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儿:打爆竹去

文摘   文化   2024-04-14 06:07   美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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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沉浸在遐想中无法自拔的时候,身边传来一个难以置信的声音:“咪咪快来,我们打爆竹去!”那声音又熟悉又亲切,却又仿佛做梦一般......

年关将近,小时候一起长大的闺蜜问我要不要回家乡过年。我离开故国已有30余载,春节期间,美国的学校是不放假的,从前孩子们都要上学,除了暑假带他们回国,其它时间都没有回去过。如今我已空巢,回去过年,这真是一个诱人的主意!

我问闺蜜:“你们现在过年都玩些什么?”
她说:“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亲戚朋友间的吃吃喝喝。”
“还打爆竹吗?”打爆竹是我们家乡话,就是放鞭炮的意思。
“南昌城里已经禁止打爆竹了,向塘还可以!”
失望中又一阵窃喜:不能放鞭炮,那还哪里像过年?但至少向塘还可以打爆竹!

我小的时候,父母都在南昌铁路局工作,家住向塘铁路地区。那时过年,家家户户都放鞭炮,从小年夜开始,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年三十的晚上,鞭炮声更是此起彼伏,一刻也不间断,会响彻整个通宵。那时候对大人来说放鞭炮有许多讲究:小年夜放鞭炮是驱除鬼怪;大年三十放鞭炮除了驱除鬼怪之外还庆祝团圆;大年初一放鞭炮是祭祖拜神,祈求新一年的风调雨顺、阖家平安;正月十五放鞭炮是以最热烈、最喜庆的方式结束庆祝新年。但对小孩子而言,放鞭炮的功利价值是完全无所谓的,他们只把它当作一年里最最开心的游戏,是游戏,就要玩出许许多多不同的花样来。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是怎么打爆竹的吗?”我问闺蜜。
“当然记得!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你跟你家隔壁的小哥哥,爆竹都打到天上去了!”

闺蜜的话,把我的思绪带到遥远的过去,我眼前出现了童年时代住过的新街,出现了新街上铁路地区的四排房子,那时候每户人家都生养众多,一群一群小孩在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开阔地上尽情玩耍。

我小时候是个“假小子”,天生胆大,男生敢玩的东西我都敢玩,对鞭炮从来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害怕,一到过年就迫不及待地跟邻居家的男孩子们一起放鞭炮,又喊又叫的疯癫状实在不像一个淑女,以至于隔壁的小哥哥总来找我:“咪咪快来,打爆竹去!”那时候的小孩子零花钱有限,隔壁小哥哥一年里统共只攒下几块钱,都用去买了鞭炮,各种包装、各式响,就为能在除夕夜尽情地“打爆竹”。

我们打爆竹的花样层出不穷:连体爆竹挂在竹竿上噼里啪啦打;一个一个的小爆竹在地上画一个小圆圈,谁打进小圆圈里爆炸了才算赢;下雪天,把爆竹埋在雪里,一个冲天,炸开雪花,满世界白絮飞舞;有的小孩别出心裁,用一根细绳子将爆竹串起来,围在腰间,爆竹炸响的时候,他在中间跳呼啦舞。闺蜜提到的那一年,小哥哥的表演最精彩,他左手拿一个破损的搪瓷碗,右手拿一个二十响的大爆竹,顶在搪瓷碗下面,爆竹点燃的一瞬,他两手一松,爆竹一炸,搪瓷碗被顶着垂直往天上窜,越窜越高,直到落下来摔在地上,又是一声炸响。这时候,围观的小孩欢呼雀跃,上蹿下跳,其中最开心的人是我,因为小哥哥表演前对小孩们说:“其他人后退!咪咪你过来,帮我点爆竹!”其他人都听话地站到很远,围成一个大圈,我和小哥哥站在中间,我帮他点燃长长的引线,当爆竹就要开炸的时候,小哥哥拉着我的手飞快地闪到旁边,然后两个人伸长脖子看那只落下来的搪瓷碗。

那天,我和闺蜜兴致盎然地聊了很久,讲了许多跟小哥哥打爆竹有关的事。她忽然又提起另一个人来,我也记忆犹新,一个住在前排房子叫“大头”的小男生,闺蜜家跟他家是亲戚。那一次,他恶作剧地将一个点燃的小爆竹丢到我后衣领里面,70年代的爆竹都是用土硝制成,一般的小爆竹火力不大,造成不了多大伤害,只是我头上的花头巾痛苦地呻吟两声,烧出一个焦洞。小哥哥一看,火冒三丈,冲过去揪住大头的后衣领说:“你敢欺负咪咪?永远不许你再跟我们玩!”大头吓得屁滚尿流,连连求饶说不要赶走他,他保证永远不再干坏事。

