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树铮老师学养深厚,阅历丰富,感情深沉,文字老到而细腻,以一个人的坎坷经历,折射出一个不堪回首的时代。
《锦瑟无端五十弦》发布会“打书人”发言汇集
宣树铮先生新书《锦瑟无端五十弦》发布会于5月4日由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和法拉盛图书馆联合主办。地点是法拉盛图书馆,线下和线上同时进行。
宣树铮,1939年12月生于苏州。1976年起发表小说和译作。作品有 小说、学术著作和文论等,译作《文书巴特贝》获国内首届译海译文奖。曾为《世界日报》副刊《侨报》专栏作家、《彼岸》杂志主编。并曾出任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长、纽约华文作家协会会长。
《锦瑟无端五十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收录70余篇文章,空间跨度从江南到新疆,以个人经历为线索,串起家人、亲属、同学、老师、同事、学生各色人等,透过自己的人生际遇和熟人的往事回眸,折射出时代对个人命运的主宰和影响。如作者所言,“心有所思,情有所系,意有 所托,就在五十弦上弹上一曲。”
活动策划人:刘倩
主持:
蔡维忠(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长)
唐简(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长理事)
打书(知名作家点评新书)人:邱辛晔、张宗子、刘荒田(网上)、陈九、柳营(书面发言)、刘倩、程应铸、程奇逢
蔡维忠(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长,散文家,哈佛博士后,新药研发专家):
宣老师从专栏一开始就写,写了十三年,每期一篇,文章数量大概是六七百篇。这些文章里只有少数选入新书中,新书里的文章是精品中的精品。
当时我读了他的一篇文章,讲两位老友见面。这种场面常见的写法是千言万语讲不出一句话来。宣老师不写熟套,而是这样写的:“我们几乎没有说几句话,但是我们的手说了不少话。”简单一句话就把两人拉着手久久不放的场面生动地描绘岀来了,当时我觉得很惊艳。不说千言万语,胜过千言万语。但是这篇好像没有收入书里。所以我说,这本书经过精选,无法包括所有精品。
宣老师的人生经历曲折而丰富,所处的时代特别沉重,给他带来厄运。这些在一篇篇短文里折射出来。他没有点名控诉给他带来厄运的人物和时代,我们读过后知道那是一种控诉。书里有篇文章,最近发在我们协会的公众号“北美文学家园”,标题为《流亡夫妻》,讲述他和妻子在动乱中流亡的故事。其中有个情节,他在新疆被两个民兵在夜里押到戈壁,说是要活埋,结果只是吓吓他而已。从中可以看到那时是如何践踏生命和尊严!最后他们夫妻二人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上火车逃离新疆。结句是:“火车开始广播,放着‘东方红,太阳升’,窗外雨下大了。”
这个结尾很值得回味。下大雨和出太阳之所以同时出现,是因为那个太阳不是自然的,而是给他带来厄运的人造太阳。人造的可以反自然,然而,自然是不可违反的,雨还是下大了。
我就此打住,精彩在后面。
宣树铮老师学养深厚,阅历丰富,感情深沉,文字老到而细腻,以一个人的坎坷经历,折射出一个不堪回首的时代。
邱辛晔(共同主办方法拉盛图书馆副馆长。邱馆长历年来通过在图书馆举办活动,为华人社区的文化交流做出重要贡献):
几点感想:
为省时间,照本宣科。
