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0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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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远绵长的思绪,细密娴静的曲笔。花瓶是精神,油瓶是物质。曾几何时,油瓶是最重要的,一滴也不能浪费,半勺猪油炒菜,一条街都余香绕梁。如今不同了,花瓶和油瓶一起倒,有底气,可以先扶了花瓶,这中间隔了几十年。子姜的散文,有生活的气息,也有人生的辩证。
修剪前后院的灌木时剪下的一堆枝叶,横七竖八散落了一地,我从中挑拣了几枝叶片健康枝型漂亮的,拿进家里,用两个玻璃花瓶插好,当作清供赏玩。一瓶插的南天竹,摆在客厅壁炉台上,另一瓶是冬青,放在了厨房岛台的一角。放在厨房岛台上的这个“花瓶”,原本是一只带柄的水晶玻璃醒酒器,土耳其制造。它的瓶口不大,口沿倾斜成二十五度角,造型像一只昂首向天歌鸣的大鹅的嘴喙。从瓶口往下,瓶颈部分向内弯曲,略微收细。瓶子手柄在口沿低斜的这一边,以跟瓶口倾斜度一致的角度向下伸展,再弯进去与瓶肚连结,连接处弯成一朵卷起来的花的形状。从瓶颈到瓶肚过渡的曲线极美,容易让人联想起天鹅的颈项,又联想到安格尔的画笔下土耳其大宫女优美的腰臀及背部。当年我在店里看到这个醒酒器的第一眼,就被它简洁而优美的造型所吸引。我买它倒不是为了醒酒,而是用来盛放每天喝的凉开水。水烧开了倒进这瓶器里,扔进去几片柠檬或是几片黄瓜,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壁洇上热气,透出柠檬的黄色或黄瓜的绿色,柠檬或黄瓜的清香也从瓶口溢出来。待水晾凉,放进冰箱冰镇,喝的时候倒出来,简单的冰水,丝丝清凉,阵阵清香,因了这瓶子晶亮的光泽与优美的外形线条,似乎变得更加沁人心脾了。遗憾的是,因为使用不当,这玻璃瓶器的手柄与瓶肚连结处出现了一小丝裂纹。我担心日常用它盛水,频繁的提起放下,会令裂纹加重,最终致使瓶柄断裂,便把它收了起来,偶尔拿出,插几枝鲜花,当花瓶用。我家厨房的炉子是嵌在岛台上的。做饭的时候,手忙脚乱之际,我会无意识地把油瓶随手乱放。那天,我就把油瓶放在了插有冬青枝条的花瓶旁边。炉子上炒着菜,我想起菜里要放一样平时不大用的调料,便手里举着炒菜勺,走过岛台,去墙边的食品储藏室里翻找。找了半天没找到,锅里的菜却快要糊了。我连忙回到锅边,匆忙间身体活动的幅度大了一点,一不小心,手里的炒菜勺把油瓶和花瓶同时给碰倒了。我眼疾手快,左手扶住了晃动着正要倒下的花瓶。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同为玻璃制成的油瓶已摔下岛台,碎了。橡皮塞裹着的金属油嘴连带着玻璃瓶口断在一边,瘫在溅了一地的橄榄油中,仿佛奄奄一息临死前的某种小动物耷拉着的头,让我心生怜惜与遗憾。我关掉炉子上的火,蹲下身去,一边收拾碎玻璃和汪在地上缓慢流淌的橄榄油,一边不停地自责。待我把地板清理干净,站起身来,打算重新开火把锅里的菜继续炒好时,我看到了那只被我救下的花瓶。瓶里的冬青枝条有些凌乱了,然而花瓶本身完好无损。我心里那股因碎裂的油瓶而起的遗憾与自责感,瞬间被扫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庆幸的感觉:还好还好,花瓶还在!橄榄油与带嘴油瓶到处都有,这花瓶——这款造型优美而独特的醒酒器——却再也买不到了。想起读大学的时候,暑假在亲戚家,心直口快性格爽朗的亲戚长辈一脸认真地对我说玩笑话,“哟,蓉姑娘,蓉姑娘,你读书读秀气啰,怕是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起它来。”这话在现在的我听来,戏谑之外是有些贬义的,因为读书读到油瓶倒了不知扶起,那是书呆子啊,被人说成是书呆子当然不是好事。但年轻的我听到耳朵里,非但不愠不恼,心里反而喜滋滋的。我那时就怕自己不是或不像个书呆子。书呆子在象牙塔里当书蠹,不食人间烟火,就是神仙啊。神仙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架雾逍遥自在,多么潇洒,多么超凡脱俗!更何况长辈说的是读书读秀气了,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通俗说法嘛。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少不更事,不懂人情世故,在大学象牙塔里,远离被称为“江湖”或“染缸”的社会,崇尚精神,贬抑物质,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我毕竟是个俗人,当不了神仙。