现出的那种推崇,明显超越国际关系中国家领导人之间的分际,相比于如今踏上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五月广场(Plaza de Mayo)”总统府“玫瑰宫(Casa Rosada)”前台阶的米莱,职业军人出身的博索纳罗恐怕还是更缺乏一些想象力和狂躁的原始冲动。如此的前仆后继,又是政治光谱中从左到右的忽闪、急转,使得世人对于南美洲大陆的关注焦点再一次从巴西移向了阿根廷——而且/可惜,这一次并非是与足球相关。
漫画:特朗普和人称“热带特朗普”的博索纳罗
一如政治潮流的涌动又一次所显示的那样,在南美洲大陆上,最核心重要的国家正是阿根廷(Argentina)、巴西(Brazil)和智利(Chile),按照字母顺序的巧合,被习惯性地称呼为ABC国家。近代以来,这三个国家先后取得独立以后,因为气候适宜、物产丰富、地广人稀,ABC国家远离欧亚大陆上的战争喧嚣,宛如在世外桃源过着与世无争的安宁生活。他们岂止是国家中的ABC,简直就像是其他各国人们在翘首仰望中所能想象的人类生存的终极状态。然而在二战之后,随着工业化进程的不断升级,ABC国家的经济和社会结构交相作用,导致了各自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行……
南美洲版图上的“ABC国家”
二战之后的前三十年,对阿根廷历史进程的最深刻影响来自一位军人。对于阿根廷这样一个——除了足球——很难在各个方面、各个层次超越平庸的国家而言,胡安·庇隆(Juan Perón)是少有的耀眼大人物,其个性丰富、色彩复杂、经历传奇。在庇隆还是少壮将领时,他就已经声誉鹊起,加上他身着将官服的挺拔英姿,很快成为公众瞩目的新星。一方面他表现出诸如关注民生、改善劳动条件等左翼倾向;另一方面;基于在他军事生涯中与德国军官团的合作,庇隆又对于在政治光谱中右得不能再右的纳粹势力表现出非常“微妙”的欣赏——这也是战后很多纳粹残余试图逃亡到阿根廷,以期在那里躲避追捕的根本原因,比如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
胡安·庇隆戎装像
不但是庇隆本人,而且连庇隆夫人的名号也具有非凡的政治号召力。恰恰因为“庇隆夫人”的盛名也成为了政治符号,反而在大众传播的以讹传讹中面临混淆。如同热情似火的“拉丁情人”,庇隆一生当然不可能从一而终,有意思的则是,他的两任夫人先后都是参与影响历史走向的大人物!首先是世人更为熟知的爱娃·庇隆(Eva Perón),人称Evita——麦当娜歌舞电影的“献祭”(就是那个法语词:hommage),还有那令人萦怀不忘的旋律《阿根廷别为我哭泣(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1945年10月,阿根廷政府在庇隆政敌们的主导下解除他的职务,并进而逮捕了他。身为知名演员的Evita号召大众上街抗议,不久就使得庇隆重获自由。获释几天之后,庇隆就与当时年仅24岁的Evita成婚。次年6月,庇隆作为阿根廷工人党的候选人当选为总统,Evita成为了光艳照人又深受平民爱戴的第一夫人。
人称“Evita”庇隆夫人爱娃·庇隆
但Evita“功成而弗居”,她年仅33岁就患癌症离世,这样短暂而激情的高峰又兼具悲剧性的落幕,正是不朽传奇的绝佳组成。Evita去世之后,庇隆的政治道路也颇为坎坷。1955年6月,庇隆在他的第二届总统任期内被一场军事政变推翻,被迫流亡国外。但作为反对派的旗帜,庇隆始终是阿根廷政坛上影子一般的存在。1973年,阿根廷国内风云突变,庇隆携他的续弦伊莎贝尔·庇隆(Isabel Perón)回国联袂参选,夫妇俩并于1973年9月23日当选为正、副总统。再度出任总统仅仅几个月后,1974年7月1日,胡安·庇隆就死于心肌梗塞。他的遗孀和副总统伊莎贝尔·庇隆循宪法程序继任总统,但在1976年被一场军事政变推翻。
曾经先后担任过阿根廷副总统、总统的伊莎贝尔·庇隆
在这一次的军事统治之下,不仅仅是适逢1978年在阿根廷举行的世界杯足球赛和马里奥·肯佩斯(Mario Kempes)那一代球员为阿根廷首度夺得“大力神杯”。四年之后,当天才巨星迭戈·马拉多纳(Diego Maradona)和队友们出现在西班牙世界杯的赛场上时,他们的使命不仅仅是争取卫冕,更是要抚慰本民族新败受伤的心灵——仅仅在几周前1982年6月14日,占领马尔维纳斯群岛(西班牙语:Islas Malvinas,英国称之为福克兰群岛/Falkland Islands)的阿根廷军队向英国远征军投降。也正是因为阿根廷军政府在决策上的轻动和行动中的无能,“军官团(西班牙语:Junta)”的统治无以为继,不久之后不得不还政于民。再一次开启了阿根廷政坛上左右切换的轮回之后,几十年间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居高不下的通货膨胀。于是乎,在左一下、右一下地来回了好几把之后,今番,舵轮交到了一位异想天开的经济学家手里。权且“问天下‘通胀’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
