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9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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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社会上还不兴豢养宠物,我家之所以养了一只大花猫,是为了对付鼠患,可是日久生情,慢慢地,我们全家不论大人或孩子,都把它看作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个成员。后来,这花猫变懒,除了躺着晒太阳不再镇鼠,我们也都宠着它,忍着它。再后来这花猫更是性情大变,每天出外惹祸,干偷食的勾当,不是扑食东邻的爱鸟,就是咬毙西邻的兔崽,一时成为众矢之的,无奈之下,只好把它塞进一只米袋,遮蔽它认路的眼睛,然后弃放于远离我家的苏州河北岸。
失去花猫,全家甚为沮丧,尤其是我们孩子,心中空荡荡的很是失落。母亲看见我们整天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甚为焦虑。于是会找一些零星小事差我们去做,想让我们分心,忘掉那只花猫,可不起什么作用。
一天,门外传来鸭贩子的叫卖声,母亲听见,沉吟片刻,心有所动,打开大门喊住鸭贩,我好奇地跟了出去。只见鸭贩肩上的扁担两头各悬着一摞圆形的竹笼,这竹笼口径很大,但颇浅,一只叠着一只。母亲问,是卖小鸭子吗?那贩夫点着头,弯腰放下担子。他打开顶层一个竹笼的笼盖,啊,里面一片拥挤,全是一只只黄色的雏鸭,周身长着细软的绒毛,纯净无染,脑袋前面伸着桔黄色的扁长小嘴,见到光亮,争先恐后地踮起脚,伸长颈脖,嘎嘎地叫着,可爱极了。母亲让我自己动手挑两只,并提醒我挑壮实活泼、毛色鲜艳的,半闭着眼睛打盹的千万不能要。母亲从屋里取来一只竹篮,我仍迟疑着拿不定主意,最后,在她的指指点点下,我捧了两只小鸭到篮子里,观察了好一会,看看它们依然生气勃勃,这才放心地拿回家去。
祖母看见两只小鸭,乐了,话匣子也打开了,她说,我们的老祖宗鸭太公可是个养鸭王,养的鸭子成千上万,游在湖里,灰茫茫的一大片!祖母又说,别小看这鸭子,我们这个诗礼之家最早就是靠它们富裕起来的,而后子孙才能衣食无忧地发奋攻读,成为饱学的士子,到了你们高祖一代,三兄弟皆中进士,因而有了一门三督抚的美誉。眼前这一对弱小而行动笨拙可爱的小鸭,本已让我对它们有了爱怜之心,而祖母的一席话更让我对它们生出许多美丽的遐思。
我小心翼翼地用饭粒和碎菜叶喂它们。哥姐放学回家,看见家里多了两只小鸭,诧异之余兴奋不已,很快也爱上了它们。大哥说鸭子会游泳戏水,吵着要试试它们的水性,大姐说别胡闹,这鸭子看上去才孵出来没几天,怎么会游泳,得等它们再长大些。大哥不听,硬是在一只小木盆里放了小半盆水,把两只鸭崽一一捧到水面搁着。二姐怕怕地嚷道,不要啦,会淹死的!鸭崽浮在水面并没有下沉,也没有失去平衡,不仅毫不慌乱,而且显得自在从容。它们眨着眼睛,相互对视了一番,伸了伸脖子,抖了抖翅膀,就开始用桔黄色的脚掌向后推水,那脚趾相连的脚掌就像小船的一对划子,由于水的反冲,小鸭的身体向前移动了。啊,它们会游水!我们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大哥脸上露出喜滋滋的神色。母亲说游泳是鸭子的天性,是与生俱有的,用不着学。祖母连连苛责道,你们造孽啊,这么丁点大就让它们下水!
