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林:威尼斯,你这水里长出来的肉体

文摘   2024-09-09 19:57   美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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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威尼斯(照片由作者提供)


“如此火热的夏天,我们去了意大利,与威尼斯碰面,瞪大眼珠看这水里长出的肉体,算是彼此认识了。”
威尼斯,你这水里长出来的肉体

文 | 盛林


如此火热的夏天,我们去了意大利,与威尼斯碰面,瞪大眼珠看这水里长出的肉体,算是彼此认识了。


我们选择坐列车去威尼斯,上车点在威尼斯郊外,等车人极少。人字形木架、木椅、垃圾箱,像极了潦草的文字,潦草地组成了候车亭。等车时,我先生菲里普与本地人聊天,他喜欢与陌生人聊天,觉得其乐无穷。而我不然,我极少主动找人聊天,尤其是跟陌生人,我做了25年记者,聊了无数陌生人,聊天冲动早已消耗殆尽,就像被倒空的米袋。现在的我喜欢呆看,看天看地看人,看草木观泥土,看其表象,从表象咂咂味,也是其乐无穷。


菲里普聊天,聊出了极好结果,有人告诉他,我们站错了方向,去威尼斯应站到对面。我们赶紧下台阶、钻地道、再上台阶,站在了正确点,这里人比对面多。菲里普又找人聊天,又得到了新信息,上车前得检票,检票机就在铁路边,刷刷票就行。还有人告诉我们,上车最好戴口罩,新冠病人又多了。


这些威尼斯人给了我们好心情,他们关照的事极小,却免去了我们天大的麻烦。不过口罩的事,哪怕他们不关照,我们也不会犯错,从休斯敦到意大利,我们没解下过口罩,像一双戴嘴套的马。


终于上了车,人人蒙上口罩,小孩也一样。


接近威尼斯了,再没人下车,上来的乘客层层叠叠,海草似地挂满车厢,空气有了咸味。许多人在咳嗽,估计是新冠病人,他们咳得眼泪汪汪,似乎有天大的冤屈,咳嗽声近似怒吼,他们手捂口罩,仿佛想把咳嗽给捂回去,周围人却无动于衷,洗耳恭听,继续沉思,或交头接耳。威尼斯人,或者说全欧洲人,是“黑死病”的后代,那场可怕的瘟疫,他们皆有共同的记忆。1347年,“黑死病”爆发,威尼斯人被强行隔离40天,5万人在隔离中死亡,从此诞生“Quarantin”这单词,意为“隔离”。现在,我与黑死病的后代大挤坐一起,观赏一群口罩脸,仿佛读到了《十日谈》推崇的“活在当下”的乐观,“及时行乐”的心境,“今天又是新的一天”的淡定,“且行且珍惜”的积极,这些是“新冠”赋予的智慧,还是当年“黑死病”留下的精神遗产?


火车到了圣卢西亚站,这儿是终点站,是威尼斯中心点。威尼斯二度被拿破仑控制,拿破仑战败后,威尼斯落到奥地利手上,奥地利人跑来拆除修道院和“圣卢西亚教堂”,建起中央火车站,取名“圣卢西亚”。教堂没了,好歹名声留下了。拆掉古董、文物,绝对属于作恶;建火车站打通威尼斯,绝对属于行善。善与恶、对与错、是与非,没有绝对的标准,看你站在什么角度,不同角度有不同的评判,因为利益不同,地球是一枚洋葱,利益是洋葱的汁水,它辛辣却保证了洋葱的活力。


下火车后,我感觉跌进了蚂蚁窝,“蚁群”浩浩荡荡,碰撞、旋转,“噗”地从大厅喷射到广场。广场上人与人打结,小店小铺糊在一块,这场面混乱,却符合旅游逻辑,人因此亢奋起来。


