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云:老屋的缅怀 | 散文

文摘   2024-05-18 21:14   美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8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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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是有关记忆的功课,是为抵抗遗忘而存在的。作者在对老屋的缅怀中,回忆了我和爷爷奶奶的往昔、族谱、棺木、栀子花、生和死。这些往昔因为时间而变化,最终成为历史,成为心中不能抹掉的印痕。 

                                                        陆蔚青


(照片由作者提供)



老屋的缅怀


文 |马新云



这张照片,我看过多次了,还是忍不住再看。

这是在与新彩加了微信时,她发给我的。新彩说,这是我家老屋。照片是她朋友多年前照的,最近翻拍了,光线暗,景象有些模糊。三年前,新彩走了。看着照片,想着我家老屋,也想着新彩。

一条小街东西走向,右侧大门上方挑起两个大红灯笼,这是新彩的朋友家。对面的房墙,是我家南屋的外墙。新彩这样对我说。新彩是我的发小,在我家北屋墙外的那条街住斜对门。

其实,我不记得是否在这条街上玩过,甚至我不曾记得我见到过这条街。但一面坚固的大青石围墙,还是非常醒目地把我拉进了老屋的联想。小时候,好像没见过其它家是这样的墙。围墙上方有一个小窗户,记得我家南屋应该有两个小窗户,就像两只眼睛在墙上张望。这个房墙只拍到了一半,另一个小窗户没拍上。小时候进南屋时,总是最先看到那两只眼睛,它们高高在上,是唯一的亮光。照片上,一面大青石墙,一个小窗户,离我如此的近,和我如此的亲。

(拆迁之前的老屋街道,照片由作者提供)

冬夜,难得的无风无雪,很静很祥和。月光映在雪地上,天地都是亮的。恍惚间,南屋墙上的小窗户向我敞开了。我像是得到了穿墙术,魔幻般的走了进去。从小窗户的亮光中,走进了我家的老屋。

时光倒退,脚步倒退。爷爷拉着我的小手,从北屋的大门出来。隆冬的夜晚,天寒地冻,我穿成一个小棉球。穿过院子正中的石板通道,跨过石板与南屋之间的一条排水沟。排水沟是石砌的,很窄,但是还需要爷爷把我拎起来。爷爷推开南屋的大门,我的双脚同时从门槛上跳过,落在南屋的地上。

我进南屋,只是除岁时要去那里磕头,祭祖,每年一次。我不知道,从几岁起,我承担了这项重担。父亲十六七岁就打日本去了,他在家时,磕头的事应该是他。后来他很少回来,磕头的事,可能只有爷爷自己去完成。再后来有了我这个长孙女,我留在这个家里,磕头的事便义不容辞。第一次进南屋磕头是多大的时候,我不知道,或许是爷爷抱着我的。磕着磕着,我便长大了。

磕头是要跪下的。记得我是跪在一个软绵绵的团铺上,双手向前伏地,低头再低头,头就接近地面,但不需要碰到地,然后抬起头,直起腰背。如此这般,三次,就是磕三个头。姿势要规范,次数要正好。很小的时候如何能规范,我不知道,但记事后都是按要求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有了第一次的记忆,或者说大概是第一次的记忆。南屋朝北的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两扇褐色的大门。我随爷爷进屋后,就着两个小窗户射进的光亮,可以看清楚整个屋子的情形。小窗户在一个十字木架上糊上白窗户纸,我上学后认得一个田字,很像。

南屋没有隔开,显得很大。左边是两口褐色的棺木,爷爷说,那是给他和我奶奶准备的。自从知道了棺木是人死后再躺进去,我便有些害怕,越是不想看,越是要斜眼瞄几下,以至于每次进到南屋,都不自觉地看去第一眼。我从不靠近南屋,可能也是害怕。南屋里是黑暗的,南屋里还停放着两个棺木,可能也是我不肯去南屋墙外那条街的原由吧。左边墙角还堆放着一些犁地的农具,后来入了合作社,农具就被拉走了。

右边是一张褐色的大方桌,爷爷管它叫八仙桌。桌子前面有一个绵软的团铺,深色的,我磕头时要跪在那上面。桌子两边各放着一根粗大的红蜡烛,不记得是插在什么样的烛台上。爷爷把蜡烛点着后,红黄的烛火便非常好看地向上闪动。这烛火,在我幼小的心里,有一种梦幻的华丽,好像真的有梦在里面,但不知道是什么梦。后来学到了一篇课文,卖火柴的小女孩。寒冷的冬夜里,她划掉了手中没有卖出去的火柴,在火柴燃烧的那一刻,她从火光中看到了天上的星星,看到了天上的奶奶,还看到了橱窗里的烤鹅。那时的我,没有见过烤鹅,一定不会有烤鹅的梦在烛光里。大公鸡在大海碗里,我救不了它,也不忍心吃它。我想起了,最后那一次,站在烛光前,我似乎看到了奶奶,那时奶奶去世近两年了。