1,宣树铮老师的新书发布会,很安静,无喧嚷。木心先生对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很看重,特别重视读者。他期待合格的读者,而这样的读者又令他战战兢兢,以最大的诚意、恳切,对待自己的写作和文字。因此,从逻辑上说,从读者可知作者。作者是阳光,是露珠,读者是无数的反光;作者是太阳,若发生了日全食日偏食,读者既要看到月亮的背后、也要关注一轮金色的指环;宣老师之文章是和氏璧,出版这本书,完璧归读者、也须在读者:阅读有无限的可能性。
2,想起一句话:谈笑有鸿儒 ,往来无白丁。如果谈笑不是轻声细语,往来的就难说是合格的读者了。读书如此,观艺乃至人之交往,亦如是。
3,宣树铮老师是北美文学界前辈。以他众多的文字和身分,日前大陆出版了他的随笔集,似乎还是初次,可谓不平凡。也许北美本来没有文学界,宣老师是一个独立的写作者,本不需要以大陆出版来获得承认。因此《锦瑟无端五十弦》之“无端”确实可以化实有为虚用了。而正是其虚、其幻、其诡异、其无解,其不屈,折射了宣老师丰富多彩的人生。
4,书发布的时间是五月四日。五四是中国现代史,包括革命史、文学史的起点,也是痛点。且不说宏观,具体而到文字,如今说写的方式,无不是五四的遗产。我更想说,五四是中国现代文化人的脑垂体和软肋。宣老师的本业是古典文学,但他的跨界到西方文学,竟然是在从新疆到江南的返途中发生的:调回苏州,先开的课是西方文学史。在五四的背景之下,这段经历太有意味了。
言简意不当简。是否达意,其不在我。
张宗子(散文家,著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梵高的咖啡馆》,读书随笔集《书时光》《不存在的贝克特》《此岸的蝉声》《风容》以及《张宗子诗选》等):
(发言根据录像整合、归纳)
最近看到一位历史学者推荐这些年他读过的优秀历史书籍,在书单里,除了历史著作外,他特别提到了两部文学作品,一部是鼎公的回忆录,另一部是《巨流河》,他把这两部算作历史著作,因为它们真实地记录了特定时代的历史。我想,历史学家读到的文学著作还是有限,如果让我补充的话,我要补充两本书,一本是高尔泰先生的《寻找家园》,另一本就是宣老师的这本《锦瑟无端五十弦》。
宣老师在序言里说,这本书不是一本回忆录,都是写零散的回忆,但是把这些回忆整合起来,就是非常真实的历史记录,比一些历史书都更准确和生动地记录了中国二十世纪,特别是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历史。
宣老师这本书写到很多人物,有落难的读书人,也有各个阶层的普通老百姓,很多故事可以看成是短篇小说。书刚出来时,我向朋友推荐,我就想,我该怎么向他们推荐呢,书的好在哪里?我发现很难总结好在哪里。说宣老师经历丰富、学养深厚,不管怎么总结都不能把这本书最大的好处讲出来。书中的文章不少以前我都读过,书出来,集中再读一遍,感到很震憾,无论内容,还是艺术感染力。
我上大学时,姜夔有段话我记忆很深,他说好的诗词有各种不同的好,有各种高妙,自然高妙是最高的境界,就是知其妙,不知其所以妙。有些好文章,你可以分析,第一条这么好,第二条这么好,但是真正的好文章,雕痕化尽,很难总结。宣老师的文章就是这样。
我写文章的时候,有时会翻翻别人的书,得到一点启发,其实这样的书不多,我很遗憾宣老师的这本书出得太晚了,如果出得早的话,我以前写的稿子可能跟现在有所不同吧。前几天我想写一篇回忆性的文章,我把宣老师的书拿出来读了几篇,读完后我觉得我的立足点要高一些了。这就是好文章,读完之后,我们写文章,可能会比没读之前写得更好。
我心目中最好的散文,还是文人散文。宣老师学贯中西,他的中国古典文学的功夫是童子功,和我这样上大学才接触到的人大不相同。
在散文这个领域,1949年以来的作家,让我真心喜欢衷心佩服的,屈指可数,就在这屈指可数的散文家中,我们这里就有两个,就在美国,就在法拉盛,一个是鼎公,另一个是宣老师。
(下略发言人对《音缘》详尽的分析。)
刘荒田(散文家,已出版数十部散文随笔集和诗集):