菲里普拖着我向大桥走,步子又大又快,仿佛不这样走,那桥会拍拍翅膀飞掉。我手在前、脸在后,口罩就这么给挤没了,不知掉在哪儿,总之是做了脚下死鬼,周围人没我这么没出息,他们不但没丢口罩,还表演着行为艺术,有人把口罩拉到下巴,像戴了围嘴的婴儿,我很想为他们添个安慰嘴;有人把口罩佩在手臂,像戴了一截袖章,看着不太舒服,我最讨厌戴袖章的人。有人把口罩系在手腕,轮着圈儿,轮得我头晕简直想吐,那口罩也一定口吐白沫;有人把口罩别上了裤腰、挎包、帽边,招摇过市,我喜欢这样的创意,算不上聪明,甚至有点傻,却有尘埃落定感,令人安心。


口罩演绎的行为艺术,时髦也幽默。时髦是让普通的司空见惯的事物散发出趾高气扬,比如口罩。幽默是口罩本不幽默却成了有幽默感的时代宠物。


到了著名的威尼斯,我却着魔似地看口罩、说口罩,小题大做,这毛病是在报社当差25年后落下。好记者没这毛病,我不算好记者,我对新闻写作没兴趣,甚至没有好感,我学的是中文,当了记者才回锅读新闻研究生,毕业答辩时我对导师说,我当了记者才知道,新闻学无用,应快快取消。导师恶狠狠瞅着我,我的内心独白,就像塞林格笔下的霍尔顿,面对历史教授那一刻。


我不适合当记者,竟当了25年,命运着实是个幽默大师,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们从人群脱颖而出,踏上一座石拱桥,桥名叫“赤足”,取自桥北的“赤足教堂”。“赤足教堂”是苦行僧教堂,隶属于天主教,这种隶属关系让我迷惑不解,我总以为苦行僧存在于印度教,属于婆罗门体系。人们把爱吃苦的人称为苦行僧。理论上,苦行僧得吃苦守斋,赤足于炭火路,睡于钉子床,自我断水、上火刑,缄默不语,甚至与世隔绝,就差把自己弄死了。在现实中,婆罗门有苦行派和非苦行派,苦行派有精神苦行和肉体苦行,肉体苦行有古典式和现代式,古典式是真正的苦行,现代派点到为止。据说现存的苦行僧大多是现代派,这倒令人放心。


我不怕吃苦,只是看不得自找苦吃、以此为荣、还津津乐道的人。


赤足桥横跨了运河,运河形状像反写的S,也像个“乙”字,它东西走向,河上船来船往,两头尖的“贡多拉”,大肚子的游轮,瘦小的家用船,兴师动众的商船,大商船拖着若干小货船,活像拖儿带女的家长。运河的两岸,水的概念更为浓郁,民宅、商业楼、公园、教堂、钟楼、城堡、城墙,一起冲出水面,像莲叶似地投下倒影,似乎伸手拔一下,就能拔出一串健壮的根珠,此景既物质又精神、既现实又虚幻,甚至是性感。如把威尼斯比女人,她就是水里长出肉体,城市的轮郭是她的肉身,水城分割线是她的腰肢,隆起的桥是她的乳,此起彼落的屋顶是她的五官,天空是她的额头,云是她飘舞的发,闪烁的水光是她具有挑逗性的表情。


以上文字,我感到庸俗,拿女人比喻事物,庸俗的套路作者应避免,或另辟蹊径,但我保留了这一段,因为我寻思着,难得庸俗一下,难得大美一下,也是难得。


那就加强一把,吟唱一句:威尼斯啊,你这水里长出来的肉体……


(图片由作者提供)


