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11 期
发表及转载原创文学作品、部分时评,支付稿费,接受会员及非会员稿件 (投稿邮箱见文末)。
漫长的一天
文 | 唐简
一
四月的长雨季里,东方娜姿带着两箱衣物、三箱潜水装备、书籍、画具和颜料,离开纽约,来到坦桑尼亚的一座山林小屋安顿下来。很快她便发现,长雨季里追踪狮子毫不现实,因为每天都有大暴雨,说来就来,这情形得过了五月,进入六月才会渐渐好转。她只得暂时搁置看狮子的计划,每天除了处理她翻译公司经理与客户发来的邮件,在她的画作上涂来涂去(她在构思一幅岩石、水和雄狮的画),做锻炼、读书、听音乐,便无所事事,直到这天早晨,她从房东那得知两个多小时车程远有个巴巴托迪湖,她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
大雨刚过,她驾着房东的越野吉普迳直来到湖区。路上太阳出来了,一路无人,湖泊周围也不见人,一眼望去,树木稀少,湖泊南岸到北岸相间四五百米,东、西沿两岸光秃秃高高的古铜色岩壁曲里拐弯绵延出去不知多远,几只鸟儿盘旋在湖面上空,清幽的湖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粼粼闪光,湖面一道狭长的光亮迷幻而神秘,但静谧安宁,天涯一角,湖水似有无尽的温情在等待。她立刻爱上了这片湖。
她把车随便停在湖岸附近道路戛然中断的地方,拿上背包跑上湖岸,挑了个长缓坡冲下湖滩,将两个背包随手扔进一处阴影,顾不上为什么会有这处阴影,迫不及待脱掉白色比基尼上的红外罩,蹬掉波鞋,跳进湖里,像鱼儿一样游起水来。
她屏住气,全身放松,稳健、自如地划动四肢,身体朝前方平稳推进。每隔四五十秒,她浮出水面换气,然后再次下沉。有时,她在水下待到一分多钟,玩屏气和快速下潜、上升、侧移和翻转的游戏,样样动作都毫不费劲、轻轻松松,而且,每次都是在一分二十秒、三十秒后,她的肺部才开始出现窘促感。很好,她想,她依然保持着一级潜水员的体能状态,在纽约那家潜水俱乐部的训练足见多么扎实。
她游过鱼儿聚集的一簇簇水草,游过大大小小的礁石和深深浅浅的沟壑,眼前的成像一点点地向后推移,能见度范围也跟着一次次交叠和更替,她在不断地进入并揭开一个个未知,她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静谧被吸纳进她的每一处毛孔,与此同时,自由发散开来,如水一样望不到边。她由着性子向东,向西,向南,向北,仿佛置身于时光之水里,仿佛不管从任何一个点出发,朝任何一个方向游去,只要她无休止地重复划水的动作,便可在时间中穿行,从一个时空进入另一个时空,抵达某种不可思议的永恒。有几秒钟,她恍惚觉得她在游向这些年多次出现在她梦中的情景。在梦中,岩石被无边的水包围,岩石内有某种温和凝聚成团,水如薄雾向四周无休止地扩散,使太空有了这一水域的具象,而远处,常钧穿越时空般出现,转眼一闪而过,一面轻唤她“小妻子”;随后在某个点,常钧的脸与汪冰的交替出现,在一瞬间合二为一……
“唉,这个梦!”她暗自叹息,甩甩头。她侧转身,看见她的双腿打出的泡沫一串接一串,很神奇,尤其在经过湖面那道狭长的光亮时,泡沫在光雾中上下浮荡,莹白而亮闪闪。湖水是凉爽的,感觉很好,这样待在水中甚是惬意,令她对水生出一种依恋。她一气徜徉了四十来分钟,才长出一口气,一洗连日的烦闷,这才悠闲地向湖岸搜寻,检视她的东西是否还在,吉普是锁着的,没有问题,反正没有人,这是长雨季的好处,谁会挑这个季节跑远路呢。她的东西好好的,都在,红外罩和一大一小两个湖蓝色背包在阴影下变成了黑糊糊的三小坨,同它们实际的颜色与尺寸形成相当的反差,有趣的视觉差异,这么一想,她下意识地往高处看去,瞧!瞧那里,阴影上方高高的岸壁顶端,惊现一座巨岩,它坐落在向湖面拱出成弧形的岸壁边缘,是它在狭窄的湖滩投下的阴影。她想起来,她冲下缓坡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什么,她只不过未及探究。一座巨岩。现在她知道了,那个长缓坡足有四五十米,那么她起头下冲的点离巨岩有一定的距离,加上巨岩所在的岩壁向内折回一小段,难怪先前没注意到。她目不转睛盯着巨岩,它像是经过人力构造的艺术品,被风和岁月的流水磨得光滑,在阳光下显得白晃晃,可它的大小,它的大小绝不亚于那一座她记忆中的巨岩。猛然间见到这座巨岩,直观的冲击一下子撞开了她记忆之库最深的阀门,她不由得心里一阵惊诧,一阵震撼,尽管这一座和那一座截然不同。
