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滋:变成棍子的男人| 小说

文摘   2024-10-04 10:15   美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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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通过两名亚裔留学生在西方戏剧学院排演一部东方前卫戏剧,运用“戏中戏”的结构,探讨了艺术与现实、文化冲突与个体认同的复杂关系。                                         

                  (《世界日报》2021年6月8日)                  


戏剧系公布了年度实验剧展名单,素惜跟日本同学淳子提交的剧目被选中,将在秋末公演。当下两人激动相拥,发誓要让这个以欧美传统剧场为核心的学系开开眼界,见识什么叫东方前卫。

素惜和淳子是系上唯二的亚裔外国学生,结识后自动靠拢,一起边缘。

世界剧场史课上,马蔻儿教授开宗明义说本课程只涵盖西洋戏剧,列举种种原因,听来似乎域外学子都应西来朝圣,好好认识从古希腊以来25个世纪的光辉灿烂。提及东亚戏剧,她引用19世纪的欧洲记载,描述中国戏曲演员的假嗓,像猫被踩到尾巴的尖叫,又说日本能剧的奏乐,像一打饿扁的流浪猫在呜咽,演员歌声亦如杀猪哀嚎。全班同学噗哧一笑,只有她们两个红着脸,如坐针毡。教授还自行解套,说固然这些言论表现典型的西方中心主义心态,但民族歌剧是特定文化培养出的,外国的耳朵没受过训练就听不来,美学抵触感太大。 

现在有一片舞台让她们发挥东亚戏剧的本色了。平时精明泼辣的制作总管看到两人摩拳擦掌的样子,霎霎眼说,好好干,征服他们去!

其实素惜和淳子的导演经验都很有限,更不确知如何实现企划书里大胆宣称的“东方前卫”。素惜只修过一些剧场课程,实务经验也不过是检场打杂;淳子更懵,她大学学的是哲学,又是天马行空的性格。所以从评选演员到找后台人手,两人心里真没底。幸好她们的剧目——日本安部公房的《变成棍子的男人》——引起洋人同学的好奇,纷纷来探路,没几天各门设计师和幕后团队差不多都招齐了,现在只差演员。

序幕1

试演会上乱哄哄的,不少是冲着校园报纸上“日本前卫戏剧征求演员”的广告词而来的,一旁谈笑风生,意气风发,卖弄着你演过的易卜生、我导过的契可夫,潜台词是:亚洲剧本能有多难?一旦上台,素惜请他们用肢体动作表现奇诡的剧情(想象你从高楼跌下变成一根棍子落地),他们不是像猴子四处爬跳,就是像小狗嗷嗷满地打滚,毫无美感和内涵可言。

因此勃鲁斯一走进场,立刻引起她俩注意。不只因为他年纪较长,而且气质矜持,不动声色。白得发青的方脸下颚宽大,浑水色金发额际颇高,淡得几乎不见的金白眉毛下,一双深邃的鋭眼闪烁铁蓝色的寒光,一线薄唇似笑非笑。素惜觉得他像戴着一层面具,人皮做的,从面具后面不时打量着她们。从他的目光里,她看到自身的青涩——少女般的外国学生自不量力干起导演来了。

不容发怵,素惜立刻请他上台试演。只见他好整以暇地打开背包,拿出一对雪白的夹脚织布袜穿上。全场都安静下来,带着兴味观看。有好半天他肃立不动,身体似有什么能量在酝酿中,陡然扭曲姿态,头颈上身凝止,下身蹲步屈膝,开始绕着舞台跑圆场;脚底贴合地板,矮身滑行,像是上了发条的小船,破浪前进;双眼大睁,凝望空中不知名之处,神情似绝望抑或狂喜,舌头嗒嗒作响有如锣鼓点。最后,他步伐缓下,来到舞台中央,两腿交叉互相一绊,跌成一个跏趺坐姿,头颈歪垂,表情恢复空无。一时场中静悄悄的,不知谁呼哨了一声。

素惜着迷了。自始至终勃鲁斯的身体都呈现一种在场的张力,像磁铁般吸引着每个眼球。淳子用臂弯轻戳她一下,指着他履历表上的一行字:“曾在日本导演蜷川幸雄的莎剧《暴风雨》中担纲”。哎呀,上周当代剧场课的教授才提到这位日本前卫导演,现在他的弟子就出现眼前,难怪肢体动作浸润着日本能剧的仪式感,和歌舞伎的夸张喜趣。

两人相视一笑,好运呀,找到一位内外兼修的能人了!