读书又没有读到极致读到尽头,终究还是踏上了江湖。认真想来,人生何处不江湖,人间非仙境,可以有呆子,却哪里找真正的神仙?初出校门,在一家清水衙门杂志社里当个小编辑,每个月薪水有限。每天下了班,自己在路边菜市挑些便宜蔬菜,买回宿舍用煤油炉煮了吃。宿舍里油盐酱醋俱全,那时候做饭从没把油瓶碰倒过。如若油瓶倒了,一定会第一时间把它扶起来。我才不是一个油瓶倒也不知扶的呆子呢。又再往早些年想想,我年幼的时候,那时全社会物质匮乏,不独我家拮据,似乎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父母给我们说起最难的时候,谁家要是能用小半勺猪油炒菜,那猪油的香味会在镇子整条街上弥漫开来,十天半月,久久不散。所幸父母把我生得晚,那种如妙音般绕梁三日的肉香油香,我不曾闻到过。然而,我小时候夜里做梦常梦到大碗的酱油猪油拌饭,待我伸手去端它,梦却醒了,空留一片遗憾在惺忪朦胧的眼底。那时猪油还是宝贵。我家炒菜舍不得全用猪油,总要掺一半更便宜的菜籽油。虽是便宜些,但菜籽油也是油,浪费一滴都是罪过。记得我家装菜籽油的是一个敞口的直筒状陶罐,外壁光滑,土黄的颜色里泛着锃亮的光。有一次父母还没下班,我二姐姐给我们做油炒饭,不小心把那油罐子打翻了,菜籽油泼撒到了木地板上,所幸罐子没掉下地。她急慌慌蹲下,用炒菜铲子从地板上一点点铲起四散开来的菜籽油,倒回油罐子里。一边铲一边跟我们说:“不要让爸妈晓得。不能浪费,不能浪费。一滴也不能浪费!”狭窄的厨房、水泥砌的简易煤灶、扎着两个羊角辫的二姐姐、二姐姐那绯红的焦急忙慌的脸……彼情彼景,我一直记得清晰。在那个年代,我家虽穷,竟也有一个玻璃花瓶。那是个普通高圆瓶,粗玻璃,不够透明的瓶子四壁有着凹凸不平的几何花纹,略微呈蓝绿色。它的来历我没有问过。在野生的红石蒜或紫鸢尾盛开的季节,我们喜欢去野外采上一大把,回来用水插在花瓶里。此外我们楼下空地里有父亲和邻居伯伯的花,木芙蓉、鸡冠花、大丽花和唐菖蒲等等。唐菖蒲开水红色的花,因为每个枝条上有十三个花苞,我们也叫它“十三太保”。我大姐姐最爱剪一把十三太保来家,插在玻璃花瓶里,再往瓶里灌满水,把花瓶摆在父母卧室里的三抽桌上。那桌子表面压了一大块玻璃,玻璃底下是家里人的各种新旧相片。桌上摆了一个铺着白棉线钩织的蕾丝盖垫的收音机。收音机边上还有一盏台灯,用那种肯定不是玉但又不像普通石头的石材制成,有镂空雕刻的花与鸟,浅黄褐色,夹杂着黑褐色斑点与条块,雕工粗陋。水红的十三太保、发黄的蕾丝盖垫、花瓶上凸起的花纹、老照片、雕花台灯,这些种种,组合在一起,让我对物的“雅致”与“美”朦朦胧胧有了最初的概念和最早的向往,尽管那些器物在现在看来,远不够精,远不够雅,也尽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雅致”和“美”这两个词汇,但幼小的我知道,对比灰扑扑空荡荡,对比一无所有,那些器物是好看的、顺眼的。不知为何家里那个花瓶总是不稳。装满水插着花的时候,它翻倒过两次,洒出来的水渗进桌面的玻璃,泡坏了压在玻璃底下的相片,其中有些是找不到底片了的绝版老相片。为此我大姐姐没少挨数落。有意思的是,印象中我二姐姐倒从未因弄翻油瓶而被数落过。我幼时的家住得窄小粗陋,但卧室是卧室,厨房是厨房,油瓶不可能被拿进卧室,花瓶也不可能被摆放到厨房黑乎乎油腻腻的灶台上,难以想象花瓶与油瓶同放一处同时翻倒的情况。当然假设那时家里的油瓶和花瓶同时翻倒了,所有人都会伸手先去扶油瓶,不然的话,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恐怕只能白水煮菜蘸酱油,饭菜碗里见不到几星油花。诚然,在贫瘠的生活里,我们也会种些花草,也会用哪怕最粗朴最有限的材料器物,搭出小小一个相对美的、雅致的角落,使心情放松,让精神高扬,但是,当“美”与“吃饱饭”起冲突时,我们会选择先顾好肚皮。肚皮里没有油水的时候会饿,会惶恐慌张。惶恐慌张的人如何能心情放松精神高扬?几十年过去了。看着岛台上这个醒酒器改作的花瓶,我庆幸我救下了它,没让它粉身碎骨。我更庆幸在油瓶和花瓶同时倒下之时我能够选择先扶起花瓶。当物质充足到不再能够羁绊我们的身心时,我们对美与精神享受的追求才会更大胆更自由吧。
子姜,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职于《今日中国》杂志社,后赴美,获得克萨斯州立大学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先后在Motorola、Freescale、IBM、MKS等公司任软件工程师。喜欢读写,喜欢音乐、绘画、旅行以及一切美好的事物,有小说与散文发表于《黄河文学》《香港文学》《文综》等杂志。有个人公众号《子姜的姜》。编辑:陆蔚青
配图来自作者(作者摄影及作者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