高手如林的美东华文作者群中,宣树铮是排在王鼎钧和木心两公后最不可错过的一位
王鼎钧先生和木心先生一直是我的偶像。木心先生在纽约住了24年后,2006年回老家乌镇,2011年去世。年逾九旬的鼎公,笔力一样沉雄,并活跃在纽约文学圈,提携后辈。2017年起,因特别的机缘,我细读宣树铮教授移民美国后的大部分散文作品,惊觉高手如林的美东华文作者群中,宣公是排在王鼎钧和木心两公后最不可错过的一位,我认识他的价值有点迟,须认真补课。
在宣树铮随笔《倾盖话鼎公》读到一段:“2014年7月21日,星期天,鼎公发来电邮:‘星期一有空吗?22日上午11时,到君豪饮茶如何?鼎拜’。我回他:‘敢问还有哪几位先生?铮顿首。’鼎公再复:‘唯使君与操耳。一笑。’我奉回一电:‘如此说来,明天要下雨打雷了。11点牛马走准时到。’鼎公跟着回电:‘算就了阴雨凉爽,勿忘带伞。’”文人之间开玩笑而已,以89岁的鼎公的谦和,75岁的宣公的洞达,两人自封曹刘,在乎“排名”是绝对不可能的。只宜从另一方面看,精短的来往电邮活用《三国演义》“煮酒论英雄”一典,温雅的情怀,深藏的幽默,可誉为妙不可言的新“世说”。
读宣树铮作品中的最佳作,套古人读书受震撼时的形容:“如被人一棒击昏”,比如宣公的《屁话》。
“那一晚上,腹中岂止回肠荡气,简直是云水怒、风雷激。人像喝多了酒,恍惚,亢奋,竟然挖空心思要给每一个屁命名,以音为准,不论气味儿。起先还只是敲木鱼、吹喇叭之类,渐渐,有艺术性了:长吁短叹、无病呻吟、夜半歌声、空谷足音、曲径通幽、大河奔流……再到后来,越发夸张,配以诗句了:朔气传金柝、鸟鸣山更幽、梦魂摇曳橹声中、长笛一声人倚楼、大珠小珠落玉盘、铁骑突出刀枪鸣……。‘毛主席说:不须放屁。诸位,睡吧。’老彭提醒大家。
“半个月下来,我们都成了屁精了,都把放屁叫‘奏屁’了。六个人中奏得最出神入化的数老崔。每晚大伙屁意阑珊时,就由老崔曲终奏雅,他能收纵自如、随心所欲地运气奏屁。少则五响,取名五子登科,六响,六出祁山,还有七擒孟获、八仙过海、九牛二虎,最多一次在加油声中冒出了第十响:十全大补。
“也就是奏屁这功夫,我们得片刻放松,忘了山外狰狞的世界。”
我以为,此文可臻五四已还百年间中国最出色幽默文学之列。它的成就,超过了鲁迅大部分杂文。
说到写作,宣树铮教授可是科班出身。鼎公写这位老友,行文堪称经典:“宣老编其犹钟乎,‘小叩之则小鸣,大叩之则大鸣,不叩则不鸣’。平时茶余饭后,小叩也,文学社团邀请演讲,大叩也,此外虽然不叩,朋友间犹有余音缭绕。宣树铮啊:‘树’,木铎也,‘铮’,铜钟也,名也实也,时也命也,鸣呼噫嘻,我知之矣。”此中所道,就是他的厚积薄发。高产作家,出手容易,思路活脱,但酝酿不足,以稀释为常态,熟极而流;低产如他,千锤百炼,篇篇如铮然之钟,声声直达人心深处。
我以为,他的散文具有三个突出的特点:
一是沉郁。当今散文,持这一风格的作者较稀罕。唐朝诗人如夏夜的星辰,唯最明亮的一颗——老杜,才有资格被后人以它概括诗风。
沉郁来自宣树铮的坎坷身世。他1939年生于苏州,考进大学后,栽在“阳谋”中。1962年从北大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到新疆当中学教师,1978年平反后不久,进苏州大学中文系任教,“累官”至中文系主任。这是前半生。1989年移民美国,至今28寒暑,他在车衣厂打工。晚年在文化杂志《彼岸》当义务总编辑,任中文笔会会长,当社区义工,开中国古诗词讲座,为《侨报》周末版的“纽约客闲话”写“细雨闲花”专栏。从近20多年的经历经历看,他与没有受过美国高等教育的中国新移民无大差别,但他精通英语,来美前已在国内发表译作《文书巴特贝》,获国内首届译文奖。和他一起得奖的,是董乐山、梅绍武、蓝英年这些中国首屈一指的翻译家。职是之故,他既富底层体验,又具打通中西的功力。而统御人生经验,淬炼长久磨难的,是过人的智慧与学养。和他类似的,是以散文集《寻找家园》誉满海内外的高尔泰先生,我以为,论文采的丰赡与语言的密度,宣略有过之。
