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她翻过那座最后的山头
文 | 湘伟
过去的这些日子,南方大地经受了一个很漫长的冬天,我记忆中湖南最漫长最寒冷的冬天。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被冻僵了,血管里奔腾着的血确实滚热的,我命令大脑把很多事情都排空不去想,让自己完全沉浸在和母亲家人在一起的简单的日子里。
很多年后我会想起这个冬天,这个春节,无比寒冷又无比温馨,因为我把最深的情感都赋予给了我的母亲,要在太阳完全落土之前沐浴于它的余晖,沉醉于浓浓的爱意在寒冷空气中流动的温暖,不想浪费一刻时间,要全心全意感受这辈子最后可以依偎在母亲膝下的日子。母亲已基本上不言语,不能自理,她对我们的依赖如我们呱呱坠地时对她的依赖。我感受到自己的幸运,我能陪她经历她人生最后的这段旅行。我能抱起她,当我抱起她来,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闻着她身上的香,感受到她柔软的肌肤和对我的依赖,我多么珍惜这难得的时光。能这样陪着她,不是浪漫却是最深情的告白,看着她似乎一天一天离去,有时好像她又回来几步,然后又走得更远一点,她闭着眼,一步一步走到那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安静的世界里,美丽而安详。
春节过后的每个周末我都回去,在上海和益阳之间两地穿梭。我其实想休假陪她,一直握着她的手,牵着她翻过那座最后的山头…… 然后自己再缓缓地走下山,一步一回头却也必定要坚强地走完自己的路。
我一直都写日记的,每天写几句话,点点滴滴留下人生最珍贵的记忆。我想当我很老的时候,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会不会记得母亲现在的这个样子,还是更会去记起更年轻的母亲。我不知道。这是谜,生命的谜。
摘录几段春节期间写的日记,是在时光的留声机里刻下的零碎的记忆,一幕幕无声的静止的画面。当优美的乐声在我的世界缭绕,阳光从右侧的门窗上射进来,照着母亲那张依然美丽的沉睡的脸,照着我在写字的手。我很想哭,很想哭。
2024.2.8. 阴历兔年十二月二十九,益阳
阴转晴,太阳把雪晒得流下滴滴答答的泪水,把满园的白色割划得伤痕累累。
母亲一直是闭眼的,我喊她时她睁大眼睛如孩子一般看着我。每个人叫她她都如孩子一样看着。我不确定她是否还认得我,情不自禁时不时问她。
大哥说不要去问她是否还认得我,这样很残忍。应该让她叫我一声。我凑近她耳朵喊:“妈妈,妈妈,叫我一声,叫我一声伟伟。” 她朝我笑了,轻轻地叫,“伟伟”。我忍住不流泪。
多么珍贵的声音。我将记得一辈子,妈妈叫我的声音,是世上最甜美的声音。
我和大哥一起把妈妈抱到马桶上,我静静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看着窗外。
窗外看过去依然是满园的雪,泪痕满面的雪。雪下面是绿油油的菜。那几棵桔树都被冰雪压弯了,金黄的橘子裹着冰衣闪闪发光,是艳丽的泪光。
我和妈妈说明天就是大年夜了。妈妈闭着眼睛不语。妈妈还会有多久?谁知道她现在所处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是平静还是不甘?是甜美还是遗憾?是沉甸甸的满足还是一片无垠的虚空?
