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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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以为再见必是再次相见,以为过失总有机会弥补,以为罗曼·罗兰那句“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一点也不难实现,可当我慢慢长大,我知道没有什么比摧毁婴儿期的希望更叫人扼腕叹息,因为拥有之后的失去远远痛过从未拥有。
迈锡尼,世界知道你来过
文 | 胡刚刚
这是一座被信任抛弃过的城池。《荷马史诗》将它描述得过于天方夜谭,以至于人们认定它是虚构的地标,直到德国商人海因里希·施里曼为实现童年的夙愿,置旁人讥嘲与亲手打造中的商业帝国于不顾,从42岁开始投身考古,钩玄猎秘,才终于擦亮了古希腊青铜时期华美绝伦的尾羽——迈锡尼,一座3000年前的神话古城重见天日。古城的入口“狮子门”巍峨窄小,驻足其下,不要说心怀鬼胎的入侵者,就连游人访客都倍感威慑力的压迫。“狮子门”得名于入口上方三角形巨石正面的浮雕:两头狮子一左一右,侧身呈水平镜像,共同面对中央一根坐落于祭坛的克里特式石柱。它们的后足踮起,前足踏上祭坛,脊背向石柱倾斜,组成等腰三角形的两个腰。狮子门符合“遗址”的重要特征——残缺。传闻中的巧夺天工没留下太多证据,狮子被岁月之斧砍掉了脑袋,巨石从原本的三角形变成梯形,令我想起缺了鼻子的狮身人面像,有棱角的部分往往首先被削平。在我眼里,圆是比三角形更稳定、更安全的形状,是足够大的天体不敌自身引力势能而趋向的终态。圆融,圆通,圆滑……“圆”字遍布的褒义词中,超脱痛苦的彻悟是圆寂——僧徒之死,诸德圆满、诸恶寂灭。不管有无信仰,众生都随着脚下的星球旋转,置身命数里无从察觉的轨道,接受日月照耀,我们无时不被“圆”所庇佑。玄机四伏的高墙内测,皇家墓穴呈涡旋状铺设,复杂的构造酷似钟表剖面图,独眼巨人的酒窖如函车之兽裸露的内脏和风化的骨骼……被时间剥夺了九成原貌的奇观反向生成视觉疲劳,我拐入一汪阴影,忽见似曾相识的建筑从逆光中浮现——露天剧场。古希腊的露天剧场依山而建,观众席顺着缓降的山坡铺造成碗状弧面,环拥山脚下的舞台。因地制宜的工程省时省力省经费,取得良好视觉效果的同时,也达到令人满意的听觉效果:因为半圆形展开的结构相当于声音过滤器,可以抑制环境中的低频噪音,让表演者的声音更加清晰。就算表演者发出的部分低频音被抑制,根据神经学中的虚螺距现象,人的大脑也能自动重建缺失的低频音,所以观众基本不会受到影响。最古老的露天剧场位于雅典卫城南侧——狄奥尼索斯剧场建于公元前6世纪,可容纳17000人。这座奠定了人类建筑设计理念的宏伟“鸟巢”,曾孵化出一幕又一幕经典悲喜剧。我本以为人们爱喜剧胜过悲剧,毕竟笑声是驶向解压的直通车,没想到导游解释悲剧比喜剧叫座,当看到王族神祇为情所困,在杀戮触发的连锁反应中厄运缠身,生不如死,普通百姓震惊之余不免心安,庆幸拮据是福,平淡是宝,“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抱怨似乎也成了庸人自扰。对爱情抱有天然的悲观,我向来排斥言情作品。当年热映的《泰坦尼克号》《罗密欧与朱丽叶》《廊桥遗梦》对我来说不过是浪漫主义者的理想宣言。比起借幻境逃避,我愿以背水一战为代价换来无悔的抉择,也许那是我激发潜力的手段。很久以前,我也如《山月记》中所说:“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辛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懦的自尊心。”然而,愈发紧迫的现实逼我摆脱了自相矛盾的雏形,在每一个设棁之辰的倒计时中,我意识到清高与沉默不代表反抗,而代表窝囊。遗忘的城墙那么冰冷那么厚,声嘶力竭都无法抵达的另一端,凭什么特许我做骑墙派?看久了剧场的台阶会有晕眩感,成千上万颗石头像密密麻麻的像素块,沿着悠长的弧线如马齿般排列,彼此类似却不尽相同,拷贝粘贴的过程中偷偷添加了自身个性——微调的灰度。那是光的魔法,让每个蠢蠢欲动的起伏都拥有明暗变化。记得儿时学素描,为了捉住两处狡猾的灰色,一处受光,一处背光,我耗费数小时雕琢几个多面体的透视关系,恍若潜入芳林寻找一叶秘制灵签,求来苍茫虚空所掩埋的令人振奋的、不可预知的艺术……这是否比得上施里曼万分之一的癫狂?