二是圆融。宣树铮是卓越的文体家,行文自然,貌似信手拈来,其实是深思熟虑,不易更改一字。作品有内在的严谨法度,行文留下让读者想象的空间。《周家花园》篇幅不长,写著名通俗作家周瘦鹃的女儿周全陪作者在花园的短暂流连,最后写到周瘦鹃自杀:
“园中花草树木繁茂,但我当时竟想起了姜白石‘废池乔木’的话。周全说,园子要时时收拾,苦于没有时间。后来走到一口井边,周全告诉我,‘爸爸就是投这口井走的。’井栏圈很小,周全似乎知道我的疑问,说,‘爸爸那时又瘦又小。’‘是哪天?’我问。‘1968年8月21日,那年爸爸73岁,我12岁’,周全说。”
行文如此平静,简约,我读至此,却如闷雷在头上炸开。这就是含蓄的功夫。
三是凝练。宣树铮的文学语言,书卷气与市井味兼具,干净明快,读之如喝浓酽美酒。而这,岂指字句的推敲,首先是思想的锤炼,人生格局上的升华。
宣树铮散文所提供的,是高级的精神飨宴。我读它一次惊叹一次,知性上感性上都得到莫大的满足。多年来他极为低调,作品的价值尚少人知。但我坚信,不会被长久埋没。欲从海外中国人自由地书写出的散文之中寻觅最优秀篇什的有心人,不要错过宣树铮教授。
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经系,美国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及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出版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纽约有个田翠莲》,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及诗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二十余种。作品获第14届百花文学奖,第4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第4届中山文学奖,及第4届三毛散文奖等):
白描的力量
昨日喜获宣树铮老师的新著《锦瑟无端五十弦》,读后只觉四个字奔突于心,“白描的力量”。作品的安静状态,恍如一位思考者在喃喃自语,他不图向谁倾诉,只是面对平生走过的一弦一柱,于晚霞之中对心独白而已。
宣老师的行文没有刻意强调时代背景,虽然有年有月,但并未对彼时的世俗世界做过多介绍,仅以凝练短促的句式,陈述心中的过往。此处没有意识形态式的评论,更无情感方面的渲染,且将心事付瑶筝,下笔如同拨弦,几番弹弄,已将沧海明月蓝田玉暖的生命形态勾勒而出。
比如在《流亡夫妻》中,当作者讲述自己被民兵押送至一处戈壁滩,准备将其活埋时,仅用了不足五十字。黑夜,押送,活埋,恐吓,逃回老家。按说这是何等出彩煽情的笔机,月黑风高夜,行人欲带刀,将一年轻人随意押解,还不如林冲发配呢,连一纸衙门的文书都没有,林冲发配可以编出整整一出皮黄高腔,此处至少也搞它五百上千字吧。而作者就这五十字,比诗歌还简约,一下将那个年代,人的命运,生命的卑微,略略几笔白描跃然于笔端。由于短促,因为节俭,文字的张力被高度浓缩冲破纸面,砰地在读者心里炸裂,要反复看,看了再看,一字一字地看,否则这口气还真就过不去了。
俗话说由简入繁易,去繁就简难。作者文字的白描风格是文字简练的榜样,但如果将其仅归于作者的文字功力,比如文字的概括力,句式的选择,节奏的把控等,是远远不够的。更深的原因来源于在经历岁月打磨后,淬如金石般的浓烈情感,已沉入灵魂,就像齐白石或八大山人的枯笔勾描,看似平常却直插读者心房,绝非什么感动啊震撼呀,所能表达的。那是一种力量,人格的力量,于文字中熠熠发光。
