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9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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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这个概念源于1920年代美国《大都会》杂志发表的超短小说,1990年代后又称为“闪小说”,长度在千字上下。由于篇幅短小,此体裁在人物刻画上受限,而长于用极简的情节,干脆利落地叙事,常有出人意料的结局。陈小青以下的三篇,首发于台湾佛光山佛教会《人间福报》“阿三在美”专栏,呈现积极、乐观的主题,加之精炼的叙事和对话,遂成令人欢愉的阅读。
“当然当然!”阿三点头如捣蒜。听到要去阿丁的叔父“仙树老人”家采银杏,他喜出望外。两年前老人的银杏树死了一棵,至今不再让人去,阿三得珍惜这机会。他和本棱拎了很多鸡鸭鱼肉前去,又被阿丁臭训一顿,说老人从不碰荤腥。未料老人并不为忤,说只自己不吃,客人可自便,不过仍严肃叮嘱道:“洗荤腥之水切不可倒到银杏树下!”阿丁忙大声应道:“对对,银杏是素树,碰到荤腥会枯死。”又小声向他俩解说:“上次正是有人浇了洗鱼的水,才死了一棵。”阿三他们见到实景才真正意识到严重性:十八棵高大的银杏树将老人的小屋围了起来,一眼便见西南角那株形销骨立枝垂叶萎,枯黄得十分惹眼,与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其他树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听说银杏是仙树,可没听说吃素。”阿三也颇意外。“就是寻常人家不能种,控制不了那气场。一般只有寺庙道观之类或公共场所才会种了不死。” 阿丁很是骄傲:“我叔父种的却棵棵存活,所以才叫仙树屋主,人们还叫他仙树老人。”老人的妻子当年难产身亡,孩子也胎死腹中。她生前喜银杏,老人后来便种下了这些银杏树。前年失去一棵,他极度伤心痛苦。幸亏阿丁的儿子小秋常来,屋前屋后帮忙照料树木。原想挖去死了的银杏树种上新苗,被老人阻止,说自己在等待这棵仙树将他召回。如今银杏大丰收,老人突然心情好转,才有了今日之请。小秋和几位同学也很快赶来。盛宴在院子里展开,居然院子中央还有一堆篝火。湖面与四面林中渐渐弥漫出白色的雾气,人们似乎来到成仙得道的圣境。当听说老人今日是想收二十来岁的小秋为徒,大家并不意外。老人的家占据着两英亩的“大院”,种满了他认为是东方元素的植物。牡丹芍药月季之类自不必说,还有一塘荷花、数株冬梅、几排桃树,加上挺拔高大的银杏树,这里威武庄严又不失温馨秀美。在异国土地上茁壮成长,着实需要特定的知识。老人看清了小秋的聪慧勤劳与忠厚善良,所以才收下为徒。阿丁是小秋的父亲,阿三和本棱在当地华人又颇有好誉,因此都叫来当作见证。此后不久的一个清晨,人们发现老人靠在已干枯了的那棵银杏树下,手握桃枝,一脸安详,已辞世。留下遗嘱将一切赠送给了小秋。按小秋之愿,阿三他们帮忙把这里建成了华人活动聚集地。尤其在银杏丰收的日子里,举办一年一度的盛大派对,就叫“仙树屋聚会”。自此,仙树屋和仙树老人,成了这里华人永久不忘的传奇故事。阿三的老友阿庚人称“一根筋”。有一时期他被人粘上打麻将,常后半夜才回家。太太吵得太凶,他没辙,有时只得中途离开牌桌。人家寻得新搭档,将他彻底挤回了家中,火气自然都冲妻子去了,家里更不太平。阿三很快叮嘱女儿小甜和闺蜜,拎了毛笔墨汁宣纸前去请教这位书法高手。女孩们对阿庚的字敬佩不已,争先恐后要拜师,阿庚这才乐呵起来。为了不令孩子失望,开始重新背诗练字,常通宵达旦。太太倒不很介意,家庭复归平静。新冠疫情袭击整个世界,人们都关上家门以自保。老哥们定期线上聚会,倒也平添一些快活。偏阿庚不幸,养老院的母亲患上新冠很快辞世,令他悲愤不已。天天自责尤其责妻,太太不堪忍受宣告冷战,连饮食也须他自理。阿庚哪吃过这般苦头。墨汁宣纸早已告罄,他便顺势倒在了酒缸中,常常醉酒醺醺语无伦次,渐渐人开始消瘦,背也慢慢驼了起来。阿三见状,努力找出国内的一段影片寄给了他。拍的是位白发老人,正拎一支巨大的“毛笔”在公园地上写字。字不怎么样,但挥洒自如,别是一番风姿。收到时阿庚居然没醉,很快视频阿三,不耐烦地问:“让我学这老头在地上写字?可这大毛笔到哪搞?”阿三反问:“瞧仔细了吗?你没拖把吗?海绵块?可乐瓶?”阿庚呆了一呆,举手将脑门一拍,立马从屏幕上消失了。