序幕2

系上的实验剧展向来在校园一角的莫里斯剧院演出,是一个尖顶小教堂改装的。砖造的外墙呈蛋白色,久经风霜很显脏,内部四壁漆成乌黑,完全感受不到宗教氛围。舞台区不大,就是一个空场,连布幕都没有,左侧有一道窄梯下地下室,通往演员化妆间、道具间、锅炉房等,很有恐怖片的逼仄感。观众席由木板钉成阶梯式,像看球台,座位不过百来个。素惜喜欢这个场地,灰扑扑的无华本色,毫不虚张声势。它的空寂虚无,让人想用演员、灯光、布景去填满,好好说一个动人的故事。淳子也满意,说这儿有好多隐蔽的旮旯儿可以躲去抽烟呢。

首次排练,全体演员围坐舞台上把剧本从头到尾读一遍,一灯如豆,气氛恬静。素惜跟演员介绍,这出剧由三幕独立的短剧组成,人物场景各不相干,但由同一主题串连起来。三幕短剧都是寓言,指涉人生各个阶段。第一幕(皮箱)讲人的出生;第二幕(时间的悬崖)表现人生的过程;第三幕(变成棍子的男人)谈死亡。淳子也补充,勃鲁斯在三幕中都有戏份,借着他的表演来连结全剧,并表现人生荒谬的主题。

讲完照例发问。演员都沉默不语,勃鲁斯先发难了。“你们学院派的老说荒谬、荒谬,这是很难从演员角度渲染的概念。能不能具体讲讲演员该如何准备?”

“呃,”素惜结巴回答,“也许你们看得出来,剧中人都不算写实,有点像卡通人物,但你们演出时一定要诚心实意,就像怪事会在现实中发生......千万别演成滑稽剧,但有些片段倒要夸张。”话没说完脸先臊红了。

“理解——但我扮演的是无生命的皮箱和棍子,请问该如何‘诚心实意’地演?”勃鲁斯不放松。

“很简单呀,”淳子朗声接口,久川保玲式的齐眉刘海下一双凤眼朝他一瞟,“你回去好好观察家里的旧皮箱和丢在路边的棍子,参一下禅嘛!”逗得大家笑起来。

勃鲁斯立刻挪腿呈日式跪坐,挺直腰背,朝着淳子深深匍伏下去,做出一个武士道对前辈行的“真之礼”。淳子也立即回敬一个。众人更乐了。

“那我扮演‘来自地狱的女人’,该去哪里参禅才演得真?”尖嘴利舌的雪莉抢着问。

“喂,咱们一起下地狱吧——我是‘来自地狱的男人’!”高个子的比利时同学皮特接腔。一时演员们互相打趣,气氛松快。

素惜挥汗度过了第一关。结束后,她看到勃鲁斯向淳子搭讪,两人用日语清脆交谈着,并肩离去。

第一幕

六周的排练时间表做好了,素惜让舞台监督发给所有演员。勃鲁斯的戏份重,几乎每天都来排戏。他说自己正在转业中,愿全力投入,增加履历,不计酬劳。果然,他总是准时出席,与素惜讨论剧本的诠释和演法,征得同意。勃鲁斯的专业态度使排练积极有劲。然而,他也常克制不住,指挥起同台演员,甚至当场驳斥素惜的指示,纠正她的英语,令她尴尬气短。素惜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也避免公开冲突,只包涵忍让,以柔克刚。淳子常托言打工,迟到早退,或干脆不来,素惜勉力独当一面。

今晚排练第一幕剧(皮箱)。勃鲁斯饰演那只发出神秘怪声的老皮箱,这些怪声使年轻的妻子和她的闺蜜十分困惑、好奇。勃鲁斯蹲踞在饰演妻子的玛丽身边,一动不动,眉眼木然,但口中朗诵乱码般的辞藻。玛丽指着“皮箱”,轻声对闺蜜解释里面装着丈夫的“祖先”,丈夫交代不可打开看。台词念到“祖先”一词时,勃鲁斯突然微微转向,把头缓缓躺在玛丽的腿上,一手揽住她的腰肢,逐渐收紧,上下摩挲,口中怪声连连;既像无生物活了起来,又像活物变成机器,令人悚愠。剧本上没有这些动作,玛丽大吃一惊,奋力挣脱,两颊通红,喘息不止。