比如在《周家花园》一文,作者回到故乡偶遇老朋友周全,她是作家周瘦鸥的小女儿。周瘦鸥是五四以来重要的通俗文学作家,也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人物,北有张恨水,南有周瘦鸥,他主编的《紫罗兰》小说期刊最早登出张爱玲的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由此步入中国近代作家的行列。作者与周全在周家花园里徜徉忆旧,走过厅堂甬道和“废池乔木”,在一口水井旁停下脚步。此刻的文字是:“周全告诉我,爸爸就是投这口井走的”。如此平淡的十五个字,把一代名家的锦瑟风华终结了,留下巨大的时代“飞白”,任读者陷入撕心裂肺的想象之中。
还有一处必须提及,在《流亡夫妻》一文中,因妻子没有奶水,流亡路上必须带上各式瓶罐,好为襁褓中的婴儿喂食。作者在描述这段过程时,只用了“一路叮叮当当”六个字。当好容易找到座位歇下来,妻子突然色变,因为她只顾跑路,一直没听到孩子的声响。作者是这样说的“我们彼此傻了,都害怕了”。这些简单的文字把一对流亡夫妻的悲情和求生意志,生动深刻地描绘出来,什么时候看都会潸然泪下。
毫无疑问,宣树铮老师的新著《锦瑟无端五十弦》不仅文字独特,出类拔萃,更是他生命底色的完美呈现。书中体现的人类命运,不屈不挠的意志,以及忠实于内心世界的真诚,都具有极强的感召力,是值得放置床头反复阅读的范本。
2024年5月8日随波斋
柳营(小说家,国家一级作家。刘倩代读):
致宣老师,以及五十弦
宣老师对我而已,是一个非常精神性的人物或者符号。
他将旧时的儒雅、时代的割痕、现代的自由性,结合得如此完美,与他相处时,甚至会忍不住感叹这样的完美。
收于《五十弦》的文章,很多都读过,读到入心处,往往叹过一声后,觉得欣慰,欣慰 能读到这般看似朴素简单却深沉厚实的文字。
这无常命运匆匆来路间,好在,有文学艺术这一片灵魂栖息之地。这地,是宣老师的泉水之源,是灵魂的活水之处。
因有了这个灵魂栖息之地,肉身所处的现实,就变得完全不一样起来。甚至于在衣厂工作时,也能够听到出别样的声响。
在一片咔嚓咔嚓的机车声里连接到了阵雨扫密叶的意境。
从节奏分明的嘎嗒嘎嗒打纽扣的声音里,连接到了鸟在枝头一声声叫唤的美妙。
在蒸气熨斗咝咝的喷气声中,连接到了间歇的泉声。
宣老师的文字,就是将现实与灵魂栖息之地的接连,让我们得以看到除了现实之外,另一个更为丰富幽微、沉深辽阔的世界。
在此,深切地祝福宣老师:能在这别样丰盛的世界里,自在、健康,平安。
2024年4月27日
刘倩(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东西》会刊编辑,曾任《侨报周刊》主编):
说一说读宣老师文章的感受。
宣老师的文章厚重朴实,高古典雅,大巧若拙,有骨气有真意,带着更遥远的汉字的真气。
他的文章有一种古中国的淳朴之气。意韵深邃、平淡天真。从审美体验上,他的文章有一种重“意韵”,求“平淡”的自觉,以“自然”作为最重要的审美品格。
比如,他只写自己的真实经历,写日常生活和世俗亲情,落笔处都是些小人物,家中的保姆,出家的嬢嬢,教书的先生,落难的同事,亲人故旧在他的笔下,各自走着不同的苦路。在一篇短文里,他不仅写出了凡人琐事背后的悲凉,也写出了人间珍贵的那一股温暖。也给予我了解那个时代的人与事,提供了动人的素材。
他在记录自己的经验的时候,没有渲染,只是朴朴实实地写去(宣老师语),比如《寿衣》,简单的情节,却写出了父子之间的深情。无论写人和说事,他都靠物来说话,让人和物,在自然的打开中各显其意。
因了古风的熏染,他的文字是克制的,收放自如,多留空白。比如在《屁话》中,他写“文革”生活,有多重的隐含,令人发笑的地方,恰是最为沉重之处,余音缭绕里,看出岁月的荒诞。
中国的语言,是特别的存在,汉字本身的表意功能,决定了辞章的多变性。而这变化中的美,非辞藻的堆砌,实在也有奇妙的章法在。我记得宣老师就是在图书馆办过一次讲座,题目就是中文的文字密码。如果真能把握其中的奥秘,只言片语,气象已出。