我对威尼斯赞不绝口,但不认为它是天下第一,中国的苏州、绍兴可与之媲美,甚至不分上下,苏州和绍兴若自称“东方威尼斯”,实在缺乏自信,降低了身价。威尼斯、苏州、绍兴皆属水城,地基皆在水下,基础皆为石灰层或粘土,皆以粗木柱托起建筑。三城各有重点,威尼斯有小桥水巷,苏州有园林古楼,绍兴有湖泊黛瓦还有香气,香气来自黄酒、茴香豆、腐乳、酱肉、梅干菜,来自陆游,陆游有《关山月》《书愤》《示儿》,陆游一句“错错错”,涵盖了古今中外所有悲情苦美;陆游的“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为我们画了一张大饼,空洞却励志。绍兴的香气还来自鲁迅,鲁迅就像雨果,让世上人千年等一回。《阿Q正传》《狂人日记》,也像《悲惨世界》《笑面人》,读得人捶胸顿足。鲁迅的文章并不励志,有针灸作用。


我爷爷的爷爷是绍兴人,我偏爱绍兴,多写几笔也是情不自禁。





赤足桥的南岸,威尼斯的商贸中心,聚集着礼品街、杂货街、服装街、工艺街、美食街。


我们挤过了人群,直奔美食街,我称它“吃饭街”,比“美食街”好听些。


“吃饭街”一边排列着餐馆,一边排列着餐桌,中央是饿得又哆嗦又痉挛的食客,他们像射出蜂箱的蜂子,互相挤兑,营造嗡嗡之声。我们想找个河边餐桌,一无所获。占领餐桌的食客,刮净了餐盘,却不肯站起来,继续欣赏小桥流河,浮着小人得志的笑容,屁股像是藤蔓绕在了椅子上。我相信很多人想踢他们的屁股,我就是一个。


没能坐下吃饭,我们继续挪动,一边镇压口水一边看向餐台,闻闻香气,为了吸到更多香气,我的鼻子努力抽动,拉皮条似地拉来了香气,体贴地往鼻咽深处灌,酱香、奶香、蘑菇香、咸肉香、熏肉香、烤肉香、面包香、咖啡香……鼻子在识别香气,我咕咕地笑了,想到了《香水》这本书,我现在的样子,挺像书中的格勒努耶。格勒努耶是弃儿、畸形儿,一只卑微的“扁虱”,也少有的天才,他的鼻子能识上千种香,他跟着鼻子走路,靠鼻子观景、听风、寻人,“这气味是清新的,不是甜柠檬的清新,不是肉桂、薄荷、樟树、松树的清新,不是雨水、冰雪、寒风、泉水的清新,并非来自茉莉花、水仙花、花梨木、蝴蝶花,它像一段闪光的薄绸,像微甜的牛奶,是牛奶和绸子的统一。”(注:摘自《香水》。)格勒努耶无需分子式,靠鼻子就能配出令人心碎的香水,他配的“情欲”水,让衣冠楚楚的男女当众脱衣性交,他配的“圣人”水,迷惑了法官和刽子手,让他逃脱砍头之灾。格勒努耶凭借天赋、依靠鼻子,杀死了25个少女,他不为色不为财,为一件事——香气。格勒努耶为自己设计了体香,因此被流浪汉撕碎、吃光,也是他和造化。


《香水》是有很多气味的书,人性的气味体制的气味社会的气味罪恶的气味,飘荡在书中,喂养我们天真和好奇的心。


闻着饭香,我们在吃饭街打转,一圈转下来,我看清了格局、得出了结论:披萨饼、意大利面、千层面,是“吃饭街”的顶梁柱,也可称擎天柱,少了谁天都会崩塌下来。


三者之中,我把披萨排在了第一。


家家餐馆都在卖披萨,那不勒斯披萨、罗马披萨、西西里披萨、帕德力诺披萨……就像中国的包子,都很有来头,如天津狗不理包子、北京庆丰包子、新疆烤包子、广东叉烧包、上海小笼包、四川韩包、开封灌汤包、山东水煎包等等。不过披萨的形状比包子多,披萨有方形、圆形、薄形、厚形、硬朗形、蓬松形、折叠形、重叠形、多层形。披萨的馅儿就比不上包子了,包子除了没把活人包进去,还有什么不敢包呢,披萨的陷儿显得呆板,无论怎么变,也跳不出奶酪和番茄汁的手心,如奶酪茄汁加火腿、奶酪茄汁加香肠、奶酪茄汁加海鲜、奶酪茄汁加菠菜、奶酪茄汁加咸肉、奶酪茄汁加玉米……我的天,奶酪加茄汁!茄汁加奶酪!它们是披萨的律法,谁敢慢待或藐视,就是犯法,拖出去枪毙。