素惜赶紧叫停。勃鲁斯两手一摊,振振有词说道:“请容我解释。我觉得皮箱代表传统男权,它发出神秘而意义不明的符咒,整天警惧妻子,提醒她夫家沿袭的威权——玛丽,我这样做够骚扰吧?”玛丽低头不语,她来自西部大草原,仍新婚燕尔,吹弹欲破的双颊烧红了。“因为我想表现夫权在女性身上起的作用,这些动作让观众一眼看懂两性关系!”

素惜暗地叫好,这个诠释深刻,动作大胆,直击剧本核心。但她看到玛丽憎恶受伤的眼神,可知她被侵犯了——借着艺术之名,只好警告勃鲁斯动作不要太亲昵,点到为止即可。勃鲁斯同意了,但整晚玛丽都极不自在。排练完,素惜私下再三叮咛勃鲁斯要尊重玛丽。他阴着脸,不等她说完,落下一句:“我知道你是赞成我的。”

隔日排演,勃鲁斯全身赤条条的出现,只在跨部围着一条日本相扑选手穿的白色丁字裤。素惜骇异,舞台监督薇楚德——一位天主教的单身女博士生——立即把头别开。玛丽随时会到场,素惜怕她抓狂罢演,立刻质问勃鲁斯在搞什么鬼。

勃鲁斯自信地说:“我昨晚苦思,(皮箱)这场戏不是表现人的出生吗?人赤裸裸的来,没有丝毫掩饰和装扮。我这造型就是生命的本相!”他大力挥臂跳跃做体操御寒,青白色并不紧实的肌肤抖动不已,卷卷黄毛散布胸前。“看,这件‘六尺裈’可是在日本订做的,打赌全多伦多市找不到第二件!”素惜不敢细看那条丁字裤和它包裹的欲盖弥彰的肉体。

没想到玛丽看到勃鲁斯的装束,竟啧啧称赞,绕他一圈仔细欣赏,简直明心见性。她说,这裸裎相见的造型让她明白皮箱的象征意义了。皮箱是丈夫试探妻子的布署,对妻子既是禁忌,也是诱惑,像蛇之于夏娃,盒子之于潘多拉;妻子假装没兴趣,其实内心很想越界,擅自开箱偷看。“她破戒之时,不就是女性自主意识的新生吗?”玛丽为自己的体悟骄傲得双颊发光,“人的出生,就是离开母体的舒适圈,进入危机四伏的世界。成长,就是不断地冒险、越界、颠覆!”她将红色蔻丹的指尖滑过勃鲁斯的胸口,挑衅的说,“来吧,宝贝!”

排练到关键处,玛丽抚摸着“皮箱”,与勃鲁斯的互动充满了肉的欲念和灵的挣扎,十分煽惑,两性较劲,呼之欲出。素惜看得傻眼,十分佩服演员即兴幻化的功夫,但仍苦口婆心叮嘱两人,互动要节制含蓄,不能沦于色情,违反校园演出的规矩。

排练结束后,勃鲁斯不忘来邀功:“看吧,素惜,我的构想太英明了!玛丽够灵光,被我启发。”又凑近来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敢看我的裸体。东方女人特别保守。”素惜没作声,脸颊微烫。他更加得瑟,干脆道出自家妻子是日本人,两人很多观念不兼容,常争执。

素惜回家后,立刻打电话跟淳子八卦勃鲁斯的婚姻关系,没想到淳子哼一声,说她早知道了。原来,勃鲁斯排完戏常约她去小酌,话题总围绕着妻子无法跨越文化的隔阂。淳子说,他的妻来自日本能剧世家,十分传统,不太理解西方演员的立场;尤其是欧美体验派的演员,必须比一般人有更宽松的道德意识,随时尝试越界,经验常人之不敢,才能在台上呼吸、生活,而不是假扮、表演。但日本妻无法接受。淳子总结道:“我同情勃鲁斯,但不能原谅他把这个女人从日本娶来,却没有事先准备她适应的问题。”素惜默默听着,很惊讶淳子跟勃鲁斯如此亲近。