八仙桌子上有四个大海碗,每个碗都装得满满的。有一只大公鸡,一条鱼,一碗肉,还有什么?不记得了。记得最清楚的是,大公鸡竖着大红冠子,倔强地昂着头。有一年,大碗里躺着的是自家养的大黄花,肥肥的,每天早晨打鸣的声很响亮。虽然我不喜欢它总是吵醒我,我也不舍得它躺在大海碗里。每一个大碗上都覆盖着一棵菠菜,油绿油绿的,很好看。对菠菜记忆犹新,是因为大一些的时候,爷爷每次都带着我一起去挖菠菜。爷爷拄着小撅头,我拎着小篮子。地冻得很硬,爷爷刨的好像也很费力气,但总是可以刨出几棵完整的。奶奶曾经说过,你爷爷这一辈子酱油瓶倒了都不扶。是说他不干活,但这刨菠菜的事,他要自己来干。

八仙桌紧靠着右边的墙,从墙的上方垂下一个宽大的纸轴,纸上写着我家祖先的名字,由上而下,一代一代延续着。这是爷爷对我说的。我一直都没关心那上面的名字,即便爷爷给我读过,我也没记住。

南屋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奥,年年岁岁,我去做着同样的事情。不同的是,我渐渐长大,爷爷渐渐变得更老。早些时候,是爷爷拉着我的手,后几年是我搀着爷爷的胳膊。

南屋与北屋之间有个西厢房,那是小驴子的寝室。那里有它爱吃的草料,也有灶里烧火的柴草,还有一个大磨盘。小驴子要磨面,这个我见过,给它戴着眼罩,套上套子,它就不停地转。小驴子还要下地干活,常常有人把它从厢房里牵走,我不清楚是干什么去了。小驴子后来也入了合作社。

院子是我经常玩耍的地方,也是公鸡母鸡的休闲地,所以时不时地我会踩到鸡屎。我也会把手伸到鸡窝里去捡一个鸡蛋,有时捡到的鸡蛋还是温乎乎的,即便把手弄脏了,也很高兴。好像只有这些乐趣了。

我比较喜欢的是爷爷的百草园,那是在北屋的两个大窗户外,向阳的地方。小园子里有些花花草草,百草园的命名肯定是夸张了,后来我认为。那是爷爷的领地,在他心中是的那就是吧。他播种,也浇水。除了看书,这是他唯一的爱好。记得有两棵栀子花,夏天,白色的栀子花开了,满院子都是香气。常常有些姑娘媳妇特意跑来讨一朵,插在鬓角或是别在耳朵上。冬天爷爷要用麦秆和草绳子把栀子花的枝干捆起来,爷爷说,不保护好会冻死的。尽管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还是有一棵被冻死了。还有一种叫做地瓜花,花杆高大花朵也大,紫红色粉红色混杂的花瓣,好看,但是不香。

我最关心的是薄荷。自从第一次尝到了爷爷给我调的薄荷糖汁,我便经常会感觉嗓子痛,其实爷爷是看穿了的。你这个小馋猫!每次调薄荷糖汁时他都会说。爷爷摘薄荷叶子,也掐薄荷的芽尖,洗干净后放到小碗里,加上冰糖或者白糖,加点清水,再用小勺子捣烂。我站在爷爷身边,眼睛盯着小碗,嘴里泛着口水。那时真幸福。

爷爷懂得一些草药和偏方,时常有人来求他配点草药,有些草药园子里就有,不要紧的小毛病,他就帮忙了,从来不推辞。他觉得严重了,一定让他们看大夫。爷爷人缘挺好。

我上小学一年级不久,有一次在课堂上突然晕倒,不省人事。据说很快就自己恢复正常了,老师还是赶紧把我送回家。爷爷不敢马虎,带着我到一个大村子看了大夫,讨了几粒药丸让我吃。那时,爷爷已经很老了,咳嗽哮喘更厉害了,拄着拐杖,驼着背,我在旁边搀扶着他。爷爷看着我笑,我看着爷爷笑,爷孙俩呼哧带喘步履踉跄,却是最开心的时刻。原野辽阔,庄稼旺盛,我们爷孙俩像风筝,蹒跚着却舒畅。这是我们第一次出远门,也成了最后一次。