恍惚中,我回想起在土耳其库萨达斯岛上看到的华裔少女,她在空无一人的露天剧场中——或许有人,我记不清了——身着红色汉服,光彩夺目,海市蜃楼般翩旋在铺天盖地的灰白色调间。她忘情起舞,偶尔凝固的动作表明她暂别此刻所处的维度。离他不远的角落,摄影师万事俱备,静待炽烈与冷峻、生机与肃穆、柔媚与宏伟、东方与西方完美交融的刹那,以狂欢式的爆发力出手捕捉。如果没有她的沉浸,我不会意识到其余人的敷衍。包围我的人群叫嚷着拍照,喧哗声盖过导游手举的扩音器音量,某位老妪英文欠佳,要求导游将解说词翻译成中文复述,其他游客不满,以最大肺活量咆哮着催促队伍策马扬鞭。我无法继续与红衣女孩共情,只好最后一次望向那抹被喧嚣蒙尘的亮色,仿佛致谢美神施舍我的、怜悯中的一角裙裾。花辰月夕,流光瞬息,历史的书砚上,即使“天长地久”也不过半滴蒸发的墨渍,一切深情皆无情。一目十行,扫过百年兴衰——迈锡尼、迈锡尼文明,还有记录迈锡尼文明的线形文字B。长期以来,线形文字B的破译一度陷入困境,直至一位与施里曼同样执着的勇士横空出世,14岁的英国少年麦克尔·文特里斯(Michael Ventris)以梦为马,立志攻坚,在美国教授爱丽丝·科贝尔的研究基础上焚膏继晷近廿载,取得了20世纪文字研究领域的重大突破。不同时空坐标系的学生时代,我与室友等到宿舍熄灯后打着手电筒,钻进被窝看漫画书,麦克尔则在被窝里研究线形文字B。他与学业和职业争分夺秒,就像缺水导致希腊的水果甜到极致,缺时间的建筑师兼英国皇家空军导航员麦克尔,凭借从未列入他简历主业的“消亡语言的破译者”,成就了人生的辉煌。奈何死神吝啬,在麦克尔34岁那年收走了他的全数才华,用一场车祸终止了他的生命,也中止了线形文字的解读进程。像彗星划破夜空、烟火点亮沉寂、沙堡直面洪涛,我忆起一首叫做《转瞬即逝》的歌,它来自一个英年早逝却永驻我心的人,名字也叫迈克尔。迈克尔为患绝症的孩子写下的这首歌,后来被爱他的人用来纪念他。迈锡尼考古博物馆里,隔着展柜玻璃和矩形木框的双重囚禁,我凝视暖光源下线形文字B神似俏皮简笔画的音节符号——簇簇花冠从无章可循的沼泽中仰起脸,热烈倔强地绽放遥不可及的璀璨……瞬间的震撼沐浴着我,寄往天堂的句子渗出盈眶的泪,在不下雨的迈锡尼,种下那个倾盆的永昼:
“今天是你离开我的又一个七年,和七年前的今天一样,晃眼的雨滴从墨色压顶的深渊中坠下,挥舞着来自陌生国度的笔画。我知道这封天书里,蜂拥着无人能够破解的你的悲伤。那天比此刻真实。那天我把你的名字写在手心,每道刺痛都写下不需要时间介入的怀念,像不需要伴奏也让人哽咽的唱词,我在缺氧中徒劳地寻求公正的答案。“袖珍使者轻握凌霄殿摇落的松针,插入藏宝图上未标出的孔穴,旋转,解锁锈蚀的心扉。银丝织出绵绵悔恨,开启一场恢宏无望的告别。风把我的伞骨吹弯了,疲倦愈演愈烈,抓不住陷入流沙的光,我知道那是你的叹息;雨在我皮肤上留下隐约的凉意,绝版线索以触觉的敏感度做赌注,我知道,那是你秘而不露的问候。“我依然可以模仿你的签名,曾经出现在我梦中的、以后只能出现在我梦中的原创图案,是你在世间留下的印迹。‘我愿浪迹于青山外,不问今昔何年。也曾眷恋惊鸿一面,扰乱过半生思念。叹人间,一曲风流唯少年,将白驹轻踏,寻山海作诗篇。’希望你离开前,已在不知名的别处走过了无忧的一生。而今唯见虎啸风驰,简体的讣告搭配符合工业染色标准的绢花,待礼品盒准时送达你的住所,又一场哑剧落幕。”麦克尔·文特里斯走后,人们用他的姓氏命名月球背面赤道区的一座环形山,那是无法从地球上观测到的景象,一如他来自传说又匆忙转身返回传说的宿命。他刚刚启动的梦想后继无人,与线形文字B藕断丝连却年代更早的线形文字A依旧是悬案,密码重置为密码。小时候以为再见必是再次相见,以为过失总有机会弥补,以为罗曼·罗兰那句“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一点也不难实现,可当我慢慢长大,我知道没有什么比摧毁婴儿期的希望更叫人扼腕叹息,因为拥有之后的失去远远痛过从未拥有。濒死的徒步者在沙漠中看到悬浮的绿洲,以为努力换来了回报,但过早的习以为常只会产生否极泰来的错觉,回报从来不是磨难理应的结局,真正的理所当然是无尽轮回的磨难本身。掌心残留着雨的诗意,雷霆洗劫后的回音预言着下一个七年的旋律。于是变色龙不再是概念中的龙,它被做不完的梦流放到越来越瘦削的彩虹中。从斑斓的昨日苏醒,从浩瀚的废墟再度启程,从一个音符到一部交响乐,一个偏旁到一卷万言书,以穿石之滴水护身,踏入旁观者无从感受的绝对寂静……信念送出我的祝福,和迈锡尼一样昙花一现的美,这个世界知道你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