凌晨时分素惜梦见勃鲁斯像蛇一般吐信游走,从虚掩的窗口滑进淳子的暗夜寝室。

第二幕

第二幕(时间的悬崖)是勃鲁斯的独角戏,全场30分钟以独白方式呈现一个拳击手的内心变化和比赛经过。独白戏特难讨好; 演得不精彩便又臭又长。素惜和淳子商量如何以舞台调度增加戏剧趣味。

淳子按照歌舞伎剧场的形制,设计了一条“花道”——依照歌舞伎传统,从舞台左侧延伸出一条长板走道,深入观众席,有点像模特儿的伸展台,适合演员出台时展现威风夺目的亮相。勃鲁斯将从“花道”进场,在观众席之间表演这场戏。“花道”边再装一只脚灯,将他的影子投向后墙上,放大两倍高,当他挥拳格斗时,影子亦步亦趋,彷佛拳击手与自己的影子正不断地较量、拼搏着。

勃鲁斯私下找了拳师,培训他挥拳和腰腿的动作。但不知怎的,他扮演的拳击手始终不到位。拳手是个认真拼命的人,但敌不过岁月催老,体力衰退,面对败拳连连,不免流露悲情。素惜觉得勃鲁斯并非外型不够精壮,或拳术欠佳,而是拿捏不准小人物的绝望与尊严感;他的本性太倨傲强势了。

勃鲁斯白天打工,晚间排完戏已精疲力尽,眼窝发紫,但仍不满意,对素惜抱怨无法触及拳击手的感情核心,让他活起来。素惜等众人离去,对他坦白说出自己的看法。勃鲁斯立即驳斥,说他大学主修心理学,怎会不懂人物的心理层次,又说他从小练摔角,最熟悉角力时天人交战的内心冲击。一番自辩把素惜弄毛了,冲口而出:“你干嘛那么自我防卫?”看他颓丧不语,她追加软话:“我是导演,当然希望能做你的第三只眼,帮你一起找盲点啊!”

过了半晌,他叹口气,平静说道,其实他很能体会拳击手那种日薄西山的心境。做为演员,他也无时不焦虑自己在走下坡,就像拳手最怕的,过了人生奋斗的保鲜期。十年前他大学毕业,东闯西荡,摸不清目标,后来重回校园专攻表演,终于适才适志,在小型艺术剧场界挑梁,演出不少挑战性的角色,渐有名气。然而小剧场谋生不易,大型商业剧院又非所爱,一时心高气傲,决心找寻新的舞台、新的表演方法,这一找就去了日本,从头学一种东方的演出体系。那真是一种惊艳啊!他说,选入蜷川导演的莎士比亚演出时,天天都有启发,感觉终于找到了一直在追寻的答案。

听到这里,素惜对勃鲁斯有了全新的认识,不禁钦佩他的勇气和毅力。跨文化、跨洲际去寻找一个答案——自己不也一样吗?只是还没有他那种脑洞大开的经历,而且时时自疑着,走在人生的崖边。

“其实,几年前我在日本娶妻,再也无法自由自在拜师学艺,我对妻家保证一定找个稳定的工作,安家落户,这样只好回国了。现下我的心态和过往很不同,耐心谦卑许多。我对自己说,总不能老是重新开始吧。”他笑笑,有点无可奈何,却也有几分厚实。

这个日本妻啊,素惜动情地想,是他人生圆规的尖脚,既做他的杠杆,又当他的轮轴,给他动力前进,也成了他精神的后盾;因为她,这个孤帆野游的男人安定下来了。舞台孤灯下,勃鲁斯垂着头,眼眶是两丸黑洞,睫毛如金铂柔丝搧动,令人疼惜。素惜第一次感受到他软弱温存的一面,在这谦卑里,她跟他的波长一致。

“勃鲁斯,我觉得你刚说的话很贴近拳手的内心。如果你能抓住这一刻的心态,用在表演上,或许能体现这个角色的感情核心?”素惜真挚的说。他不晌,皱着眉盯着她,突然走近,把她的肩膀一搂,往她嘴上狠狠吻住,在她本能还没来得及推开他之前,松手转身离去。