就这样,两只小鸭成为我们的宠物,我们每天围着它们打转,失去大花猫的痛苦渐渐淡薄乃至忘却。每天我们都会让小鸭游一会儿水,看见它们在水中悠然自由的样子,我们的心也似随着它们轻轻地荡漾在水面,作着种种空幻之想,惬意极了。
大姐说要让鸭子快快长大得多下营养,于是每逢帮佣张卿的菜篮里有鱼虾之类的河鲜,就会剪下一点虾头鱼尾,捣碎了喂它们。大哥却说活物是最好的饲料,那时候孩子们都喜欢去树上摘皮虫喂鸡鸭,于是他每天放学回家,沿途若是看见树上挂有皮虫,就会爬上去摘下,带回家,剪开来喂鸭。后来低处的皮虫都被人摘光,高处的他摘不到,于是就动员我去挖蚯蚓喂鸭。
门外的人行道上铺满了坚硬的石砖,蚯蚓无处容身,但每株街树的树干周围都裸露着一米见方的泥土。我想,街树根系的泥土里准会有蚯蚓,便拿着铲煤的小铲,在泥土里开挖起来,挖到稍深处,泥土或疏松见孔,或呈湿润的团粒状,这是蚯蚓出没的迹象。果然,很快就看见在泥土里有身体细细长长的蚯蚓在蠕动。我们足足花了一个下午,收获不少,它们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铁红色或灰青色,有时能一下子逮到纠缠成一团的几条。
我们开始用蚯蚓喂两只雏鸭,起初很小心,专捡细小的蚯蚓喂它们,稍长些的会剪成几段,怕噎着它们。后来看见这两只小鸭食欲很强,再长的蚯蚓挂在嘴喙,只轻轻甩动几下,就囫囵而下了。于是我们干脆将那只装蚯蚓的罐子放在它们面前,任它们你争我抢地啄食。
傍晚,我看见两只小鸭定定地靠在天井一角,缩着脖子,半闭着眼睛,我甩手驱赶它们,它们不理不睬,唯一的反应就是微微挪动一下身体。我抓起其中一只,摸一摸它颈下的肫,感觉鼓鼓的、硬硬的,知道情况不妙。母亲责怪道,鸭子这么小,消化功能很弱,怎么可以这样无节制地喂食!
我和大哥不安地将两只小鸭放进夜晚它们栖身的竹篮里,蒙上一块布,置于厨房近炉火处。睡觉前,我去厨房揭开篮子上的布块,希望看到小鸭在灯光刺激下的骚动情景,可是没有,两只小鸭依然垂头缩颈,紧靠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我心爱的小鸭,揭开布,一只已经僵硬地倒毙在篮底,另一只毫无生气地耷拉着脑袋,半跪着。大姐说,赶快喂些消化药,或许有救。她到药罐里翻出一粒助消化的食母生,放在汤匙里用一根筷子捣碎,加水溶解后让我帮忙,灌入小鸭嘴内。
我满怀希望等候这只小鸭恢复如初,但让我失望的是消化药也无力回天,最后它还是直挺挺地跟随它的同伴去了。
两只楚楚依人的小鸭死了,祖母咬定我和大哥是肇事的元凶,说这可怜的小生灵是被我们活生生玩死的。我虽然颇为自责和后悔,但也不无委屈,我们也是好心呀,希望它们能快些长大,快些长得壮壮实实,快些有能力抗风抗雨!可哪知道这两只小东西如此娇弱,饿也饿不得,饱也饱不得!为了挖那些该死的蚯蚓,我的手掌心都被铲子柄磨出了泡,我用左手轻轻抚摸渗着血水的右掌,疼痛之下,心里更不好受。
从此,这两只鹅黄色的雏鸭在竹篮里倒毙的惨状,一直定格在我脑中,成为我人生中最早品尝的生命悲剧,它们时时提醒我生命的脆弱,提醒我生命的不可把握和生命的瞬息即逝。
祖母下达了禁令,不许再买小鸭小鸡之类的东西作我们的玩物。看见我们几个孩子整天无精打采无的样子,倒是帮佣张卿有了主意,她说不如买两只已长到四五成的白鹅回来,这东西命贱,壮实好养,只要每天让孩子到菜市捡些菜叶来喂着,就准能养大,到过年的时候还可以食用。
一天早上,张卿从菜市回来,她提着的篮子里并没有菜蔬,而是挤着一对羽毛雪白的鹅,长长的脖子伸在篮子外面,左右摆动着。张卿提着它们的脖子,将它们拖出菜篮,放到地上,只见它们的双脚被紧紧捆在一起。好大的两个家伙!我细看它们,足足有成年鸭子那么大,每只有好几斤重呢!看见我们惊异的神色,张卿得意地说这还是没有长成的幼鹅,然后用手比划到她的腰部,告诉我们,如果饲养得法,能长到这么高。她的话,让我们对这两只新的宠物充满期待。
