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大清永农耕史

文摘   文化   2024-05-05 10:43   美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80期


大清永农耕史(组诗)

1、母亲的咳嗽声

母亲的咳嗽声,总是在后半夜响起
那时我正蒙在被子里发抖
许多人在夜色里抬起头

河床在弯月下抽搐,它像鞭子
一样,发出刺耳的尖啸
它的断裂声一点一点落到远处

我希望母亲仍然醒着
她瞪大眼睛喘息。我想反复
确认母亲仍然活在夜色里

她一脸淤泥和汗水
像蚯蚓一样穿过了很远的泥土
她好像断过几节,仍在蠕动

她反复拱起,为肢体崩断做了
各种准备,我脚下的土炕
发出震动。这个时代太漫长了
鬼神也耗得精疲力尽

我知道母亲,已经没有办法
收住自己了。她像一条
漆黑的山脊,突然冒出尖顶

她是想跳跃还是想坍塌?在
遥远的乡村之夜,她专门为这个
想法,一次次跃跃欲试……


2、妹妹

三岁,她的额头,像一个大月亮
这个比喻,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一个中秋夜
抱着月饼啃,哭死也不放下
这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生活态度
那时侯,没来由的哭或笑
都是正确的。母亲在山坡上干活
很晚才回家,这个三岁的
小女孩,常常骑在我脖子上睡觉
那一年我七岁,是一个
无法无天的哥哥。我们一起
爬树,她在树下唱歌谣
我们一起下河,她在淤泥里
搭鸟巢。继父追打我
她口齿不清地在身后拦住他
饿了的时侯,我们钻进
生产队的玉米地里偷青棒子
爬进饲养处和小羊仔一起啃豆饼
长到十九岁,她突然死了
半夜咳血,像一架腐烂的风车
她嘴唇青白,一遍遍喊
“二哥,帮帮我!”,而我什么
也帮不了她,我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那一年,我一个人在远处流浪
——突然心如刀绞……


3、妹妹在茧中

妹妹在茧里。她在茧里二十年
她一动,整个世界就动
像风中的树冠
它湿漉漉的。风摇着它。前世没有声音
前世令人厌倦
大海独自压下来。白羊座
孤悬在黑夜外面
她的故事不具备准确的形状
它在茧中,被月光照见
它在黑暗中,被天空照见。一个
孤零零的树冠
稀有的果实,被黑夜毁坏
被突然升高的天空毁坏。它要在
柔软的世界度过一生
没有抗拒的力量
她在旷野上做了许多记号。她在
河流上做了许多记号
她故意抹平自己,永不相见
其实她并未出生
她喜欢在黑漆漆的前世坚持己见
不出生是对的
她一直在茧中,像风干的影子
轻飘飘的,一哄而散


4、拉盐的驼队

月光照着额吉淖尔草原
拉骆驼的人,独自去了盐湖
继父趴在湖水边嚼碱草
月光,照在他身上

他执爱盐的天堂,湖水因此
照出他干裂的脸庞
一匹骆驼的脸。一百匹骆驼的脸
……一个驼队挤进沙丘
又从沙丘挤出来
白骆驼,一片明晃晃

它们回应着叮当响的月光
盐湖回到天空。又慢慢回到
沉睡的博物时代
万物在一整夜都是赤裸的
它们是流不尽的月光
它们为此牢记此点,草原为此
变得明晃晃

驼队从沙丘里挤出来,它们
背走一片片月光
盐湖大如月夜,苏德喇嘛
一个人坐在沙丘上
他在为额吉淖尔星空诵经
他全身结满白霜
而源源不断的驼队,都来自远方


5、大清永有我标签

我有成分,被你标注
我有贫穷,被你暴露
我有初恋,被你扼杀
我有朋友,被你活埋
我有仇人,被你生出
我有父亲,被你抬上西山
我有一个家,被你逼得四分五裂

是地主羔子,就要长成刺猬
穷只是斗争所需
好玩伴是邻居女童,被威胁没资格
蒋学军被煤矿砸死之后
我才觉得他是我童年唯一的知己
仇家势力大,敢破坏计划生育
他家噼里啪啦生了七个儿子
父亲三十岁,死于伤寒病
我六岁那年冬天,他被抬进了
西山坟地。从此母亲
抱着三岁的妹妹,领着我
嫁给了四道川
一个叫陈景瑞的贫下中农

多少年之后,我回到这片土地
世界已经彻底改变——
被标注的阶级埋在骨子里
贫穷和初恋,一样也不可挽回
朋友无法复活,仇人的势力仍嚣张
父亲的坟在西山上
已消失不见,像一个家的旧址
大清永已徒有虚名


