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及转载原创文学作品、部分时评,支付稿费,接受会员及非会员稿件 (投稿邮箱见文末)。紫云英开的时候,先是这里几朵,那里几朵,没几天就绚烂一片,如春天的晚霞从眼前铺向天边。姆妈去世的时候,阳阳也没有来得及从美国赶回上海。这院子里一地姹紫嫣红的紫云英,难不成是青浦姆妈不远万里来看我们了?昨晚,一身冷汗从睡梦中惊醒,我又梦到了青浦姆妈,再过几天就是青浦姆妈的生日。帕拉奥图(Palo Alto)的秋夜很凉,窗外乌桕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正是这些叶子的声音,如同姆妈呢喃的话语声一直在我耳边响起,让我常常是半夜惊醒,让我总是梦到青浦姆妈。姆妈去世已经快三年了,姆妈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姆妈患病后在家住了三年多,在养老院住了将近五年,在她经历了八年的痛苦和煎熬之后去世了。青浦姆妈姓朱,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紫云英,这个名字是由江南农村的一种种植肥料紫云英而来的。紫云英,又名红花草,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草本植物。当年秋天播种,作来年早稻的基肥,江南稻田最主要的冬季绿肥作物。入诗入画的花花草草很多,唯有这紫云英,似乎很少有人关注。不过,紫云英花儿开放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比其他花儿逊色。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紫云英花儿堪比法国普罗旺斯的薰衣草那般美丽。紫云英也正像我们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用其毕生的努力活出各自的精彩来。青浦姆妈的父母亲都是农民,生下姆妈的时候,外婆让外公给孩子取个名字,外公正在地里割紫云英,于是他说紫云英蛮好听的,我们就叫朱云英吧,外公姓朱,青浦姆妈应该叫朱云英,上海话朱和紫是一个读音。上海1949年后实行新户籍制度,落户口的时候那个户籍警是个部队转业军人,外地人听不懂上海话,把姆妈的名字直接写成了紫云英,后来也一直没有更改,所以到后来人家一看到姆妈这个名字都说:老太太名字蛮文艺的,其实老太太浑然不知。青浦姆妈并非我的亲生母亲,我出生前我父母亲正下放在青浦农村劳动,和青浦姆妈是邻居,我妈生下我的时候没有奶水,一直是姆妈给我喂奶的。姆妈本来也有一个孩子,孩子和我同岁,孩子生下几个月就因病去世了。然而,我们周围的邻居都说孩子是饿死的,说姆妈为了钱给人家孩子喂奶把自己孩子饿死了。当然,在上世纪中国的那场自然灾害里,说饿死一个小孩并不怎么样,可是,因为姆妈把自己的孩子断奶了,把奶水给了我,自己的孩子却死去了,这就让我们一家人很不安,尤其等我长大一些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更是有些愧疚。所以,打心底里我一直很感激姆妈,青浦姆妈也就是这么叫起来的。我很喜欢青浦乡下的生活,尤其每到秋天收获季节,乡下不只是风景好看,更有很多好吃的,花生、山芋、柿子、生梨、南瓜、青豆等等。后来即使我父母亲回城了我也赖在乡下不肯回去。当然,也因为青浦姆妈把我当成了她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我才感受到了在她身边的幸福。上学总是要回到城里去的,每次回城里没几天功夫,青浦姆妈就惦记着我,要跑到城里来看我,尤其是到了秋天,青浦姆妈总会大包小包带很多好吃的来看我,花生、芋艿、山芋、萝卜和柿子。那时候从青浦到上海市区并不方便,乘公交车到长途汽车站,再换乘市区公交车,到我家差不多要一个多小时。由于带的东西太多,常常到了市区挤不上公交车,总要等好几趟车,等上车的人少一点她才上车。从每年的国庆节,到每年的春节,这三四个月的时间里,青浦姆妈到上海来看我的次数不会少于四次,国庆节后以及春节前是必定要来的。有一年的中秋节前一天,我妈接到一个电话,但青浦姆妈每次来之前都不打电话说的,每次总是给我们一点惊喜。这个电话打过来就问我们认识紫云英么?我妈差点没有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会儿说:“认识的,认识的,怎么啦?”电话里说:“她出车祸了,在中山医院,你们尽快过来一趟。”