那一座巨岩,是黑灰色的嶙峋的岩石,高高耸立在常钧家乡,离云南瑞丽十多公里毗邻中缅边境的一处山野。她看见它的时候,震惊于它的庞大和凝重,它使她想起了离她和外婆的家几里远的乐山大佛,两者都可以用“巨大”和“独绝”来形容。天灰扑扑的,石山的地势沟迴起伏,林立的岩石间杂生着油桐树、漆树和低矮的灌木。在那条人工开凿的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常钧呵护着金发碧眼的朱莲,渐行渐远,他们转过一个弯,消失在她的视线中,跟着又转过了更多的弯。她知道,如果她想让他们找到她,此时大声呼喊,声音还能传进他们的耳朵,但是在他们三人的石山之旅开始不久,她离开了小道,即便他们折回,也看不到她。四下里阒静,春节期间石山少有人来。她不记得有风,好像真的是没有风,不然她黑亮的长发会在风中飘起来,不然至少会有几根发丝拂过她的眼睛和脸颊。一根都没有。如果有风,风嗖嗖地吹过耳际,她说不定会隐约听见常钧一路对朱莲诉说的甜言蜜语。还是没有风的好。可是如果有风,不管风吹向何方,她会迎面相对,让风把眼泪吹散。
没有风。听不到常钧的声音。巨岩卓立在一处高地。
当她越过周围的岩石,越过灌木,走近这个庞然大物时,更觉得它高峻、傲岸,而且它坚硬如钢,经过了不知多少年月,几乎看不出风化的痕迹。二月里此地的热带天气不冷不热,她背靠巨岩,产生了靠着山的错觉,天很高很远,只有巨岩同她相连,她抹了抹泪,手足无措,于是转过身,莫名其妙地往上爬。
才二十二岁,她爬上了那座岩石。
爬上去并不容易,实际上是一次危险的旅程,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她的两只手掌和十个指尖划破了,鲜血淋漓,她至今还能回忆起指尖因钻心的痛而抖个不住的感觉。不幸的指尖,分布着大量的痛觉受体,后来她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这种现象是进化的产物,是一种安全机制,人类要用手指指尖探索世界,做精细的工作,因此指尖上必须分布大量的神经末梢。她爬到一半高的时候,一只手正试图扣住一小块凹陷的壁坑,还没来得及扣紧,脚下踩空了,整个人猛然往下滑落。她本能地狠劲乱抓乱抠任何触碰到的可以借力的岩石部位,手掌和指尖为拯救她而不可避免地受了伤,手臂、腹部、髋关节、膝盖和大腿由于尽力贴住岩壁以增加阻力,被磕得生疼,还有手腕、脚踝和下巴,也磨破了皮,一身新衣服、新鞋子是为了来看常钧而省吃俭用买的,特别是那双心爱的黑色平底搭扣皮鞋,这时破洞的破洞,刮掉皮的刮掉皮。完了。这就完结了吗?事情发生得太快,她惊骇不已,随即又不可思议地重新获得了支撑,危急中,她的右手侥幸勾住了一处石间的缝隙,左脚蹬到一处斜斜凸起的石棱。到了这个地步,她依然未生出放弃的念头,只贴着岩壁休息了片刻,便挣扎着继续地往上爬,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驱使着,非得爬上去,这使她下意识里忽略了身上的痛。当她最终登顶时,疲累和剧痛全线袭来,有好几分钟,她感到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指尖的痛尖锐、密集地跳跃着,超过了其他部位遭受的痛楚,每一下都跳进她的心底。痛,太痛了!起初,她木然地沉陷于这个状态,但是突然,心底的痛被全面触发,铺天盖地地涌来,她再也忍不住,坐在岩顶失声痛哭。
还是没有风。哭泣耗尽了她最后的几分力气,后来她只能虚弱地低声抽泣,彻彻底底受制于悲伤的支配,根本无法去想她究竟是不是做错了,竟会念及常钧的心意(也是他强烈的暗示),接纳朱莲来此一同过节——她本来已经离开瑞丽去了昆明,打算随后经香港返回美国的。抽泣中,她听见常钧和朱莲的声音从附近传来,他们在喊她的名字,于是她收住声,躺下来,以免被他们发现。他们远去后,她起身朝下坡的方向,一步步走到岩石边缘。
这个高度很有优势,七八座低矮的岩石后,小道局部可见,而最近的那座岩石大约在三米开外,她能断定,只要对准了猛冲过去,一定会撞得头破血流。她知道她这会儿的样子肯定很吓人,鲜血、眼泪、汗水、尘土和伤痕已经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浑身上下狼狈不堪,肯定是这样的,她不在乎了。因车祸去世的父母在天上等着她,她早晚要和他们相会的。只有退休教师的外婆独自一人,也许外婆厌倦了见证死亡之痛,厌倦了数着一分一厘度日,跳,还是不跳?她驻足在高高的岩石边,天空灰蒙蒙,说不出的虚幻……朱莲——他在昆明火车站“巧遇”的“表妹”,“表妹”!他不小心流露的“外国女人那个地方比较松弛”的说法,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留学,他和她当初约定的“将来”,他的“小妻子”,她的“大丈夫”,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了,不再重要。冷,她感到冷。也许是凉。先前因为攀爬而全身发热,此时早就不热了,她感到从头到脚的冷和乏力。她躺下来,让自己紧贴岩石,茫然地看着天。渐渐地,她感受到了岩石的温度,受惠于岩顶积聚的日光的热量,她的背心升起了一团淡淡的暖意。如今她回想起来,那么这就是她梦里那团恒定不变的温热,或至少,两者存在着微妙的联系。那么水呢?