留下素惜脸红心跳,好一会儿唇上仍有湿湿的印记感。内心飘起一丝乐音。

第三幕 1

最后一幕(变成棍子的男人)是全剧的压轴,也是前两幕的一个结语。淳子突然来劲,对这场戏的设计颇有想法,她认为既然场景是70年代经济勃发的日本,人物应该忠于当时的原型,包括男性上班族、吸强力胶的嬉皮青少年、和来自地狱的使者。素惜不以为然。别的时代和都市也有类似人物呀;游手好闲的嬉皮可以是新宿的太保太妹,也可以是欧美的朋克族;“地狱”可以是神道教的,也可以是基督教的;使者可以是日系的企业化团队,也可以是FBI组织的干员造型;上班族更是全球白领的共同经验。完全可以跨文化演出。

这是她们执导以来第一次意见不一,而且素惜生疑,两人最近似乎微妙地疏远着。说实话,淳子的工作伦理令人不敢苟同。她很少出席排戏,前一周甚至不告而别,跟朋友飞去纽约听爵士乐展。她生活不规律,从没见过她吃正餐,打工的钱统统花在烟、酒、爵士吧上。所幸修课都勉强过关。她玩笑说马上读完硕士要回国,以后就得正经八百地找事嫁人,因此现在更要加紧享乐主义。这周以来淳子倒是天天来看排练,或许她对这幕戏特别喜爱?素惜打定主意,要是淳子能坚持,设计一切依她,自己只管场面调度就好。

勃鲁斯在这场戏里需要格外创意的肢体动作。他演一个上班族,带儿子到百货公司顶楼的游乐场玩,突然一阵地狱的阴风将他刮下楼去,瞬间他变成一根棍子摔落地面,被嬉皮少年捡来耍弄。勃鲁斯必须随着道具棍的弹跳击打,做出相应的动作,让观众明白棍子原身的内心状态。

“就像卡夫卡的主人公蜕变为一只大蟑螂后,还是具有人类的思维和感情,对吗?”排练时,勃鲁斯注解性的发问,也是向其他演员说明。素惜微笑点头。自从上次深谈后,他们之间多了一份相知的默契。今晚她让勃鲁斯主导排练,和演两个嬉皮少年的大学部学生一起协调动作,一时舞台上棍棒摔掷,笑闹不断。素惜望着勃鲁斯和其他人逐渐熟稔、友好,不再那么孤芳自赏,不由得有种做母亲的看到孩子成长时的欣慰。隐隐的,唇际还残留着秘甜的吻印,肩上重演被搂住的蛮劲……素惜回神过来,淳子不知何时早已溜去抽烟了,演员也练了五十分钟,该让他们放风片刻。

昨晚设计师留了话,说“花道”已经钉好,只差上漆,素惜便往舞台后面的小工坊寻来。果然,地上躺着一条杂木拼接的长板道,长宽合适,但表面粗糙。明天可要提醒剧工将它仔细磨平,多上几层漆,免得演员赤脚被木刺戳伤皮肤。

小工坊有一道后门,方便从外面搬运大件布景和道具进剧院。右侧靠墙处有一道回旋楼梯,通到教堂塔上的钟楼,现在钟楼拆空了,楼梯仍在。素惜心血来潮,拾级而上,想从空楼上高高的后窗望出去。北国深秋白日短,傍晚未到天透黑。她从脏兮兮的窗玻璃远眺,只见剧院后园树影朦胧,凄清幽静。往下一看,后门出口台阶被一荧孤灯照着,昏黄黯淡——咦,台阶旁的墙畸角有一团黑物蠕动着,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定睛一瞧,是两个相拥的身体,头颅黏接,正深吻着。高个子头顶金发微亮。个头娇小的,脸抬得高高,刘海齐眉。

下半场排练时,连最没心没肺的雪莉都看出素惜不对劲了:“你还好吗,素惜?你脸白得吓人!”素惜理不清情绪,更恨勃鲁斯装作没事人一般,便借口身体不适,指示演员跟纪律严明的薇楚德对台词,对完就解散。

淳子这时才施施然进来。她双眸明媚,脸颊润泽,唇角带着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微笑,跟平时慵懒迷糊的样子很不同。素惜内心纠结,到底该佯装不知她和勃鲁斯的私情,还是痛责她背义——但背了谁的义呢?是对那位日本妻不贞,还是对这出戏不敬?似乎没有任何舞台手册规定成员不能拍拖;这个戏如人生的行业中永远不乏演员之间生爱恨情仇,旁人也管不着。然而,素惜一转念,淳子与有妇之夫勾搭,此事不会善终,说不定将搞砸她们煞费心血的剧作!