提起大头,我的心像被一根细细的绳索轻轻勒了一下,收藏回忆的那个部位突然疼痛起来。小孩子是不记仇的,小哥哥很快忘记了他说过的话,大头又照样跟在小哥哥屁股后面玩耍。但世事真是无常,我们谁也不知道“永远”是什么,那个住在前排房子的大头,那个保证永远不再干坏事的小男生,第二年年还没过完,就永远不能再跟我们一起玩了。

那年冬天,天地昏暗,很多小孩得了一种奇怪的咳嗽病,咳着咳着就不省人事。我也病重躺在床上,红扑扑的小脸,再也绽放不出欢快的笑容,我在昏睡中气喘不休,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大人的心。外婆说:“快过年了,祟兽又要来找小孩子续命!”外婆是新时代女性,第一代不裹小脚的女人,她退休前在公家学校里当老师,尽管如此,她仍然相信中国古老传统里的神话。

转眼到了年三十,我的病情未见好转。外婆裁开一张红纸,几番折叠,用食指捻碎一粒米饭,将纸缝处粘合起来,这就做好了一个红包。她把一枚旧式铜钱放进红包里,再把红包塞到我的枕头底下,振振有词地说:“祟兽祟兽快快离开,保我咪咪一世平安!”就在她念完咒语的一刹那,一道金光从我的枕头底下飞出来,窗外鞭炮声大作,家家户户除夕的节目开始上演。也就在这个时候,小哥哥跑到我家来大声喊:“怎么还在睡觉?咪咪快来,打爆竹去!”那一刻,我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仿佛生命的能量被唤醒,外面的世界如此热闹,我怎么还躺在床上与周围的欢乐隔绝?

可是我太虚弱,根本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外婆说:“小子过来!就在我家门槛这里打爆竹,快快把祟兽从我家赶出去!”小哥哥答应一声,将外婆递给他的一挂鞭炮在门槛处点燃,当噼里啪啦的声音骤响,我身体里仿佛真有个辖制我的鬼怪倏忽间离我而去,我很快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小哥哥手里甩着舞着那挂长长的鞭炮,我拍着手又喊又笑。

我从病魇中好转,可大头却咳死了。那天,小哥哥来传信,外婆一听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往大头家赶,我们也跟在后面,跑到大头家。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来吊唁的邻居大人,还有一群不谙人间悲苦只知乱凑热闹的小孩。大头妈妈哭天抢地,一声一声喊着大头的名字,诉说心里的悲怆。她说自大头生病以后,她整日心焦,打了无数次爆竹驱除鬼怪,可除夕夜打的爆竹却不顺,中间熄了两次火,一挂爆竹点了三次才打完,这就是不祥的兆头啊!她说都怪她不好,怎么就选了那一挂放在窗户旁边的爆竹呢?那里冷,有寒气,人会感冒爆竹也会感冒的啊!她又声嘶力竭地哭喊:“大头啊……是我害了你……你个死命的小鬼头啊,你走了,叫我怎么活……”

也是在那一天,最后一排房子的二姐姐要出嫁,她父母原本反对这门亲事,因为男方家里很穷,但二姐姐态度坚决,说这次不让嫁以后永远不再嫁!父母拧不过她,只好送了她一件花棉袄和一双绣花鞋,其余就由她去了。当迎亲的爆竹炸响的时候,那些凑热闹的小孩又一窝蜂钻出大头家,朝响爆竹的地方飞奔而去。记得那一刻,我正想挤到大头的床前看他一眼,但大人们都挡在那里,我最终还是没看到就被小哥哥拽走了。离开了大头家我还一直在想:死了的大头跟活着的时候有没有两样啊?