作者湘伟与母亲
2024.2.9. 阴历兔年十二月三十,益阳
除夕。
昨晚到凌晨都是冰冻的,早上太阳如期而至。躺在被子里的身体,感受到自己体温累积的温暖,用嘴巴慢慢呼出一口气,看着那气体一丝丝在清凉的空气中悠悠地散开,再从鼻子里吸进一口气,凉凉的,直到心扉,这活着的感觉。
妈妈一直在炉边的沙发上睡,偶尔睁开眼睛。早上大嫂和我给她洗手洗脸擦上脸霜,戴上护手套,妈妈说,“她是个好人呢。” 我说,“是我嫂子吗?” 她点点头。
母亲在一点点离去或者已经离去。天就要黑了,但也许她看到的不是天黑而是光明。
陪着年老渐衰的母亲感受着光阴一点点在流逝,感受着一生中这一段最重要的旅程,这接地气的寒冷却也温情的人生。我一定要挺起胸膛去直视啊,人生,直视生离死别、亲人生命最终离去前的伤痛和无奈。
下午在暖和的阳光照进浴室时我和二嫂一起给妈妈洗澡。给妈妈洗头发,给妈妈洗身子。给妈妈吹干头发,擦干身体。给妈妈擦上面霜和身体乳。给妈妈穿好衣服。她像一个孩子随我们怎么折腾她。我亲亲她,她香香的,且依然拥有柔软细腻的皮肤。
我们把她抱回沙发上,再喂她水和简单的午餐,小半碗拌了一个蒸鸡蛋的米饭。
一整天里妈妈只有非常偶尔的时光才会打开眼睛静静地看看我们,看看周围的一切。她什么都不说,但是我相信她在感受着我们的爱,我也在感受着她对我们的爱。
我感恩妈妈又熬过了一年。感恩妈妈的坚强,感恩亲人多少年不离不弃的爱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些日子阿姨回老家过年了,因妈妈现在的状况,阿姨过完年也不一定会回来。现在很难找到能照看妈妈的阿姨,哥嫂说那就自己来。他们坚决不肯送妈妈去养老院或疗养院。妈妈的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刻,哥嫂都说一定要在家里伺候和陪伴妈妈到最后,虽然现实很骨感,显然一点一滴都非常不容易,因为不但要伺候妈妈,还要让她保持她一直以来一丝不苟的干净整洁,让她保持尊严地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想起上次回来,也就一个月前,妈妈还偶尔和我说笑,现在她真的几乎不发一言了。小宇(侄女)和嫂子们做了一大桌菜。我们围着坐着,举起酒杯庆祝这一年的过去,新的一年的即将到来。妈妈坐在沙发上,我们总会有人去亲她一下,抚摸她一下,她只是偶尔睁开眼看着我们,默不作声,眼光温柔带着伤感,仿佛在向这人世做最后的道别。
2024.2.11.阴历龙年正月初二,益阳
阳光把雪几乎化完了,把大地照得通亮,即使到处依然是冬天的枯黄,也知道春天就在泥土下,就在枯叶里,在河边在风里。
太阳从窗外射进卫生间,射在妈妈身上,我搬条凳子坐在妈妈旁边等她好了再给她擦洗。但她似乎已没有什么意识也不会说她已经好了。她靠着我的肩膀,我扭头看她时,看到她用深情的目光看着我,纯洁毫无杂念的目光,如孩子一般。
昨天初一我给妈妈准备了足够的红包,哥嫂和小宇排队给妈妈拜年时我帮她把红包一个个发给大家,这是她往年过年时必做的事情,但去年过年时她还完全是自己操作的。她静静地看着我们一个个,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会意微笑,不语。只有小宇向她拜年时,妈妈对小宇说了一声,“小宇好!” 小宇顿时热泪盈眶。其他孙辈的孩子们打视频过来时,妈妈也分别叫一声名字,再也不言。
我想她是心满意足的吧。
我想,也许妈妈此时是幸福的,她心里已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时刻都想哭但也没哭。我只是不停去亲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手,抚摸她,靠近她。
妈妈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坐在炉边等着炉子上的水开,闭着眼打坐,听到一个声音的世界在耳边清晰地展开:水壶里的水快要开的嗞嗞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母亲轻微的呼吸声,不知谁开门关门的声音,偶尔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桂花树上的小鸟的叫声。点点滴滴的生活在时光中漫舞。只有时光本身的声音无法捕捉,它的痕迹却无处不在。
傍晚时分,我和二哥二嫂去小河边的长堤上散步,一路看夕阳西下,看太阳缓缓却义无反顾地跳入对面的山后。太阳消失了,它的光芒把天空照得通红,那怒红迅速扩散滚动,一会儿凝重一会儿欢快,万种风情的云彩聚如丛林散如轻烟,送来一股股清风。风打在脸上已不再寒冷。风吹起我的头发,也把那一丛丛干枯的芦苇吹醒,在这静谧的长堤上尽情地摇晃。我们一言不发,只是在这天地间在这晚风里静静地站着,看彩霞褪去,暮色渐浓,看着眼前这毫不起眼的小河,它会在哪道湾上流入资江吧,我的母亲河,看着它扭着细细的腰身往前延伸,在暮色中一点点消失,在那看不见的不远的远方是我和我的两个哥哥儿时走来的地方,是父母生长的地方,这片土地。
这个春节,今生永不忘,不愿忘,不会忘。
2024年3月5日,孟买
编辑:一楠
编发:应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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