她拉住淳子,不由分说的往后台的小工坊去,推她上楼梯。起初淳子不明白,一路爱娇的抗议。当她终于站在后窗前,往下望见后门照亮的旮旯儿,马上倒吸一口气,缄默了。

毕竟是淳子,甩甩头,爽朗认罪:“被抓包了!其实真没什么,素惜,别大惊小怪,我没有昏头,只是及时行乐。”素惜本来准备升堂问审,不料没戏。只能尽朋友之谊奉劝她,既然快回日本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最怕毁了这出剧——日本妻会不会来闹场啊。丑话一股脑儿讲完,倒觉得自己对冰雪聪明的淳子吐了一堆烂台词。淳子倒是完全理解,还加一句,“抱歉让阁下担心了。”素惜深知淳子勇于承认,坚持不改的恶习。饶是如此,两人前嫌尽释,恢复联合阵线。

第三幕 2

素惜决定对勃鲁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跟他只谈演戏的事,其他话题、打趣概不回应。勃鲁斯敏感察觉了,亦若无其事。如此过了一周,这幕戏也成形了,只是中规中矩,看不出它有压轴的势头,顶多比较热闹而已。素惜不太满意,但又不想磨戏,跟勃鲁斯有更多近距离的接触。毕竟,下周就要公演了,灯光、服装、音效、布景都在打理最后的细节,她竟日奔走催促,从没那么恶霸过。幸好演员们都熟极而流,彩排一路颠簸到底,只微调一下每一幕的速度、节奏、氛围、对比感。票房传来消息,戏票已卖掉八成,Break a leg!演出顺利!

开演前夕,夜间回到住处,素惜周身倦极,绷紧一天的神经却放松不下,难以入睡。近来课业荒疏不少,开开夜车吧?正踌躇着,突然电话铃爆响,她深怕吵醒邻房,赶紧接起来,竟是勃鲁斯打来的。

他开门见山说,最近感觉她有点疏远; 依他过去的经验,若公演前跟导演亲密无间,演出就能戮力发挥,更上层楼;若跟导演若即若离,演出总是大打折扣,错误百出。她听了立刻不爽。“亲密”一词双关着男女关系——难道要她也像淳子一样不设防吗。

“你是抱怨我跟你不够‘亲密’?”她吐槽。

“嘿,别误会!”他温柔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最近在气我什么。请告诉我哪里做错了。”

素惜冷笑道:“若这出戏搞砸,只能怪你,你太会......”她本想说“操弄人心”,但一时想不起英文怎么说。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他轻声说,嘴唇似贴在话筒上,呼吸都听得格外清楚,“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素惜不知道他指什么,一寻思,猜想淳子已告诉他两人私情被她发现,便直言道:“你是已婚的人,勃鲁斯,不该牵扯上淳子。你会伤害她,也伤害你的妻子。”

“我也很苦,相信吗?我的妻子很严厉,她猜疑了什么就会发作。但......世界上有那么多可爱的女人——像淳子,热情,单纯......”

素惜打断他:“难道你每参加一个演出,就要跟剧组里的女性搞一次恋爱?”

“你知道为什么吗?”勃鲁斯耳语:“演戏本身是一种乔装,一种‘假’;当我跟一个女人合作,就忍不住想知道她的真相——身心最内里的真相,从那份‘真’里提炼人性,演出真情实意。你明白吗?”

素惜暗暗纳罕;男欢女爱,原来是艺术的许可证啊。

“我真怕自己像剧中的那个棍子男,一生认真尽责,忠实可靠,死心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从不怀疑,活得像个工具,没个性,也没法创新求变。”他热烈地说:“安部公房写得太好了,这种人就只配锁在棍子里!素惜,我拒绝活成一根棍子。”

这才是重点吧——虽然娶了妻,安了家,还是焦躁蠢动,不愿安身立命。

“可是你做为一个演员,演过那么多剧本,不断在角色里蜕变,不断有新的身分认同,你跟棍子男根本天差地别啊!”素惜嚷起来。

“我告诉你吧,不管我演出什么英雄角色,每天回到家面对妻子,又回到原点,成为那个平庸的丈夫,哪里都去不了;越是亲密的人越将你死死捆绑。”他激动起来,破罐子破摔地说:“有一个早晨我跟妻子吵架,她控诉我跟当时合作的女主角闹绯闻,坐在床边哭个不停,我甩门而去。等我夜里排完戏回家,她还坐在同一个位置,整天没移动!”