王国维深通写文章的精髓,他在《人间词话》说: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说的也是这个道理。由于各种原因,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文字空洞、粗糙、肤浅的时代,因此宣老师的文字就显得十分珍贵。
程应铸(多年从事散文和文学翻译,出版有诗集,《加拿大》等多部译著):
记忆铸就的历史
——读宣树铮《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锦瑟无端五十弦》的社会意义
宣树铮先生的忆旧散文以“锦瑟无端五十弦”之名结集出版,“五十弦”,典出《史记》,乃悲悯之音,由此可见这个书名的深意。具体而言,这本集子是作者对他人生前五十年所触及的人、物、事的回忆。
回忆是历史,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弥足珍贵的是,这集忆旧散文,不仅是作者个人在古城苏州和边城奇台两地生涯的回眸,更是对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和深刻检视,从中我们感受到的不单单是作者个人的痛痒,而更多的是时光流逝的悲怆,是无数苍生在时代变迁中跌宕起伏的命运,文中所述的一个个人,一件件物,一桩桩事,就像一面面多棱镜,折射出的片光只影,汇合成反映整整一个时代的画卷,这正是这本集子的意义所在,因此我认为它不仅是一本文采粲然的散文集,也是一本可以传之久远的史书。
在作者笔下,我们可以遇见五光十色的人物,其中有与他相濡以沫的至亲,如父母、好婆、姑婆、二姑、锭姐、霞姐、承哥、坦弟等;还有偶有交集的远亲,如三孃孃、爷叔等,再现了温馨的亲情和人际的关爱,也勾勒出那个时代的家庭生活和人伦传统,令人怀想。
文中时不时闪动着他诸多师长的身影,如持戒尺的算术老师,醉心评弹的国文补习老师,儒雅英俊被学生的发问难住的语文老师叶凤池,命运多舛、宁静知足的英语老师陈驾军……还有大学里讲课时语音缓慢,声如负重的季镇淮先生,上音律课唱窦尔顿盗御马的甘世福先生,等等,尽现老一代学人的气质和风采,也披露了他们的胸中块垒和人生际遇。
通过文字做媒介,我们还认识了作者的许多同学、同事、朋辈,如饱受磨难,在寒酸斗室与他恣肆夜谈的藏书家后裔严俊;侠肝义胆,在他危难中冒险相助的乌孜别克族姑娘海尔妮莎;经常一起追忆江南旧事、以纸烟排解惊恐的女教师杨节华;根正苗红、工作负责,怎奈被几十年前一段历史压得喘不过气的邓荃;不苟言笑,沉默如金,却难逃批斗厄运的刘策;刚正倔强、爱书如痴,但最终颓然卖书的北大学长薛宗正……这些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人物,虽然是作者人生途中交集密切的同行者,可也像是读者自己的故旧,构成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百般況味。
作者犹不忘着墨于他的一些学生,其中有微笑诡谲,带着几分腼腆和顽皮,成为文革武斗牺牲品的张勋谟;有思想散漫,成绩拔尖,因不随大流险成“右派”学生的田学兴;有家庭出身不好,温文尔雅,受作者关照却对他大喊打倒口号的尹兆福……一个个年轻如许的生命,遭碾压、冲撞乃至扭曲变形,尤是让人心生痛惜。
上述林林总总的人物,都是时代的产儿,每个人都有其生活环境、文化教养、人生际遇所赋予的性格特点,个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作者对他们的书写无不在释放自身的怀旧情绪,虽然有时显得风轻云淡,有时显得哀而不怨,但留下的话外音是对时光的哀挽,对文化的乡愁,对人文的思考,对历史的审视。毋忘过去,这是我们每个人在这本书中得到的教益,而“五十弦”也就余音不绝。
二. 宣树铮先生的文字特色和风格