但我们必须承认,以奶酪和茄汁为祖宗的披萨,灿烂辉煌,如同少男少女的脸,阳光气十足,荷尔蒙汹涌,青春痘层层叠叠,让人兴奋,也让人开胃,是一张难以拒绝的饼。


意大利面被我排在了第二。


意大利面包括通心粉、面条,也是每家餐馆都有,它们窝在锅里、扣在碗中,兴不起风浪,性子不如披萨泼辣,但没人看轻它们。通心粉可不是简单的管子,它有长管、短管、粗管、细管、圆管、曲管、斜管、豆管、花管、螺旋管、波浪管,通心粉的肢体语言,让人们——特别我这样的外国人——想入非非、胃动力活跃。至于意大利面,着实打破了我对“面”的认知,它有直线形、扇形、猫耳形、蝴蝶形、枕套形、飞碟形、贝壳形、饺子形、馄饨形、麻花形,颜色有红、橙、黄、绿、灰、黑。红色加了红椒,橙色加了红葡萄,黄色加了南瓜,绿色加了菠菜,灰色加了葵花子粉,黑色加了黑墨水,准确说是墨鱼的肚中墨水,墨鱼喝了一肚子墨水,是世上最有学问的家伙。无论哪种意大利面,依靠酱汁成就大业,奶酪酱、牛肉酱、鸡肉酱、鱼肉酱、鸡蛋酱、虾子酱、蘑菇酱、番茄酱……其中番茄酱是大帅,它统帅的意大利面红红紫紫,食客一口下去,嘴角红了,手一抹,脸也红了,忙着舔手指。


我的天,我想吃通心粉,来碗面也行,浇上剪不断、理还乱的酱,撑死一回也值。


千层面,我将它排在了第三。


千层面英语是“Lasana”,听上去像“老骚娘”,挺好记的。制作“老骚娘”得用老面皮,面皮宽15公分、长40公分、厚半公分,像一把可以打手心的尺。老面皮为“老骚娘”起桥梁作用,就像人类的老媒婆,负责任地奶酪和浓酱拉到一起,督促它们幽会、磨合、进洞房、生一堆崽子。“老骚娘”还有大量的奶酪,软奶酪、硬奶酪、牛奶酪、羊奶酪,除了人奶全用上了。“老骚娘”的酱料也隆重,番茄酱、肉酱、橄榄油、蒜泥酱、肉汤酱、胡椒酱、香叶酱、蘑菇酱……制作“老骚娘”时,一层面皮、一层干酪、一层浓酱,码砖头一样码好,送入烤箱升造,进去时是奶油小生,出炉时是老辣的“Lasana”,金发、玉肌、红唇,飘有奶香、肉香、番茄香,称“老骚娘”名正言顺。


遇到这样的娘们,谁能坐怀不乱?我家菲里普深切表示,今天他必须吃“老骚娘”。


菲里普会做“老骚娘”,他想知道他的“老骚娘”与威尼斯“老骚娘”色相有何不同,回家后改良,做给亲爱的盛林吃。菲里普爱老婆、爱吃饭、爱下厨、爱劳动,这样的“四爱男人”很多,多得像跳蚤,归我的只有一个。


披萨、通心粉、千层面,名字不同、形状不同,成分却差不多,色调都是绿白红,绿的蔬菜,白的奶酪,红的番茄酱,就像意大利“三色旗”。对“三色旗”的解释,有的是“山谷、雪峰、热血”,有的是“希望、信念、仁慈”,我却鬼头鬼脑地想,“三色旗”的灵感莫非来自披萨、通心粉、千层饼?