素惜不知说什么好,想象那个可怜的日本妻凝聚成一尊石雕——她才是走不出去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看到你和淳子,觉得特别投契。你们不受老传统的束缚,愿意尝试新的经验,探触人生的多面性,跟我很像——我们同是灵魂不安份的人,这是艺术家的命运,也许是一种诅咒。”他的声音徐徐滑入耳膜。流畅恳挚的英语。

“是这样么。”素惜欣然聆听,虚荣心膨胀了。

“是啊。尤其是你,善良、聪明、关怀,有个美丽的灵魂。但是我发现,素惜,你总是戒备森严,不愿意开放,不让人轻易进入你的内核。艺术家怎能如此自限——愿意让我触及你的内核吗?”

“嗯……”素惜如受催眠,她觉得很放松,一股倦意袭来。“哎,我很困了——”

“困了?躺下吧。”她照做了。

“躺好了?要不要脱掉你的衣服,赤裸舒服些。想象我在你身边,拥抱着你,轻轻地抚摸你的内核……”

素惜一下警醒过来,他说什么?

“你在跟我玩电话色情吗?变态!”素惜摔挂电话,脸上热辣辣的,睡意全消。突然记起那个英文字了。操弄人心。应该升级为蛊惑人心——一条嘶嘶吐信的蛇,趁空钻入你的意识,征服你,支配你,然后甩掉你,让你化为一尊石雕。

尾声

公演开始了,共演六场,几乎场场满座。本市的老牌艺术周报NOW还刊出一篇剧评,溢美之词集中在勃鲁斯的风格化演技上。首演日素惜坐在观众席,客观地为自己的成果打分。她发现勃鲁斯的表演并不出彩,节奏有点凌乱,而且机械呆板,少了排练最佳状态时焕发的灵气和诗意。也许他说的对,演员丧失了与导演的亲密,就表现得平庸失常。演员下意识是演给导演看的——导演嘉许的眼神是支撑演员绽放才情的最初动力。

素惜得到系上同学热情的祝贺,但是心中枯竭倦怠,毫无收获的喜悦。第二场公演她没去,自我流放似的跑去看了一部老电影,在看客稀落的电影院被剧情感动得泪流满面。还好,她欣慰地想,心还能颤抖,泪腺也没有坏死。翌日一早薇楚德来电话说,昨晚演员都问,导演为什么没来?谁给我们点评?

素惜顿时明白,这出戏的演员不止只有勃鲁斯,还有其他人,不管大牌小角,都是这个有机体的一部分,都需要她专注的眼神,像父母对子女那样深情不渝的守望。此后的四场演出,她都提前出席,在化妆间叮咛演员,为后台团队助阵,也叫淳子一起来精神支持。结果是一场好过一场,全体表现整齐活泼,大家都体会到那种共振感。包括勃鲁斯。

素惜发现他收敛了很多,谦卑和气,把每一个角色都演得妥贴实在,在形体技巧之上,洋溢着鲜明饱满的感性。不止一次,她跟他在剧院狭窄的地下室相遇,彼此笑笑而过。素惜怀疑那通夜里的电话根本没发生过。

终场演出结束了,前后台收拾后已经很晚,大伙仍情绪亢奋,吆喝着一道去小酒馆庆祝。除了勃鲁斯,他说妻子等门,不能晚归。素惜和淳子都笑咪咪的跟他说再见,像放学时老师送别一个家住得特别远的孩子,还齐齐喊着:演得好!Good show! 他挥挥手,规规矩矩地背着背包,转身局促地离去。素惜朝他久久凝望,心想,那个背影有点滑稽,也有点可怜。

(原载于《世界日报》2021年6月8日-19日)


作 者 简 介
李元滋,台大外文系毕业,多伦多大学戏剧博士。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和圣若望大学教授现代中国文学课程。曾为《世界日报》报导写作教育题材、担任纽泽西《汉新杂志》文学奖评审,2020年华美族移民文学奖召集人。)

编辑/编发:唐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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