那年以后,大头的妈妈再也不肯在大年三十放鞭炮,那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坎。而外婆仍然坚持每年除夕夜给我的枕头底下塞红包,半夜十二点以前打鞭炮。大头死后,四排房子还流传一种说法,说他妈妈那年除夕夜放鞭炮,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十二点以后鞭炮驱鬼就无效了。外婆叹息着说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不是开玩笑的。

“就说压岁钱吧,最早不是‘压岁钱’,而是‘压祟钱’。‘祟’这种兽自古就有,它是靠吸小孩子的真气维持自身性命,每到过年,它就要来抓小孩子续命。为了把祟赶跑,除夕夜在小孩的枕头底下放‘压祟钱’是必须的。还有就是放鞭炮,祟是怕响声的,鞭炮为什么叫‘爆竹’?因为早年人们为了制造响声,就从山里砍下竹子,在竹节之间点火引爆,竹节爆炸发出巨响,祟听到就会吓跑。”

外婆煞有介事地讲,我也煞有介事地听。不管我信不信,我以后的身体一直健健康康。来美国三十多年,我有了自己的四个小孩,每年过春节,我也沿袭传统,给我的孩子们发红包,里面放着“压祟钱”。我给他们讲“祟”的故事,讲放鞭炮的习俗,讲那年生病的故事……我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人类的软弱和局限,理解任何民族都有自己的方式,表达美好的祝福,寄托难以企及的心愿,理解当一个人忧愁悲苦,走投无路的时候,多么需要来自上天的救赎。

可惜的是在美国春节不能放鞭炮,美国只有在每年七月四号独立节那天才放烟花,其他时候哪里都找不到鞭炮。这对我来说多少是件遗憾的事,因为在我心里,始终藏着一个神秘的执念,我一直相信那年冬天我突然病好,是跟小哥哥放鞭炮有关,那点燃的爆竹在他的手上甩着舞着,他充满阳刚的精气神伴随着爆竹的巨响,将那个叫“祟”的怪兽赶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我搬家了,搬到很远,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小哥哥。听说他高中毕业参了军,也离开了家乡。我很想问问闺蜜,小时候隔壁家的小哥哥,他如今在哪儿?可转念一想,又何必呢?生命是一枚射出去的箭,出发了就回不了头,年少时的美好是一贴良药,只适合于埋藏在记忆深处,在生命疲惫的时候,悄悄拿出来充一下电,滋润一下枯竭的心田。但我心里还是很好奇,不知道如今的小哥哥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帮他点爆竹的小咪咪?是否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上演的打爆竹游戏?假如有一天,我还能见到小哥哥的面,我想对他说:“小哥哥快来,我们打爆竹去!”
 
某年过年,我真的回到了向塘老家。闺蜜带我来到从前新街的四排房子,街上已经面目全非,当年简易的干打垒平房早已变成了楼房,家家户户窗户上还装上了空调机。我依稀辨认出当年一块打爆竹的空地,那时候觉得好宽阔的地方,怎么现在却变得小不堪言了呢?

街上开来一辆披红挂绿的小轿车,它在最后一排房子的楼洞前停下来,有人放起了鞭炮,是来迎接新娘子的。那噼里啪啦的声响,忽然在我心里牵出无限的惆怅来,我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又回到童年的初始之地。我看见外婆在念念有词地祈祷,看见一只长着双角的怪兽,在声声爆竹的巨响中仓皇遁逃……我看见小哥哥牵着咪咪的手,飞跑去后排房子的二姐姐家,二姐姐出嫁没有轿子坐,她穿着绣花鞋,宁愿踩着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走路也要嫁到她所钟爱的郎君家……我又看见一个挣扎在疾病中渐渐衰微的小生命,忽然被鞭炮的电光火石唤醒,那是大头,他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红扑扑的小脸,冲着他妈妈和围着他的大人嘻嘻地笑……

正当我沉浸在遐想中无法自拔的时候,身边传来一个难以置信的声音:“咪咪快来,我们打爆竹去!”那声音又熟悉又亲切,却又仿佛做梦一般,完全不像是真的!我转过身,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挂长长的鞭炮。这是谁?……怎么会?……我疑惑地望向闺蜜,她朝我扮了个鬼脸,十分得意地笑了……

(原载于《世界日报》副刊,2024年2月9日)


作 者 简 介

羊儿,本名王晓丹,美籍华裔作家。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江苏省作家协会《雨花》杂志社小说编辑。1990年定居美国,养育了四个儿女。现为北德州文友社社长,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会员,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北美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出版诗集《丽娃河》,散文集《带一颗心去》《温莎堡的黄玫瑰》,传记文学《雅线意彩》《时光里,我必将永恒》等。荣获2020年国际华文散文著述奖。作品见于《世界日报》《台港文学选刊》等海内外报刊杂志及各类文学网站,并开设自己的公众号“羊儿的青草地”。


编辑/编发:唐简

插图:VEE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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