我喜欢读宣先生的文字,我以为,他的文字的最大特色就是简约有致,他的散文就像是锤炼过的诗句,带着节奏,你很难找出多余的字,也找不出任何拖泥带水的句子,然而这简约中有细腻,有内涵。可以说,他的文字是能嚼出味道的,甜酸苦辣,百味俱全,苦涩中不乏幽默,酸楚中可见悲悯,愤懑中又现隐忍。他的文字既典雅又生动,带声音含色彩,而且还是湿润的,饱含文化的养份,就像一款字,灵动中飘逸出一股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他的文字不煽情,不张扬,平实淡定又不乏机锋和奇峭。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行文有时还像断弦的琴声,嘎然而止,但却余音绕梁,留给人们的是无限的扼腕,遐想和深思,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奇效。
容我俯拾他的几段文字和读者诸君分享。
他写人,如写中学外语教师陈驾军:“陈先生的笑是很有特色的,从左嘴角破土而出,发芽抽条,顺着左边脸颊攀缘而上,缠到左眼角上,开出一朵腼腆的花,于是右半边脸也就‘云破月来花弄影’了。”多么细腻传神的文字,那张充满动感的脸呼之欲出,妙趣横生。
他写景,如写夜半门外解手后初见天山:“不经意抬头举目,但见乌沉沉拍天巨浪迎面而来,气势磅礴,一时蒙了,竟迈不开步,感到窒息。好在巨浪并没有真压下来,这才想到山,是天山……”如此简练而惊心的描述,把面对天山时的内心震撼真实地传递给了读者。
他写物,如写故乡的杨梅:“窗外飞翠流碧,林木葱茏,那绿像浪花一样溅入室内,瑟瑟生凉。绿树枝头娇红俏紫,那就是杨梅了。”“杨梅,对我来说,不只是红红紫紫的色,酸酸甜甜的味,杨梅是吴娃越女,风雨故人。”他的下笔灵动而有情致,动中生静,色味俱来,激起的是天涯游子的浓郁乡思。
我常常思忖,作者笔端何以能流出如此简约而有情致的文字?我想,深厚学养是他文字的底蕴,但文字除了是学养的沉淀,也靠水土的滋养,他出生在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的苏州古城,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少年和中学时代,然而走出大学校园的托命之地,却是遥远而荒漠的边城——奇台,他的文风怕是受到两地截然不同的地理风貌、文化历史和风土人情的冲撞、交融和熏染,更是受到两地生活经历的滋养和磨砺,故而他的文字既有小桥流水、吴侬软语的江南韵味,又有长烟落日、大漠胡笳的边城气息,既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委婉,又有关西大汉执铁绰板的铿锵刚直,既有明清小品的典雅隽永,又有唐代边塞诗的苍凉邃远。
总之,读罢宣先生这本《锦瑟无端五十弦》,一个个人影,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久久晃动,而一段段似曾相识的往事又涌来心间,以至感叹再三,不能自已。我想,这就是历史,鲜活真实的历史,用记忆铸就的历史。
写于2024年4月
程奇逢(曾任职美国广播电视协会,《今天》杂志经理,近年从事散文写作):
宣老师的文章一经读过,就印象深刻,觉得它与别的文章不一样,不知来处,也几乎学不会,就是说它是独特的,这是好文章“好”的地方。好文章还有一个特点,读起来会让你着迷,分析起来却不容易,因为强大的力量常常是深藏不露的。我现在只能粗浅地从我学习的角度,谈一下读宣老师文字的感受。
首先是文风的淡然而有味,而且,这种淡然不是作者有意做出来的,那是一种沉潜,一种人品,尤其在面对苦难时,那是一种自信和力量。
1968年1月,传来消息说,第二天县里搞批斗大会,宣老师和他的同事老李都是牛鬼蛇神,都在批斗之列。每人胸前挂牌,再抱一个十来斤的大牛头,屠宰场里牛头都准备好了。他们俩人不甘受其辱,决定连夜出逃,步行穿过戈壁滩,那是元月,新疆最冷的时候,气温零下30多度。
