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7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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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语】
曾荣获第八届冰心文学奖首奖的齐亚蓉,其散文作品总是以出其不意的情感力量撞击读者的心。此文写的是非同寻常的母女情,却写出了人世间最复杂的情感,文字背后的母亲让人叹息,那种来自性格深处的可怕力量,畸形又极端的爱,成为孩子的情感枷锁。文末的结尾处让人动容,写出了女儿的无奈,也写出了最深情的渴望。
陈瑞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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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提起母亲的时候,我的心情总是十分复杂。
母亲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从来都不是。她不会像一般的母亲那样,闲暇时把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儿搂在怀里,给她们梳头编辫子,帮她们绑上漂亮的红头绳;或者亲亲她们的小脸蛋,和她们额头抵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或者给她们唱一首动听的歌谣——母亲的歌声曾经是那么甜美。这些梦寐以求的画面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不仅如此,母亲好像也不曾牵过我的手,不曾摸过我的头,甚至连一个疼爱的眼神都不曾投过来,而且每当别人夸我长得好看的时候,她总是恶声恶气地说:“又黑又瘦的,难看死了!”但母亲是爱我的,这一点我从来都不曾怀疑过,虽然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总说我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做人要有志气!”这是母亲最常对我们姐弟四人讲的一句话,确切地说应该是咬牙切齿地喊将出来。那时她的目光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小小年纪的我们顷刻间被感染得豪情万丈,仿佛自己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在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年代,这豪情真的可以当衣穿当饭吃。我们既不艳羡人家身上体面的穿戴,也不眼馋人家碗里鲜美的饭菜,我们只在意自己有没有把书念好,有没有把活干好,有没有把人做好。母亲不但不会柔声细语,且从来不给我们好脸色,好像我们真的是她前世的冤家。尤其倘若真做了什么“没志气”的事,一顿暴打绝对无可避免,且力气之大,下手之狠让人忍不住会想:她真的是我们的亲生母亲——那个十里八乡公认的最美丽的女人吗?!但母亲一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却总是笑靥如花、嘘寒问暖,极尽慈爱之能事。即使被人欺负,她打骂的永远都是我们,这让我们倍感委屈,但又无可奈何。但我们因此也变得更独立、更忍让、更自律,这一点是十分肯定的。小时候,生活在乡村的男女孩童最拿手的活计恐怕都是打猪草,手被镰刀割伤当是常有的事。清楚记得当我第一次哭着喊着把鲜血直流的手指伸到母亲面前的时候,她气呼呼地把脸扭到一边,就差没一个耳光扇过来。眼泪瞬间断流,哭声嘎然而止。赶紧自己用水清洗干净,然后找出一绺布条绑上去。后来,无论伤得如何严重也不会再流泪了。手伸进河水里洗一洗,然后采来几片白蒿叶子,砸碎了敷上去。第二天,那伤口也就奇迹般地愈合了。“这孩子,生存能力就是强!”——母亲唯一让我亲耳听闻的夸赞也就这么一句。话说当年她怀我的时候正值社教运动,高中毕业的她出去工作的机会就在眼前,但挺着的大肚子令她裹足不前。她曾想尽办法企图把我拿掉,但我还是哭着喊着来到了人间。这让我总觉得好像亏欠了母亲什么,觉得她的悲苦和暴躁都是因我而生成,所以总想好好报答她,但她的坏脾气却令我连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然而,我也有跟母亲特别亲近的时候,那就是在数九寒天的晚上,她会在我上床入睡后,悄悄过来躺在被窝的另一头,然后把我总是冰冰凉凉的双脚搂在怀里暖热。每当此时,我就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也从不跟她提起,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是没有任何人会这样对我的。但母亲的严苛,母亲的不近人情却时时令我不寒而栗,还有她对我们无所不在的控制也令人感到窒息。在我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母亲一直都是我们那一带的乡村医生。她没日没夜背着药箱翻山越岭救死扶伤,家里的一切都丢给了年幼的我们。但她从不允许我们在她离家的时候自由活动,比如去看电影,比如去小伙伴家串门子。她回来的时候如果家里没人,那特有的高嗓门大喉咙立刻喊叫得全村鸡飞狗跳,几分钟内我们就罪犯般耷拉着脑袋,站在了她的面前,乖乖接受“审判”,结果是如何的惨烈也就可想而知了。“挨打不记捶窝子!挨打不记捶窝子……”母亲的拳头雨点般落下的时候总会这么说。“赶快长大吧,长大了,母亲的管束就不会这么严苛了……”我常常在心里默默祈祷。高三那年,有一天晚自习后,我跟一位结伴回家的同学讨论起《红楼梦》来。那时我们一家已经搬到了县城,在县委大院父亲的办公室安了家,我的那位同学一个人住在她母亲的办公室,离我家仅百米之遥,讨论到热烈处,就跟她一起去了她的住所,不知不觉两三个钟头过去了。不曾想,就在这两三个钟头里,我的母亲不但把整个县城地毯式搜寻了一遍,而且还跑去学校,敲开了所有老师的房门。当我午夜时分回到家里的时候,那情景真的十分吓人:我们那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母亲坐在床边哭得凄凄惨惨。“你跑去哪里了?把你妈吓死了!”父亲急切地迎向我。完了,一顿打骂肯定无可避免,看着哭红了双眼的母亲,我浑身禁不住直打哆嗦。但没想到的是,母亲挂满泪花的脸上竟然转瞬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从小到大,头一次,实实在在做了错事,却并未因此而挨打,但至今想起,仍然心有余悸。大二那年放寒假的时候,跟男友一起搭乘他父母所在工厂的巴士回家。由于大雪封山,一路走走停停,到他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透,根本找不到开往县城的车辆,只好在他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即搭车往回赶,回到家时,但见母亲双眼红肿,吓得我心惊肉跳。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头一天晚上把县城附近几乎所有可能认识我的同学都找了个遍。后来,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留宿男友家——如此胆大包天,如此大逆不道!这件事令我万分尴尬但又无可奈何。直到大学毕业,直到结婚生子,手脚依然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绳索的另一头,牢牢地牵在母亲的手里。也许一直存有反抗心理,也许命运的刻意安排,而立之年后,终于逃离了母亲的视线,随夫漂洋过海安居异国他乡,感到轻松自在的同时,也涌起了无限的挂念。十多年前,曾接父母前来狮城,半年的朝夕相处中,母亲还是原来的母亲。凡事都想过问,凡事都必须按照她的方式进行,且不开心随时溢于言表,那阴郁的面孔,那一声接一声的叹息,那沉重的步履……每每感到紧张害怕的同时也感慨万千。但我也清楚地知道,对子女的所谓“操心”是她表达母爱的唯一方式,只是这个方式早已不合时宜,而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让母亲开心始终是我最为迫切的心愿,但这一心愿的实现似乎比登天还难。很多时候,多么希望母亲能像一般的母亲那样,乖乖地牵着我的手,让我拉着她走在和暖的春风里,坐在瑰丽的夕阳下,或者让我投进她温暖的怀抱,帮她抹去内心的悲苦。但知道这辈子是根本不可能了,唯希望下辈子她做我的女儿,让我做她天下最最温柔的母亲,让她享尽做女儿的欢乐和幸福。
齐亚蓉,女,1966年出生于陕西省洛南县,1989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1997年移居新加坡。2015年5月开始文学创作,2018年6月获第八届冰心文学奖首奖,获奖作品为《爷爷的老杏树》。著有散文集《他乡故乡》及《爱上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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