我妈一听说青浦姆妈出车祸了,吓得手直打哆嗦,我安慰我我妈说:“不急,不急,没事的”,我陪着我妈一起去了中山医院。我们到急诊室的时候,看到姆妈还好,手臂吊着绷带,人基本没啥事儿,还笑嘻嘻问我们:“你们咋来啦?”是进急诊室的时候他们一定要一个联系人电话,姆妈就把我们的电话给了医生,她不知道医生是怕一个乡下人送进急诊室,万一没人联系,医药费也收不到。原来是青浦姆妈从长途车下车再换市区公交车的时候,被拥挤的人群直接从车门口挤下了车,摔了一跤把手臂也跌破了皮,幸好没有骨折。从这以后,我爸妈特别关照青浦姆妈不要一个人来城里。可是,青浦姆妈后来没有再生孩子,青浦爷叔农活也很忙很少陪青浦姆妈来城里的。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青浦爷叔去世了,剩下青浦姆妈一个人生活。我爸妈好几次建议青浦姆妈来上海和我们一起居住,我更加同意她来我们家一起生活,青浦姆妈就是不肯。除了我儿子出生以后,青浦姆妈来家里住了几年,儿子上学了,青浦姆妈又回到青浦乡下一个人生活。她总说:“乡下人到城里生活不习惯,我自己还能对付,没事的。”就这样一直到2010年代,青浦姆妈八十多岁,她真的年纪大了,可是她还是能一个人自理生活,就是不肯来我们这里住。那也是一年秋天,青浦姆妈又一个人来上海,年纪虽大,她还是背了好多吃的,跟她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带吃的来,现在上海到处都买得到这些吃的东西,她就是不听。这次来上海居然迷路了,从西区汽车站下车可以直接乘48路到我家的,不知道她乘错了车,还是走错了路,人到了静安区的康定路,又是路人帮她打电话找到我们,我让她在原地别走了,我过去接她。把姆妈接到家,我总觉得不大对头,她居然不认识我太太,很神秘地问我,“那个女的是谁呀?怎么在你家里?”我跟他说是我老婆,你咋不认识?另外还问我,“你妈呢?你妈怎么不在家?”那年我妈刚刚去世不久,她还来上海参加过我妈的葬礼,没几个月就忘了。我跟老婆说;“青浦姆妈不对头了,肯定是痴呆了。”我们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确诊青浦姆妈患阿尔茨海默症。那天,我们当即决定把姆妈接到上海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了。姆妈搬到我们这里倒还好,几乎很快就适应了,有时候她还帮我们烧饭做菜,不让她做她还不乐意。其实我们有钟点工做家务的,她嫌钟点工做的饭菜不好吃,嫌钟点工洗衣服做卫生不干净。所以,她不让钟点工烧饭做菜,钟点工洗过的衣服她偷偷再洗一遍,钟点工打扫过的卫生,她再清理一遍。后来我们想,倒也好,让他有事情做不寂寞。好像是姆妈住到我们这里来的第三个秋天,有一次我们下班回来发现姆妈不在家,起初,我以为她出去散步或者找同事、找朋友聊天啥的。可是过了很久,到吃晚饭时间了,姆妈还没有回来,我有些紧张了。她也没有手机啥的,有几个常来往的亲戚、朋友家我都打过电话,他们都没有看到姆妈,这下我急了。我和太太分头行动,到附近的几个有可能去的地方找,一直找到晚上九点多,也没有找到,我报警了。报警一下子也没有用,几乎整夜没睡,一直听着有没有开门的声音。第二天我和太太都请假没去上班,继续到几个她有可能去的地方找她。直到第二天的下午,警署小王给我打电话说帮我们找到姆妈了,在闵行朱行附近的一个派出所,让我们自己带上有关证件去领人。一说在朱行附近,我明白了,姆妈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那里做过零工,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对眼前的事情记性差,对久远的记忆还是比较清晰的。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们很快去把姆妈领了回来,问她去朱行咋不跟我们说一声?找个周末我们可以开车一起去,姆妈不吱声。问她咋不记得家里的地址呢呢?姆妈不吱声。我感觉姆妈有点不对劲儿,我以为她像孩子一样做错了事儿,面对着也不是她亲生的子女,是不是有些害怕吧。我一直安慰着她,我太太在车子后座和她一起坐,还一直搂着她。一直到家她都没有说话,姆妈刚刚在沙发上坐下了突然间,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们一个劲地安慰她,“到家了”、“没事了”,可就是止不住大哭,哭了大约好几分钟才止住,她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很伤心。太太领她去洗漱,我在做晚饭。