6、大清永农耕史

我乐于与旷野博弈而在树冠上
恢复视觉。一条深谷
在喊声里中断,耕牛进入画图
预示牧童已经苍老

而大地正慢慢成熟。那时秋风
锐利,水渠正塌向树林
在洪水中捞淤柴的人抱着浮木
一条河紧紧拴着他的裸体


水泉沟矿洞里钻出的窖工,黑脸
白牙,额头青亮,他们在
灶前换了衣裤,扛锄头去山坡干活
如此反反复复,有蛮力的人
总被提前诅咒。而木匠忙着打棺材
泥匠脱坯,锡匠灌嫁妆
纸裱匠给死人糊僮马
媒人忙着拉纤,萨满急于请神
只有画匠半生无事
突然来了运动,他在墙上画帝修反
肚皮上总是插着一支血淋淋的笔

这群刚刚安定下来的关里人
都来自山东的东三府
挑担的,牵驴的,推车的
西队是莱州人,东队是青州和登州人
一个村子的百姓,有六十多种口音
旗人跑马占地
垦荒的跟着马粪走,搭了窝棚
就活成一村人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大清永人,在三道川活下来
靠得是下死力气种地
零星几个小手艺人和耍嘴皮子的
他们的后代都奸滑可疑
而倾颓的村口,始终坐着七八个老者
他们垂着头,靠幻觉支持了一生


7、春天去钓鱼

春天,我在墙根下,挖了蚯蚓
要到河边去钓鱼。一个软软的小命
喂给一条大鱼吃——
谁能想到,我钓上了一个
肥硕的母亲——它一肚子鱼卵
像亮晶晶的珍珠
我捏到它的腹部,它的孩子们
突然从一个伤口喷涌而出
这个母亲吓了我一跳

河底快清了,卵石会露出来
骑车的人在田埂上
与我合影。油菜地金黄一片
蒲公英到处飞
母亲的肺病,仍然不见好转
她一声声咳嗽,心脏
好像要跳出来。而我捂紧胸口
天天替母亲压着疼痛

这个春天,母亲们会遇到
许多危险,山中的哨鹿一响起
恋爱的人总是心里一惊
麂子们跑进树丛
它们把脚印擦掉,把身影藏进白云
只有母亲无法掩怖自己的肺病
她的坟头已绿草茵茵

而我在这个春天,要去河边
钓回几条小鱼,我要用它
煲汤,来安抚母亲喘息不定的身体
母亲的咳嗽,持续了整个春天
她的身影一出现,田埂上的蒲公英
就白花花的飞成一片


8、慌不择路

母亲一死,我就觉得世界到了末日
依附一种慌恐的黑暗
我觉得它无边无际,像乌云翻滚的
坏天气,它把我推出
众多亲人都承认了彼此间存在的陌生
那些茅屋在老社会的黄昏里融化
渐渐变出了斗争的面孔
社员都是向阳花,我站在青纱帐里
向外看,匆匆忙忙的田野
都在拼命过黄河、跨长江
继父的身体里积蓄着怒火,他攥着
一个破瓷碗,气昂昂的领着我
去大食堂里吃饭
那些翻滚的青头皮狼吞虎咽
吓人的吮吸声响成一片
秋雨回答了某种提问。狂风起自
偏执的心灵。我童年无忌
慌不择路,尤其失去了诉说和帮助
我躲在碾房里,油灯跳荡
满脸是青白不定的恐惧,我知道
自己身体里的黑夜
正溢出一阵阵源源不断的洪水


9、婚礼上的母亲

母亲一直在缩小,儿子总要长大
你让她在音乐中回忆,如同
让她一个人来到星空下
月光流逝,河水枯竭
黑暗的土地在不同的时代翻滚
她的每一颗心都碎过。无数人目睹
一个人的弯曲。无数人围观
一个女人在生活中慢慢成为笑柄
秋风一遍遍吹她满身的污垢
吹着她令人不安的拘促和羞愧
没有人能把一位老母亲领出绝望的世界
从烛台到脸庞,我知道那道墓碑
它来自一座悬崖。我知道那双手
它来自被绑住的绳索。母亲接过鲜花
她今天多么苍老,她站在
儿子的婚礼上,双肩颤抖,潸然泪下
今天多么过分,你们揭开了
一位母亲古老的伤疤
痛哭的母亲,没有因此获得荣誉
一位来自生活底层的老母亲
苍老不安,满头白发,她像一颗
丑陋的碎石,可怜巴巴地站在星空下