马尔维纳斯群岛战争期间,英国皇家海军“谢菲尔德(HMS Sheffield)”号驱逐舰被阿根廷空军发射的“飞鱼(Exocet)”反舰导弹命中,几天后沉没
轮到了B,巴西……世人有感于桑巴的热情似火、里约热内卢狂欢节的汪洋恣肆、巴西足球的行云流水,恐怕是怎么都想象不到,从1964年的军事政变起,巴西一直处于军政府的严酷统治之下。直到1985年重新举行选举,巴西才进入到所谓“第六共和国(葡萄牙语:Nova República)”时代。而时隔二十多年之后的首位民选总统却在宣誓就职之前就病故了,比较“不严肃”地究其原因,可能偏偏要怪新华社翻译室给他取得译名“不祥”:Tancredo Neves/坦克雷多·内维斯——任你是什么样的“坦克”也不一定抗得住“地雷”,更何况是“雷多”,必定没得逃!
里约热内卢狂欢节期间桑巴舞大赛的盛况
至于C,智利……如今在ABC国家之中相对最为平静的智利,却是经历过最为残酷的军事暴政,数以千万计的志士仁人和无辜平民死于绑架、暗杀和酷刑。1973年9月11日,推翻左翼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Salvador Allende)的政变至今仍有很多细节扑簌迷离——首先是阿连德的死因和死状至今不明。若论美国和当时的尼克松/基辛格及其各式明暗手段在这场政变中的角色,足可以让人对所有事关“民主”、“自由”的说辞破灭幻想。而留存在世人印象中最深刻的莫非是政变首领奥古斯托·皮诺切特(Augusto Pinochet)将军在众军校簇拥下亮相的场面,带着墨镜、神色阴骘而放肆、双臂环抱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难得有这样充分符合所有针对狂暴、凶残“老军头”之一切“偏见”和想象的画面!
皮诺切特在1973年9月11日军事政变后的公开亮相
皮诺切特的独裁一直持续到1988年。虽然迟至2001年终于启动了相关司法程序,但已经垂垂老矣的皮诺切特以健康和心智状态为由,侥幸逃脱了审判。此后,智利的发展相对较为平稳,虽然时而不免于社会动荡,但都还在民主政体的可操控范围之内。更为可喜的是,在正常有序的政府更迭和左右轮替中,身为将门之女,但出身左翼、曾经深受军政府残害的米歇尔·巴切莱特(Michelle Bachelet)两度当选智利总统,而且是智利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性总统。卸任总统之后,巴切莱特还曾担任过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
年轻时的米歇尔·巴切莱特和她的父亲,因为忠于民选政府而在政变后在狱中被迫害致死的智利空军将领阿尔贝托·巴切莱特
虽然ABC国家的发展道路之间看似殊途迥异,却同归于忽左忽右的阶段性摇摆:都经历过传统左翼与右翼政党间的纷争、军事政变与血腥的“军人寡头”统治——对此有个专门的西班牙语词:Junta,但也都先后有杰出女性成为了国家元首这样的可惊可喜、可期可盼……同时,在ABC国家的前行历程中,还近乎完整地展现了所谓“中等收入陷阱(英語:middle income trap)”、发达国家门槛的难以逾越与国家体系沉沦、动荡的可怕后果……
眼下,初来乍到的“ABC射手”米莱要在ABC国家之一骤登大位、旋临危局,他却是战略上一概藐视、战术上一律忽视,一派自说自话的的自行其道、自得其乐……欲知后事如何,也只能且待来年分解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人类的现代史上,没有哪一个大陆像南美洲——尤其是那里的ABC国家——那样频频、反复地横跳、试错。只是在几十年、一系列的“交换、比较、反复”之后,仍然未知“实事”中所求得何“是”?难道以拉丁人的浪漫血统,他们就是只注重过程、不论结果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