药丸很苦,爷爷化了白糖水给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对我说过,没见过你爷爷对谁这么上心,奶奶是指爷爷给我配薄荷糖水。奶奶可能还不知道,每天早晨,她把煮好的蛋水端给爷爷后,爷爷总是把我叫进他屋,用调羹切下一块分给我。有时他还流着没擦干净的鼻涕,我见到一次,以后就眯着眼,张着嘴,飞快地接下那一口热腾腾的蛋水,转身就跑。我知道,爷爷一定会笑。

爷爷话少,一般情况下不爱吭声,有烦心事了,就躲到自己屋里看书。北屋三间房,一个厅堂。爷爷住西屋,他屋里靠墙两个木柜子,柜子里装着衣物,柜子上放着几个小箱子。小箱子灰蓝色,像爷爷奶奶衣服的颜色,我想那是布片糊成的。小箱子里都是书,书是长方形的,灰蓝色的封面封底,用白线在一侧订紧的。爷爷不让任何人动他的书,我也没碰过。

爷爷不爱说话,不是他好脾气。不高兴了,或者着急了,他都会瞪着大眼睛,不吭声。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浑浊却像冒火。好在爷爷有书,转身回他屋里,往炕上一靠,抱书去了,空气慢慢地就缓和了。

奶奶爱说话,她就像个弥勒佛,胖胖的,圆圆的脸,白白净净。在我记忆里,她的又白又圆的脸上,不曾有太多的皱褶。奶奶爱笑,见人先笑,说话也先笑,她笑的时候,眼角堆着几道褶子。那些褶子,也是温润的,像少女般的幸福。奶奶跟我说话的时候,多数都是聊爷爷的事。我与奶奶住在西屋,最西边的那间是储物间和客房。奶奶裹着小脚,走起路来颤颤悠悠,不停地干活。晚上我与奶奶睡在一起,就常听奶奶讲故事。奶奶不识字,她的故事里只有爷爷。

爷爷从小就有哮喘病,所以只能读书不能干活。奶奶就这样体谅爷爷,从不跟爷爷争辩。爷爷继承了祖上的一片小山林和一片土地,地里山上都请人干活,柴火也是送到家的。奶奶很知足。你爷爷干了一件大事,干砸了,但他砸的好。奶奶说着说着就会咯咯的笑出声。三番五次,我渐渐弄明白了。

好几年前,有个外地小伙子来找爷爷,通名报姓续家谱,知道了他是一个远房亲戚。远房亲戚是倒腾买卖的,他想在这里买些干虾仁和花生仁,再去外地卖。

我先交定金,要请您老给我做个保人,余下的钱卖了货后再来还给您。奶奶缺了好几颗牙,说话漏风,憋着嘴,学着那位亲戚的样子,总是逗得我发笑。

你猜后来怎么滴?奶奶卖关子。后来,亲戚没影了呗。我都背下了。没有办法,你爷爷替他的亲戚还债。奶奶接茬。我爷爷没有钱,就卖了半拉小山坡,卖了半拉地。我接茬。后来就土改,你爷爷成了上中农。奶奶接茬。要不然,爷爷可能是地主富农。我接茬。我虽然弄不明白这些名词,但我知道爷爷没受难。你爷爷命好,要是成分高了,他多没面子。奶奶做了总结。

爷爷看了一辈子书,有四五箱子书,翻来覆去,不知道看出了什么道道,兴许是书里教他的东西很多。我在奶奶的嘟囔声中入睡了。后来,奶奶走了,好像是傍晚,没说一句话就走了。属于奶奶的棺木,被人们从南屋抬到了北屋,奶奶睡进了棺木,不再醒来。南屋只剩下爷爷的棺木了,孤孤单单的躺着。那年除夕,我依旧随爷爷去磕头。离开南屋前,爷爷特意走到他的棺木旁站了一会,什么也不说,只是用他那瘦骨嶙峋的大手抚摸着。我拉了拉爷爷的手,爷爷的手冰凉。我又看看爷爷的脸,爷爷的脸像南屋一样暗。爷爷攥紧了我的手,慢慢转身,离开了。关上南屋的大门前,爷爷又把头转向棺木的方向。