张卿找来一些竹条和木棒,用麻绳将它们连成一片,然后在天井的一个墙角,围起了一个鹅圈,将两只鹅松了绑,扔到里面。
每天捡菜皮的任务就落到了我们几个孩子身上,实际上主要是落在大姐身上,大哥才不肖为了几张破菜叶,在菜市里作这种低着头东寻西觅的营生。其实,大姐也羞于独当其任,所以每天清晨上学前总拖着我或二姐一起去菜市。碰到运气好,菜摊边上的地上会有一堆被剥离下来的蔬菜表皮,满满一篮菜叶唾手可得。若是有人捷足先登,那就惨了,得在菜市里沿着菜摊来回巡查,检拾扔在地上的零星菜皮。有时还得守株待兔,在旁边等着挑菜的买主将菜皮剥下。
等我们回家来到鹅圈,两只白鹅早已饿态毕露,一个个伸着粗壮的长脖子,把脑袋探在圈外上下晃动,朝我们吼出粗气。我们拿了些菜皮扔进去,它们立刻回转身去抢食,两只鹅挤成一堆,距食物稍远的那只处于劣势,急得踮起脚,身子紧压着另一只的背侧,而对方则提起一只脚,朝后又推又踢。看着双鹅争食的憨态,我们都忍俊不住。顷刻之间,扔去的菜叶就化为乌有,而两只肥鹅意犹未尽,用喙端在浸染着菜叶味的湿漉漉地面磨擦。
很快,这两只模样憨戆的肥鹅成了我们的宠物,我们特爱看它们争食时的样子,所以每次投食都少少的,让它们有一种危机感,以致倾全力而争之。
很快我们就发现,正如张卿所言,两只肥鹅日长夜大,体型像是吹气泡似的迅速膨胀起来。它们的食量也变得越来越大,简直是嗜吃如狂,一篮菜叶还不够它们吃一天,大大增加我们备食的压力,以致我们每天早晨会因为菜市之行的收获不敷它们食用而烦恼。
烦恼的事还不只这些,它们吃得多,排泄物也就多,鹅圈的清洁工作也与日俱增,这可难为了大姐,每天早晚要冲洗几回,稍有疏懒,天井的空气里就会充溢着一股鹅粪味,令人生厌。
它们长得越来越高大,常常撞开圈门,旁若无人地在天井里昂首阔步。有一天我见此状便过去想把它们赶回鹅圈,那知它们眼里全然没有我这个每天投食给它们的主人,眼睛凶巴巴地盯着我,不但不退缩,反倒向我进击,用连着鼻子的巨喙向我肚子啄来,惊得我赶快后撤,绊在一块石头上,差点摔倒。我又急又恼,大声呼叫,它们竟然不止步,把我逼到了墙角,直到张卿前来解围。我说这两个鬼东西简直无法无天,目中无人了。张卿笑着解释,说鹅的眼睛是个缩影镜,看出来的东西比真的要小得多,人在它们眼里就像一根丝瓜那么丁点大,远比它们矮小,所以它们不但不惧怕人,而且还要欺侮人呢。继而张卿又故弄玄虚似地问道,你知道么,我们乡下的牛为什么会乖乖替人干活?因为牛和鹅相反,它们的眼睛是一个放大镜,看出来的人是比它们大得多的怪物,所以顺从不敢反抗。我不知道张卿的话是否有科学根据,但觉得这解释颇合情理,也甚为有趣,否则这呆头呆脑的白鹅何以会气势如此嚣张,而头上长有利角的巨牛何以会向人伏首称臣、忍受没完没了的劳役之苦呢。
大白鹅的凶悍和死去的弱小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让我们时时想起小鸭子的好,而对这两只大白鹅的兴趣也日趋淡薄,一走进天井就会掩起鼻来,菜叶的腐烂味和鹅粪的臭味混在一起,这种气息难闻极了。大姐对鹅圈的打扫也日渐马虎和稀疏,只是做个样子,于是便经常看到两只肥鹅腹下的羽毛上沾满了它们褐中带绿的粪便,张卿隔些日子就会抓起它们到水龙头下冲洗。再后来,大白鹅的饲养和清洁全由张卿接手,我们对此不闻不问。
好在很快就过年了,在张卿的打理下,这两只大腹便便、脏臭不避、凶悍无礼的大白鹅就成为我们除夕之夜的盘中美味。
(本文配图均为丰子恺画作 为资料图)
编辑/编发:刘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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