10、奶奶的梦呓

奶奶临终前,总是半醒半寐
她恍惚从夜里回来,她的鞋子
丢过几次,一直亮闪闪的嵌在淤泥里
她总是为找不到它们而哭泣

她牵住的衣襟,是一条腐朽的尾巴
稍一用力就断掉
响马们都人高马大,胡须像草丛
他们的胳膊快刀一样抡圆
然后变成火把
沿途的青稞都烧起来,奶奶躲在
火光里惊慌失措

奶奶说“你爷爷在日本人的
监狱里挨饿,他梦见自己
变成了饭盆里的老鼠,撑死的人
比饿死的人,大了好几倍”
奶奶边说边哭,几乎被饥饿噎住

我骑着自行车从八英庄回来
长了毒疔的孩子坐在课堂上哭
奶奶在河塘边翻蛇巢
她找到的蝎子都在一瞬间垂下钢针
这个被我记了三十年的偏方
救活过许多人:孩子、地主、土匪
陶瓷厂一个信仰坚定的老厂长

奶奶知道狗在夜里习惯沿着
天空跑动。它的身后跟着无数身影
狗发现自己的世界,正在
向不同的地方扩散,这一切都在
情理中。它舍不得与自己告别
它向着不同的方向奔跑
但它永远也完不成对某些幽灵的挽留
奶奶知道它替自己守住了秘密
“紧咬马猴慢咬人,不紧不慢
咬鬼神……”在黑夜里
无声无息经过家门的人,他们
都去了哪里?

夜色总是错误而迷离,参宿三星
横过天空,井水正把一根绳子崩紧
它的一端拴着一个早醒的人
它的另一端拴着我身体里全部的波纹
我在那个年代活得很悲观,只有
奶奶的赞美,哄着我,熬过了漫漫长夜
奶奶抱着我——孩子,雨地里
你抓不住我的脚印
哪怕是一辆赶向旷野的马车,它的
轮子,也归草木和鬼魂所有

奶奶换掉假牙,声音就变得密不透风
像一堆碎石滚进青纱帐
一场闷声闷气的游戏重新开始
奶奶絮絮叨叨,啰里啰嗦
像遥远的回声,或一条冰凉的厚被子
我知道她就盖在我身上
她逼近我,又让我不可捉摸
菜案推倒了墓碑
老家具都被泛滥的洪水淹死

“要给孩子备下粮食。要相信斗争
要小心最好的朋友……”
奶奶坚信自己的叮咛,能让我
变得强壮而长寿
在后半夜昏昏沉沉的睡眠中
奶奶稍一停歇
窗棂上就露出一颗柔弱的白头……


11、群山里的村庄和水车

群山不存在的时候,寂静存在
而生活在群山中的人
他们拒绝从夜幕里走出来
“如果沿着寂静走进去,我遇到的
墓碑,会刻着谁的名字”
在时间背面,寂静递出的一双大手
是被我遗忘己久的阴影

一个村庄被有意布置在山坡上
它散漫又空洞
河床上断断续续的流水
像一片撕碎的废纸
风吹着吊在枣树上晚熟的葫芦
它因无人摘取而独自摇动
沟渠越过几处空房子
像拴住命运的一根黑枯藤

田野朝油菜花和菊花走去
它们照亮了白云上的天空,远处
鸟鸣回答的问题过于缓慢
只有水车的吱呀声
显得清澈、虚无又孤独,后来我
查询了它的出处:在一个
古老的造船厂,它学会了用流水
和消逝,在大地上获得转动

现在它坚持留在深山里,它掌握的
技巧,是在无人之时
独自推动着天空、旷野,无声的
夜晚和蜂拥而来的心灵
像一支单薄的木桨推动着大海
它靠活着安置了自己的身影



 

北野,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承德木兰围场人。满族。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等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出版诗集《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当代诗歌奖、中国长诗奖、《诗选刊》杰出诗人奖、莽原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河北诗人奖等各级奖励,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译为英、法、俄、日及蒙、藏、哈、维、朝等文字。

        

编辑:刘荒田

编发:唐简

图片来自 VEER.COM


点击阅读更多文章:

张宗子诗歌 | 谐谑曲(外四首)

诗歌沙龙:放我出笼| 4月29日由非马精讲国际诗歌精品及非马诗选

饶蕾:纽约七重奏 | 诗歌

楚鸿:隔离,雪(外六首)| 诗歌

林小颜:爱(外七首)| 诗歌

李玥 :午后,看一张老照片(外八首)| 诗歌 

宣树铮散文|音缘

蔡维忠 | 无声的呼喊

李文心:我所了解的 “盖茨比”

王渝 | 圆光

江岚 | 沧浪阁前

胡刚刚 | 偏航



北美文学家园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是在纽约注册的非营利文学社团,成立于2016年,会员分布于美、加各地。协会会刊为《东西》,通过“北美文学家园”公众号发布。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