奶奶走了,爷爷的咳喘病更厉害了,爷爷的话更少了。以前有太阳时,他总会到外面去溜达溜达。爷爷的常规衣服是灰蓝色大长袍,冬天是棉袄,春秋是夹袄,夏天是单衣。三伏天太热的时候,也会穿一件白的粗布短衫。一成不变的是腰间扎着一条宽的布腰带,他要把他的烟袋杆插进去。烟袋杆上还拴着个装烟丝的布袋,方便他随时抽烟。其实他不是总在抽烟,但只要出门,这个装饰就要在。

有时起得早了,恰巧天气又好,爷爷一定叫上我。我们一同在北边那条街溜达,一直向东走。看东边的天上,紫色的早霞,多好看。这是爷爷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爷爷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把弯着的腰挺了挺。那时我会接上一句,紫气东来,鸟语花香。爷爷就会高兴地笑着。知道你为什么叫“新云”吗?爷爷问。我就像这东边天上的紫气。我说。后来我懂了,爷爷给我起的名字,他希望我一生美好。“紫气东来,鸟语花香”是我家大门两侧白墙上的题字,那是我爷爷的祖先写的,他的祖先也是希望后代都美好。这八个黑色的大字,估计在我刚学说话时爷爷就教会我了。自从奶奶走后,爷爷很少出大门了,即便是好天气,也只在院子里走走。

那次学校小考发榜,爷爷拄着拐杖出门了,我知道他是去看我的考试成绩。我不敢跟去,一直到他回家,我都不敢吭声。爷爷也不吭声。我知道我没考好,逃避着他,躲在客房里不出来。那时我的小心思是,爷爷去看书,就会忘了不高兴。刚上学时,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不知道是不是与我晕过一次有关,我怀疑那是一次癫痫小发作,一定是伤了我的大脑。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上了中学以后才发现的。我分不清拼音字母中的韵母an和in,我读不准确,也听不明白,所以小时候默写总出错。第一次发现这个问题是我读“新鲜”这两个字,我的发音是一样的。老师没有了办法,直接说,你叫什么名字?我怯声怯气的回答,但我名字里的那个“新”字居然没有读对。老师无奈了,我却发现了天机,我找到了自己的问题。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村里热热闹闹地在加入合作社。那时我家南屋的犁地农具被人拿走了,西厢房的小毛驴子也被牵走了,听他们说爷爷的山和地也入社了。有些小孩子跟在大人身后跑着打闹着,去看入社的热闹场景,爷爷不让我出门。爷爷又去他屋里看书了。

后来有一天,爷爷在院子晒太阳。他正坐在大太师椅上打盹时,来了几个大人。他们对爷爷说,今天要把爷爷地里的祖坟挖开,把坟迁到小山脚下。合作社的地要连成片,所有在地里的坟都要迁走。我看到爷爷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胳膊和腿都哆嗦着。我害怕了,赶紧凑到爷爷身边,抱住他的一个胳膊。呆了好半天,爷爷有气无力地说,他奶奶才走了不到两年啊。那几个人都说,保证不动棺木,整个地迁走。我记得爷爷铁青着脸,好久好久都不动。我真的害怕了。我没有去看迁坟,我不敢去,爷爷也不会让我去。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不知道奶奶躺在棺材里是不是很痛苦。总之,那几年我的脑子很混乱,很惶恐,常常觉得我会被丢掉。爷爷还是把自己关进他的书里去了。爷爷的老书里,没有千钟粟,没有黄金屋,没有金如玉,也没有车马,他的财产越来越少,最后两手空空。爷爷拿起书本就能释怀吗?或许,书里有的是孤高自傲,那是可以安慰他的灵魂的。

一个暖阳高照的下午,爷爷突然来了兴致,他让我搀扶着他走出大门。深灰色的夹袄外扎着灰色的宽腰带,腰带上没有插着他的烟袋杆,爷爷很少抽烟了。迈过大门槛,爷爷特意看看两侧白墙上的大字。紫气东来,鸟语花香。我也跟着看看。我们都没说话。这次爷爷要往街西边走,向着太阳,很暖和。往西走,就是菜园子,然后是庄稼地。太阳西斜了,坠落之前像个大火球,悬在爷爷的那片小山林上。我看看爷爷,阳光在他脸上涂了一层红晕。两个大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格外的有神。他盯紧了夕阳,就像要把夕阳钉在小树林上。夕阳终究是钉不住的,在它落下之前,爷爷说,回家吧。