在描写这段雪夜亡命之行,书中是这样写的:“掩出城,上公路,本是砂石路面,如今冰冻雪封,已结成冰大坂。路南,极目望去,天山迤逦在沉默中,对这世界它似乎不想多说,无话可说。”
路上疲惫不堪,但是他们不敢歇下来,因为一坐下来就会再也站不起来了。整整走了10个小时,天亮时到达汽车站。“我们瘫坐在离洋炉三公尺远的长椅上。老李说:“半道上我想,我们真要冻死在戈壁上了。”“真冻死也就冻死了。”我笑了,老李也笑了。”那个夜晚,他们走出戈壁和冻死在路上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他们的这个苦笑,对于明天不可知的无奈的笑,读者是懂的。
与淡然宁静的文风相关联的,是文字的简练。删掉一切多余的字和句子,不拖泥带水。拖泥带水是不成功的白话文运动遗留下的病根。我常听宣老师说,文章写好后多看几遍,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删掉一切不必要的文字,比如,“我认为”,一个句子里两个相同意思的形容词,很多的“的““地”“得”等。
所以宣老师的文章干净,短句子多,与新白话文运动的长句子保持距离,向传统文学的简练靠近。读宣老师的文章会觉得很舒服,举一个例子吧,一篇写宣老师家乡的《街市吟唱》里,很多短句,有2个字一句的,有4个字一句的。
“家乡苏州,深巷寂寞,清韵袅袅,卖花声无疑是叫卖声中最脱俗的,吴侬软语与花香融为一体。入夏,村姑农妇,三角包头,束腰束裙,挽着篾篮进城,栀子花、白兰花静卧篮中,轻轻覆着沾湿的布巾,倒像是美人春睡。”
宣老师的文字功夫,令我们敬佩,博学鸿词,寄托深远。读宣老师的文章,常常会感到心头一震,那是你被他的文字打了一下。他引用一些古典诗词,增加了文章的意蕴。有一些字词,我是第一次读到。这个部分不举例了,因为篇篇皆是,不胜枚举,时间也有限。
引我深省的倒是,这样的文字功底从何而来?书中自有迹可循,宣老师家学渊深,又博闻强记,他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吸取了丰沛的养分。
五四运动前后,在倡导新的语文体时,太过急躁。这100多年来,中国在追求现代化的很多事件中都太过急躁。“打倒孔家店”,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与传统文字的切割太狠了。新文化运动总的来说是顺应潮流的,是应该肯定的。然而,仓促间登上舞台的新白话文,长句子多,句子成分复杂,大量使用助动词,太注重其具象表达。而中国传统文字的诗性,语言音律被抛弃了。一个作家不经过传统文字的浸润,难有文采出色之作。
很羡慕鼎公、宣老师,深受传统文字的浸润,学问饱满,文字博洽。鼎公在他的“回忆录四部曲”第一部《昨天的云》中,有他小时候在家乡读私塾,追随“大老师”,和极有性格的“疯爷”学习古文和古诗词的描写,生动极了。
钱钟书和夏志清两人的通信,文字也是精彩极了,却学不会。很后悔年轻时没好好积攒,现在囊中羞涩,空空如也,拿什么来写呢?
最后,我想把宣老师书中感动我的一段话拿来与大家分享,作为结束。
“新疆十七年,我工作的县城就挨近沙漠。打我第一次坐到沙漠边沿,就感到亲切。我喜欢它赤裸裸的坦荡,无拘无束的荒凉;喜欢它的沉默。“沉默”和“不”一样,是自信和力量;我还喜欢握一把暖融融的沙在手里揉捏,感受它的细腻坚爽,再让它像细水一样流出指缝。“文革”挨批斗的时候,在口号声中,我就会想起沙漠。”
这是一种沉重下的抒情,自然如风,郑重自持,却也荡漾着高贵的忧伤和展示着坚定的拒绝。
收集、整理及编发:唐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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