我们走到了腿酸、饿到眼花时,终于得到了餐桌,它属于披萨店,意味着我们必须吃披萨。


点了披萨、咖啡、啤酒、肉丸、蛋糕、一坨冰淇淋,我们慢慢地品,根本就不想站起来,等翻桌的人围了一圈,表情像秃鹰,恨不得把我们啄烂吃了。





我们决定去景点,圣马可广场、圣马可钟楼、圣马可教堂、歌剧院、美术馆、音乐家维瓦尔故居、总督府、叹息桥,这些地方都想去,名气极大,不去可惜,也显得品位低下,如何向亲友交代。我们不会再来威尼斯了,错过就永远错过,就像错过了青春的桃园,回头已是一片秋林。


不由焦虑起来。 


打卡焦虑,名胜焦虑,文化焦虑,旅游三大焦虑,我并非全占,也是沾上了几滴阴魂。三大焦虑看似积极上进,实质是虚荣心,虚荣让人变得焦虑、假模假样,某事明明不想做,却为之呕心沥血,显得煞有介事、任重道远。某地明明不想去,硬着头皮去了,还装得屁颠颠的。某些名人轶事八辈子没兴趣,却做出三生有幸的媚态。明明不喜欢以上秉性,却乐此不疲,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的命,于是旅行不像旅行,像是到处上坟,读读墓碑、嗑几个响头,让祖宗们满意,虚荣心狂打饱嗝。


(图片由作者提供)

我们羡慕《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我”,羡慕“我”的自然、自傲、自在,及坏得可敬的品格,但我们哪一点敢模仿他呢。认知与现实,观念与操作,常常天各一方互不兼容,有时还左手打右手,大打出手。


我们找到了圣马可广场,走到了圣马可钟楼底下,站在了圣马可教堂面前。圣马可教堂是威尼斯景点之老大,到过这里,算是到过了威尼斯,公众号写一笔,朋友圈发几张照片,那可荣耀去了。我极虚荣地想,忍不住。


我不知如何形容圣马可教堂。这样说吧,我站在它面前,想到了黑塞的《在轮下》,那个叫汉斯的少年,离开乡下去神学院报到,面对磅礴的教堂,他惊讶得差点晕死过去。我不会晕死过去,我比小汉斯结实多了,但有些眼花缭乱,眼睛不知朝哪看,脚不知朝哪走,更不知如何描述,我喜欢写记叙文、写故事,不擅长场景描述,特别是面对吓人的古建筑,我愁苦得要命。我说明文没学好,或者说根本没学会,还严重缺乏建筑知识。说明文的高手,非雨果莫属,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笑面人》对教堂宫殿的描述,让人读得瑟瑟发抖。我不是拿雨果为自己开脱,我甚至没资格动一动这样的念头。我只是想说,我不想煞费苦心,妄图描述圣马可教堂,让自己难堪,也讨好不了读者。


我也不想过于偷懒或彻底逃避,梳理了以下数据,关于圣马可教堂,供您把玩。


公元9世纪,圣马可教堂开建,完工于1094年,工程持续100多年,已有1000多年历史。


圣马可教堂有5座棱型大门,顶部有5座半球形,建筑风格有拜占庭式、哥特式、伊斯兰式、罗马式、文艺复兴式。


圣马可教堂是第4次十字军东征出发地。入口处有4座青铜马像,由十字军从自君士坦丁堡抢来。


圣马可教堂有500多根石柱、4000多平方米马赛克画,绘画被金箔覆盖,教堂也称“金色堂”。


圣马可教堂的黄金祭坛下,埋着宗教人物马可,传说他是福音书作者。黄金祭坛高1.4米、宽3. 48米,有80多幅画,镶着2500多颗宝石——钻石、红绿宝石、珍珠、黄玉、祖母绿、紫水晶。