两三星期后,他突然重新出现在正担心着他的大伙面前,一来就展示一根由乱七八糟东西组合成的长杆。“当然!今天都已经六个小时五斤水了!”阿庚两眼炯炯有神。没人听得懂他在说啥。阿三倒是不然,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今天你已用这笔写了六个钟头,用去了五斤水?”经阿三解释,大家才明白。原来阿庚用空心的金属拖把杆,制成了用水在地上写字的大型“毛笔”。无非在杆中放一根细长棍,将两个扎穿的大号矿泉水瓶串在一起,末端再绑上硕大的削成笔锋状的海绵。水由杆顶灌入,经第一个瓶子抵达第二个时,被些海绵挡住,得以将水贮存在两个瓶子里。当用海绵“笔尖”写字时,水会持续渗入,细水长流地提供“墨汁”。写得愈多,自然水用得愈多。阿庚现场表演,在大客厅地面龙飞凤舞写了起来,招来热烈的掌声。自此,阿庚扔了酒瓶,恢复了健康,恢复了夫妻间的恩爱,还成了大家的书法老师,更始终保持每天写字用水的最高纪录。自此,老哥们儿掀起一股自制巨笔、满地写字的热潮,在闭门期间又添一乐。自此,“今天写了几斤水”,成为大家每日见面必问之语。从医学院老班长那里得知此事,阿三的心猛然一沉,鼻酸眼涩,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当年老庞伸出那两条瘦瘦的臂膀,让大家轮流在他手上胳膊上练习针灸的场景。老庞在全班最穷,破衣烂衫,但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尊他“老庞”。据说毕业后这几十年,作为高级心血管专家,老庞顶住了多方压力和阻力,抢救回来许多已认定必死的病人。阿三动用了辛苦两年存下的全部假期,紧急跑签证、交接工作、处理家中事宜,紧急买机票,最终总算风尘仆仆及时回国,出现在追悼会上。可他的突然出现引起的震动,远比不上同时发生在肃穆追悼会场的一场风波。一个十来岁男孩突然冲进场内,搬起棺木旁的两个花盆,一臂夹住一个便要跑,被几个成年人拼命拦了下来。让阿三格外惊讶的,是在挂满挽联群芳朵朵的花海之中,只有那男孩要抢走的,是已干涸了的两丛枯瓣。老班长把花盆重新放回沉睡似的老庞两侧,之后重新走回阿三身边,噎着嗓子说:“那是老庞的孙子。那两盆是牡丹花,老庞的最爱。”阿三满腹疑问未及开口,老班长突然问道:“你知道花有灵、通人性吗?”未等阿三回答,他已自顾自说了下去:“老庞只养了这两盆花,真是年年盛开、美艳惊人。但他换工作后常要出差。第一次走十来天,满满的花苞居然一朵也没开,却在他返回的当晚,齐刷刷全部同时开放。我正好去他家取材料,亲眼目睹!问题在于那次的发生并非偶然,而是以后次次如此──他在则花兴,他走则花衰。每次他出差回来我们都去看花,次次应验。可自他患上肠癌,只要住院,这两盆花便同时萎顿。最不可思议的是最后一次住院,治疗、手术、抢救,老庞再也没出院。最后一周我们把花送到了病房,当天居然长出两个花苞。可在眼看老庞不行了之时,也眼看着这两盆花同时枯萎。他去世的那一刻,花枝就──彻底死了!”老班长埋头掩面低沉地说:“它们比我们更疼老庞。花,有灵啊!”“老庞的这孙子最像老庞,对花也仔细,爷俩关系也最好,。”老班长继续说:“可谁知今天这孩子会这么一闹。”阿三抬头看向那孩子,惊讶地发现他正直直向老班长走来。到眼前居然腿一弯便想跪下,被老班长及时扶住。只听他对老班长哀求道:“奶奶说得经过您同意才行。我只想拿那两盆花。觉得还有一丝绿色,能救活。”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花有灵。爷爷的灵在花里呢。”一年后老班长又来电,告诉阿三:“花真活了,和以前一样健康一样美。”
陈小青,笔名文外。医学与经济学背景,留学前在国内高校任教多年,九十年代初留美,MBA学位。北美华府华文作家协会第12届会长(2018-2020);《世界日报》华府记者;台湾《人间福报》“阿三在美”小说专栏作家;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顾问;曾获美国《汉新文学》、世界微型小说大赛一等奖等重要奖项。近年有短篇小说集、系列性报导文集、微型小说文集等著作发表,作品被收入海内外多部文集、刊于海内外多处报刊杂志。编辑:李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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