吃完晚饭,我送她进房间休息的时候我问她:“姆妈,到底怎么回事啊?”姆妈迟疑了一会儿跟我说:“阿囡,我脑子有问题了,昨天出去我是想去市里面修手表的。可是修好手表回家的时候,我怎么也记不起来家里的地址,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姆妈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流下眼泪。我立马拍拍她,笑着说:“姆妈,没事,没事,年纪大了忘事儿很正常,明天我给你买个手机去,把家里地址和我们的电话都存在手机里就没事儿了。”姆妈还是不放心说:“阿囡,我要是老年痴呆了咋办呢?”自从医院确诊她有阿尔茨海默症症状以后,我们一直给她吃药治疗,但一直没有告诉她。我一个劲地安慰她说:“姆妈不要瞎想,没事的,没事的。”其实我心里已经想好,明天继续请假带姆妈去医院进一步检查,是不是这段时间的药物没有效果。姆妈的记忆力确实在逐步减退,先是经常问我“你爸怎么还没下班?阿树怎么还不回来?”阿树是姆妈丈夫的名字,我叫他干爸。干爸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有时候她还记得干爸的电话号码,她会经常打干爸以前的电话。她老是怀疑钟点工偷我们的东西,跟我说钟点工偷了我们的衣服,偷吃我们的水果,后来甚至说钟点工偷了她的首饰。弄得钟点工很尴尬,我只能跟钟点工打招呼,请她理解姆妈。再后来,我给姆妈买了手机,手机里有我们的地址和电话,在她衣袋里也放了写好的家里地址和联系人电话,她不肯挂在脖子上。又有几次出门不知道回家,幸好有好心人送回来。再后来我已经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了,想给钟点工加钱,做早8点到晚7点11个小时,或许由于前面经常被姆妈误会,怎么加钱钟点工都不肯陪姆妈。没办法我又找过几次其他钟点工,也都不肯做11个小时。眼看着姆妈的记忆力急速衰退,甚至连智力也在慢慢衰减,严重的时候就像个任性的孩子。天黑了,或者半夜里会吵着要出去,一会儿说要去拿牛奶,一会儿说要去拿报纸。我说我们现在没有订牛奶,也没有订报纸。她就像孩子一样会想出很多事儿来。白天我们去上班,钟点工又不在的时候,我们会把院子的大门锁掉,可是她会连续不断地敲院子的铁门,敲得过路的邻居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甚至还自己打110电话求救,幸好警察在电话里能判断出是失智老人。姆妈没有多少文化,年轻时有过一段时间工作做零工,工作也只是在里弄生产组做缝纫工。那天我们下班回来,进门发现家里蛮安静的,再往客厅看姆妈也不在客厅,可是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得、得、得,得、得、得”,声音是从姆妈房间传出来的。我赶紧到姆妈房间一看,姆妈正在踩缝纫机。还是姆妈自己的一台很老的蝴蝶牌缝纫机,她一直不肯扔掉,不知道她怎么搬出来的。姆妈见我们下班回来了,跟我说:“我在给阳阳做衣服呢,天凉了他没有长袖衣服。”我一看姆妈做的是七八岁小孩穿的外套,衣服做得很漂亮,外套的口袋上还有“阳阳”两个字。阳阳是我儿子,这时候我儿子已经在美国读研究生了。可是在她的记忆里阳阳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们已经习惯了姆妈的这些行为,也已经不责怪她了,甚至顺着她的想法和思路去跟她对话。所以我跟她说:“哎吆,好漂亮的衣服啊,你孙子看到肯定很高兴的。”于是,她也很高兴,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也就很开心。姆妈发病后的第三年,她已经越来越糊涂,有时候几乎完全不认识我们,经常和我们吵着不肯把她留在家里。我们上班一般都会把煤气总开关关掉,那天姆妈在家居然自己把煤气总开关打开了,自己在家做饭、炒菜。她喜欢吃菜粥,那天烧了一大锅菜粥,烧着烧着自己忘掉了,菜粥里的水已经烧干,菜粥也已经开始烧糊、烧焦了,她人却在沙发上睡着了。幸好钟点工正好过来,才没有酿成大祸。所以,我决定不能这样让她一个人在家,得想一个妥善的办法。有朋友给我推荐了上海西郊的这家养老院,我先去看了,费用是很高,但环境很好,管理和服务也是一流的。我和太太这才商量把姆妈送到养老院的。姆妈去养老院的那几年,我每周都得花一些时间去养老院看她。姆妈已经不太认识我了,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都把我当成慈善人士,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好人!