1807年前,教堂一直是威尼斯总督的私人礼拜堂。


……


我们走进了圣马可教堂,感觉像走进了学校,课目繁多,宗教课、历史课、艺术课、绘画课、美学课、建筑学、珍宝学,一顿奔波,弄得我脑袋发晕、双腿发软,心血不够用,竟有了虚脱感,想就地躺下睡一觉。菲里普比我强壮,气血也充足,他没被教堂的富态吓到,摆出了德州牛仔的架式,严厉地批评教堂,他说教堂的每一寸是劳动人血汗,结果成了总督的私人教堂,多数人为少数人卖命,这是不对的。


“不对的,根本不对。”他的表情就像苏格拉底。





我们误入了居民区,这里没小桥流水,没教堂钟楼,什么哥特式巴洛洛式罗马式统统没有。约定俗成的居民楼,一团和气地站在我们面前,黄色或灰色,形状一样,高低一样,阳台一样,阳台上有花盆、鞋架、晒衣杆,站着穿睡衣的人,这图景我太熟悉了,就像我的家乡杭州。楼房的对面,有几个小小平房,房前开着夏天的花,露台上坐着吃午饭的人,他们围成一圈,刀叉叮当作响,我抽动着鼻子,嗅到了面包、奶酪、番茄酱、火腿、香肠、咖啡、甜甜圈……


“气味的表现力超越语言,不粗俗、不浮夸、不多愁善感。”又想到了《香水》。


因为迷路,我们看到了威尼斯的平民世界,虽然看到一丢丢,也是值得。


(图片由作者提供)


对面跑来一条狗,后面跟了个老先生,他80岁左右,秃顶、大鼻、眼内陷,笑容慈祥,眼神却有点神经质的忧郁。这老人在哪见过,我想。


老先生叫住了狗,用英语向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是哪里人,听说菲里普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老先生松了一口气,仿佛这是他最想要的回答。


请问轮船码头在哪,我们问老先生。老先生告诉我们怎么走。他还说,这里是犹太人社区,他是犹太人,在犹太教堂做志愿者。


“那儿是犹太人教堂。”他指向一片建筑。我伸长脖子,看到一片民宅,没有教堂的影子。


“可以参观吗?”我疑惑地问。


“不可以,正在维修。”老先生解释。


“哦,太遗憾了。”我说,心里却想,您一定老糊涂了,哪有什么教堂啊。


仿佛想证明一下,老先生带我们穿过空地,到了一面灰墙前,墙上有教堂招牌,教堂与民宅连在一起,矮小不起眼,墙壁长满了黑色霉斑,墙脚张开了破洞,如此寒酸的教堂,与圣马可教堂比,是枯叶比鲜花,乞丐比国王,是十足的危房,应该拆了,哪有必要维修?我怀疑老先生的维修之说,是他的一相情愿。自从知道他是犹太人,我想起来了,他长得像《辛德勒名单》中的会计师,这电影我看了好几遍,应该不会记错,这是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电影。


后来回宾馆查资料,我才知老先生没说错,那个教堂真的要修,而且威尼斯的犹太教堂都要翻修。教堂的破落,与犹太人的历史有关。很早以前,犹太人被赶出了英国、西班牙、葡萄牙……公元516年,第一批犹太人逃到威尼斯,被圈在了铸铁区,靠铸铁为生,铸铁区被称为“隔都”,犹太人必须穿黄色衣服,不许有宗教信仰,犹太人偷偷在居民楼设教堂,外表破烂,里面毫不寒酸,绚丽、明亮,具有教堂应有的排场,可见犹太人的精明与团结。除了二战时期,威尼斯的犹太教堂正常运作,但无力维修,日渐破败。几年前,威尼斯人筹集了500万欧元,用于教堂维修。