后来,爷爷再也没有出过大门。再后来,有一天我被人从课堂上喊回家,我爷爷快不行了。爷爷平躺在炕上,他的身下垫着一条崭新的灰色的褥子。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黑长袍,雪白的布袜套,崭新的黑布鞋。我跪坐在炕上,凑近爷爷的身旁。我看着爷爷蜡黄的脸,他的胡子洗得很干净了,没有往常的鼻涕。跪在爷爷的身旁,我依旧在急促地喘着气。我心里想对爷爷说,我这次小考一定成绩好。我没说出来,我只是大声喊着爷爷爷爷!爷爷微微睁开眼睛,很快又闭上了,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爷爷走了,他一定是看到了那道紫气。我后来这样想。

南屋的那口棺木抬到了北屋大厅中,爷爷睡进去了。爷爷最喜欢的老书和他的烟袋,也都放在他的身边。像送走奶奶一样,我披麻戴孝,一些人也披麻戴孝。一些人高举着白幡,一些人哭喊着,一些人一路上撒着大把的白色纸钱,纸钱剪成圆圆的铜钱样子,一串一串的。大家把爷爷送到了小山坡下。在紧挨着奶奶迁过来的坟旁,爷爷有了一座坟。我想这次,爷爷是来陪奶奶的。他们都会安安静静地睡了,不会再有人打扰,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地盘。

奶奶与爷爷的棺木都埋入了地下,家谱装箱了,我不需要再去南屋磕头了。从此,南屋空了。北屋也要上锁了,我的老屋不要我了,我离开了家。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常常会站在大炕上,默默地看着墙上镜框里爸爸的照片,悄悄地喊着爸爸,也会给爸爸唱歌跳舞。后来,我知道了照片上那个英俊的军人看不见我。他在远方,很远很远的远方,我想快快长大,去远方找他。后来我大一些了,我偶尔会偷偷地越过马路,到马路对面的那个合作社的门外,在那里可以看到妈妈。但我还是乖乖地回到老屋,回到爷爷身旁。那些时候,小小的心愿是离开老屋,但又舍不得爷爷奶奶。奶奶和爷爷都走了,我却对远方心怀忐忑。没有了老屋,我感觉自己是个孤儿。除了老屋,什么都不是我的。但是,我最终还是要离开。

后来听说,老屋做过小学的课堂,还做过村委会的办公地。再后来乡村规划城市,旧地换新貌,老屋没有了,山丘也削平了,坟头也成过去式。新彩说,到处是楼房大路花池绿化带,已经找不到乡村的痕迹了。我们的老屋,只在照片里保存着。看着照片,想着爷爷的往事,也只有我了。除我之外,不会有谁对眼前这张照片泛起涟漪。

老屋的后墙是一幅沉默的壁画,我看到了爷爷在蹒跚而行。好像爷爷在对我说,即便我没留下什么话,我也来过。我见过晨曦朝阳,我见过夕阳晚霞,我牵着我可爱的孙女的小手,这世界,我来过。

(改造后的老屋,照片由作者提供)

两个小窗户,沉寂,庄重,从不开口,白色的窗纸历经风雨,层层加固。老窗不语,它在我心里,犹如百余年沧桑缜密地织成了百衲衣,我收藏着它,它温暖着我。所幸,在它变成灰烬之前,留成了我心中的永恒。老屋的后墙,后墙上的那两个小窗户,是在我茫然彳亍中升起的一道光亮。

博尔赫斯《另一次死亡》中,堂佩德罗的形象淡淡的,他的死亡“就像水消失在水里”,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却经历着腥风血雨,他不是勇士,却一直活在改写自己的残酷中。爷爷不是勇士,而且没有改变什么的愿望,对于一切外来的添加,他只是默默地承受。承受,一定更加艰难。爷爷有他的书,或许因此而坦然。以不争而为,顺受春秋之变幻,也是一种风骨。遗憾,我失去了看爷爷的书的机会。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像白色的蝴蝶在飞舞。我想,一定有一双白蝴蝶是为着爷爷奶奶而舞,也有一只白蝴蝶是为新彩而舞。

雪会化掉的,一切都将归于尘埃。爷爷奶奶以及他们的祖先,早已在土地之中紧密相融,他们与自己的土地相融在一起,不再分离。

2024年元月

作者简介

马新云(笔名:紫云),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市。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会员。曾获2012年第一届《加华文学奖》散文组第一名。微小说集《未若柳絮因风起》收入《我的中国心——海外华人微经典书系》(2019年发行)。出版诗词集《紫云清卷》《野卉春秋》。有作品发表于海内外多家报刊杂志。

以上文字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编辑:陆蔚青
编发: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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