谢谢好人!”的话,我叫她:“姆妈”她只是朝我笑笑并无任何亲情感。那天,我到养老院的时候雨还在下,停车的时候我无意识地朝斜对面那栋小楼一楼的窗口看了看。有时候我来的时候,她正好在窗口张望,今天没有。其实她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即使看到我过来,她也没有意识是我特地来看她。刚来的时候还经常吵着要回家,自己还逃出过一次,现在已经一点也不知道要回家了,甚至连手机也不知道用了。这里是市郊最好的养老院,走进姆妈房间的时候,姆妈正在睡觉,护理员告诉我她每天多数时间是这样酣睡着。我不想叫醒姆妈,倒不是因为她醒了也不认识我是谁。我静静地坐在姆妈的床沿上,我尽可能地回忆着姆妈过去的微笑,尽可能地想象着姆妈给我喂奶的时光。可惜,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她的孩子,也没有了我。窗外微风吹来,姆妈睁开眼睛看到了我,不过,她还是没有任何惊喜或者诧异。我帮她起床,她或许以为我是这里的护理员,嘴巴里呢喃不清的话语总是让我幻想起,当年我在她怀里吃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我帮姆妈梳头,帮她削水果,喂她吃我刚刚买来的核桃芝麻糊。姆妈就这样在养老院呆了又有两年多,每次看完她回家,我并不觉得身心更轻松,反而是心情越发沉重。2021年春节前,应该是2020年的12月底,姆妈91岁,那天养老院一早就给我电话说老人情况不太好,尽快来一趟。那天是上海最大的一次寒潮,天特别冷。接到养老院电话我和太太立马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出发了。本来还准备这几天找时间把姆妈接回家准备过年了呢,哪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事情呢?上海的冬天很多年没有这么冷过了,一路上很少看到车辆,从家里开车到养老院,平时可能需要三十分钟左右,今天才开了二十几分钟就到养老院了。车子开进养老院大门的时候,正看到一辆救护车从养老院驶出,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想不会是姆妈吧?没等我多想,姆妈的护工看到我们了,便说:“刚刚救护车是老太太,医生说不等你们了,你们快跟过去。”我和太太又转身上了车,车窗打开来问了一声医院的地址就开出了养老院。外面的风似乎更大了,还下起了雪。可是没等我们赶到医院,就接到养老院的电话,姆妈已经走了。冬天来了,田间的紫云英生长缓慢,不过,到了来年春天,倔强的紫云英又会突然茁壮成长起来。那葱绿的枝叶,贴着泥土生长速度陡然加快,茎蔓伸展,葱茏一片,放眼望去,整个田野如同绿色的海洋一般。再随着春天的脚步到来,燕子飞回来了,紫云英的嫩茎上伸展绽开了一朵一朵紫色的小花,所以有的地方又叫紫云英花为燕子花。燕子花开的时候,先是这里几朵那里几朵,星星点点,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地开着,没几天就绚烂一片,如春天里艳红的晚霞从眼前铺向天边。这些时候我正在惊奇,儿子家前院的草地上突然长出一片开着花儿的紫云英,儿子说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也是青浦姆妈带大的,青浦姆妈对阳阳的感情比当年疼爱我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年阳阳研究生毕业从美国回上海的时候,姆妈已经生病了,但她一看到阳阳就认出来这是她魂牵梦绕的孙子。姆妈去世的时候阳阳也没有来得及从美国赶回上海,这院子里一地姹紫嫣红的紫云英难不成是青浦姆妈不远万里来看我们了?叶航 ,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上海广播电视台第一财经日报社编委、副社长;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现旅居美国旧金山湾区帕拉奥图市。有小说、散文以及非虚构作品散见中国各大媒体,有著作《感觉飞翔》《塑造数字中国》《财富的真相》等。
编辑:李文心
编发:唐简
封面及插图:VEE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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