我们走到了大运河,站在了游船码头,这里有几十条“贡多拉”,黑色、红色、蓝色、绿色、全都两头尖尖,像女人的尖头皮鞋,一脚踢向了天空。


我们选了黑色“贡多拉”,它铺有大红地毯,放有中国太师椅,船两边有大红的中国结,中国结上系着中国式金龙。这条“贡多拉”,多半为中国游客准备,我琢磨。


船夫戴草帽、穿红条子汗衫,像一头红色的斑马,他能喜欢说话,英语意语糊在一起,像一盘糊里糊涂的通心粉,这让我担心,生怕错过了什么,我拿出草图指给船夫看,上面画着叹息桥、乳房桥、里阿尔托桥,船夫一看就懂,连连点头。


“贡多拉”进了水巷,直行、转弯、调头,像走在通情达理的城市胡同。我的注意力在桥,船夫的注意力在聊天,他有时说了什么笑话,大声地笑,差点把自己笑死了,我们也跟风般地笑。对面有船过来时,船夫之间打招呼、吹口哨、拍肩膀,因为河小,桥洞低矮,不比人的鼻孔高多少,穿过桥洞时,我感觉脑袋难保,便把身子团了起来,船夫却依然站着,喊了几嗓子,权作是按喇叭,船头一压过去了,船头重新往上翘,再看船夫,那脑袋居然完好。


坐“贡多拉”的感觉,与坐西湖的手划船差不多,只是多了点午门斩首的惊吓。


船夫对自己的工作极满意,哼起了船歌。我怕他因此忘了使命,时不时晃动手上的草图。船到了某处,终于停下,船夫指着我的草图说,前面就是“叹息桥”。


叹息桥是小小的石拱桥,二三米长,桥体是白色大理石,雕了些白菊花,有些凄惨阴森。桥上方被栏栅围起,桥头桥尾全部封死,谁都别想走上去,只能在水上看。


叹息桥左边是一片古建筑,外墙是大理石,刻有大面积浮雕,窗户宽敞明亮,挂着透明的蕾丝帘布,这是早年的威尼斯总督府,公元14世纪,这里住着总督一家,以及他的1600名亲戚。


叹息桥右边也是一片古建筑,整体灰白,窗户小得像麻将牌,这是著名的威尼斯死囚监狱。囚犯从总督府获刑,走过叹息桥服刑,小桥这一段路,是死囚最后的人生路,他们会停下来,看看小河、仰天长叹,“叹息桥”由此得名。有一次,某死囚走过叹息桥,有船通过,船上的男女正在亲吻,女人正是死囚的妻子,死囚悲怆撞桥,喷血而死。故事传遍了威尼斯,从此叹息桥也称殉情桥、定情桥、亲吻桥。诗人拜伦在《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写:“我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头,一边是宫殿,一边是监狱。”叹息桥因拜伦的诗,一跃成为世界名桥。剑桥大学的剑桥,法兰克福老市政厅的老桥,泰晤士河的滑铁卢桥,牛津大学的牛津桥,皆被称为“叹息桥”。2005年,电影《卡萨诺瓦》出炉,主角卡萨诺瓦被宣判死刑,囚禁在叹息桥边的监狱,然而他成功越狱。这个电影,再次提升了“叹息桥”的知名度。


(图片由作者提供)



叹息桥出名了,人们在桥下亲吻、求婚,失恋者跑来跳桥,拜伦的妻子也跳了。拜伦有众多情妇,拜伦的妻子以死抗争,这对拜伦是巨大的讽刺,谁都记得他写给妻子的诗:“你的微笑为我阴郁的思想\注入了欢情欢笑\你的美貌闪烁着光明\恰似太阳在我心中开放。”拜伦爱妻子是真的,背叛也是真的,他走不出诗人的乐园,克服不了男人的弱点,36岁就死于疾病,算是遭到了报应。


拜伦留下了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唐璜》,留下了几打爱情诗,爱情诗写给不同的情妇,依然获得了天下女读者的追捧,收回了对他背叛妻子的仇恨。


跳桥的人多了,威尼斯政府出手了,叹息桥被封闭,不再有人跳叹息桥,但别的桥照样跳,跳的大多是伤心女人。我相信选择跳桥的人,一定悲痛、仇恨、绝望,可为什么呢,想得到什么呢,自残是自己剖腹,希望別人流出肠子;自己撞墙,希望别人流出血;自己跳楼,希望別人粉身碎骨;自己跳桥,希望別人溺水而亡;自己吞毒,希望別人七窍流血⋯⋯


别人毫发无损,你却不知去向。


过了叹息桥,船夫把乳房桥指给我看。您可别误会,乳房桥不像乳房,它是一座古老的菱形石桥。从15世纪开始,威尼斯同性恋泛滥,政府认为有伤风化,在这里建了红灯区,允许妓女们站在桥上裸露乳房,吸引同性恋者,希望感化他们,这座桥就被称作了乳房桥。乳房桥周围,妓女高达2000名,跑来看乳房的男人,少数是同性恋,多数是已婚男,“同性”潮没能控制,反倒拆散了许多家庭。


我们的“贡多拉”出了水巷,回到了通达的大运河,我们看到了里阿尔托桥!


里阿尔托桥横跨运河,银色的石拱桥,上面堆积着游人,已无立锥之地,还有人不断往上走,仿佛往这座桥踩一踩,那荣耀可载入史册,我对他们嗤之以鼻,批判他们虚荣,心里却翻滚着嫉妒之火,其实我很想下船,老鼠一般窜上里阿尔托桥,来回溜它几圈,哪怕被人踩断尾巴。


是的,里阿尔托桥,莎翁的桥!


最早的里阿尔托桥,只是简单的浮桥,桥头是钱币厂,因此也称钱币桥,这名字带来了好运,“钱币桥”成了威尼斯商人的起点,威尼斯人有钱了,就把浮桥改成了木桥,威尼斯成为著名的商都。1444年,费拉拉公爵在河上举办婚礼,威尼斯人挤在桥上看,结果把木桥挤塌了。


(图片由作者提供)

1551年,威尼斯开建新桥,1591年完工,就是我们今天看到了石拱桥。


里阿尔托桥完工后,就有了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我就读于杭州大学中文系,在那儿读到了莎士比亚,那时正值青春,沉醉于莎翁的十四行诗,对于他的戏剧,我钟情于《哈姆雷特》《无事生非》《李尔王》,特别是《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呢?感觉古怪,甚至有些抵触。商人安东尼奥向犹太人夏洛克借钱,他们签下了条约,如果安东尼奥违约,就得割下一磅肉抵债,后来他果然无法还钱,夏洛克拒绝和解,坚持按约定办事,从安东尼奥身上割下一磅肉。结果,夏洛克输了官司,还被人们唾骂;安东尼奥赢了,被人们奉为英雄。


夏洛克何错之有?他帮助别人,解别人的燃眉之急,按契约行事,却被莎翁塑造成小人和奸商,担当了几百年的骂名。夏洛克之错,只因他是犹太人。莎翁之错是时代之错、人性之错、律法之错,这样的“错”如今也有,比如邪恶压倒正义,野蛮战胜文明,除良安暴,劫穷济贫,等等。这些戏剧之外的真实,正在进行的真实,更令人无可奈何。


里阿尔托桥啊,我要不要上去呢,看到桥上乌鸦般人群,及永不消停的踩踏,我突然有些没劲,仿佛人人踩在了夏洛克头上,踩在了弱者头上,踩在了莎士比亚头上,难道不是吗,莎翁的一时偏差已钉在了里阿尔托桥上,很难清除,像一条永不蜕皮的蛇。


威尼斯之行,在我与里阿尔托桥对视中、胡思乱想中淡出。无论如何,我喜欢威尼斯、很喜欢、非常喜欢,这个从水中长出来的肉体,有故事,也是极端美丽。

作 者 简 介

盛林女,浙江杭州人。纪实文学作家,已出版《生活本是田园》《半寸农庄》《野性骑行》等9部纪实散文集,其中《半寸农庄》获得第三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

编辑:一楠
编发:应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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