二
水里有什么?鱼、礁石、水草,更多的鱼、礁石、水草,她爱这片湖。她的湖。
她并没跳下去,而是在常钧和朱莲再次寻来时,选择了接受他们的救助。也许是害怕从受伤到失去生命的骤然间,那从未体验、超乎想象,承受不了的肉体之痛,或者如果仅仅是伤重,成为植物人的恐惧阻止了她,也许是自己生命涓涓不息的活力,是自己周身强健、青春的细胞要让她活下去。
时隔二十一年(她早已靠奖学金留学来到纽约,后相继在几家公司和联合国做翻译,最终创办了她的翻译公司),在曼哈顿中城一位艺术家朋友的画展上,汪冰一袭白衬衫、黑西裤,头发蓬松、微卷、熠熠生辉,依稀就是常钧,分明就是常钧。她盯着对方恍惚几秒后不假思索、唐突地问:“我想请你教我画画好吗?”汪冰一愣之下说怕教不好,再说他不随便收学生。她脸上一红,荒唐而委屈地说了句,“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愿意教我。”那番不得体表白的结果是汪冰说好的,他会教她。
两个人的关系不过是两年零九天、六堂课,和一次约会。那一次,在曼哈顿那个被汪冰称作“家”的阁楼,两个人吃着他做的清蒸鱼和芝麻菜沙拉,喝着他用橘子汁勾兑的威士忌,几杯酒下去,汪冰的眼睛开始发亮,眼窝下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潮红,她留意到了,她希望他抬头看她,给她机会让她看看他的眼睛,他的亮眼睛和那抹微红从正面看更加牵动她的心神。他只是在她追逐他的目光时羞怯地同她对视。有一会儿,他放下筷子,手搁在大腿上,她几乎就要伸过手去,抚摸那双结实、粗糙,指甲剪得很干净的艺术家的手,细细探看手的形状和手掌的每一根纹理,吻每一个深色,经频繁的野外活动和长期操作画具而历练得坚实的指节,然后把她小而白的手放进去,接受他的揉捏,同他紧握。
他们坐得近,在桌子一角相邻而坐,但是不够近。她想他挪挪椅子,更靠近她,但是他没有。他的手粘在那儿了,一动也不动,她找不到借口让那双手抬起来,伸向她。她跟从她的情感,也钳制它的热烈,她无法抛开矜持,在肢体上采取主动。夕阳透过窗玻璃,坚执、连绵不绝地照射进来,将他的领地尽皆笼罩进琥珀色的光辉中,当初她看见的那个他就在眼前,威士忌飘香,荷尔蒙高涨。后来她想,也许那天及时打住,至少他们还能成为朋友,但放弃领略他的爱,即便再来一次,她也不会那样选择。
他们草草吃好、收拾好,洗了澡溜上床。他亲她,她也亲他,热情如沸,喘息,扭动,几近晕厥,他们的世界定格了一般,两个人同时抵达了高潮,她身体的痉挛由里及外,之深、之强妙不可言,她喜极而泣。他把她搂住,搂在身下,搂着她,没有多余的动作,没问她为何而哭。待她平静下来,他摸摸她的脸,轻轻说:“‘娜姿’好像不是汉族的名字。”她“扑哧”一笑,复又哽咽,“娜姿”是一位维族大婶的名字,她父母在新疆被打成右派期间,这位大婶曾经帮助过他们。她想,他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呢,她以前告诉过他她名字的来历的,他不可能忘了,他是在以他的方式使她好受一些,他是爱她的,是的,他爱她。她缩在他怀里,鼻子发酸,他的怀抱多么温暖,多么令她眷恋,她更贴近他,用力往里钻,要钻进他的体内。她忍不住就要说她多么爱他,她想要述说,述说她浓烈的爱,但她说不出口。两个人都惧怕失去,他比她更怕。她渴望更进一步,也暗示过他,他的回应并不热烈,或者说,他条件反射般地退缩。他的法国妻子离开后,给他留下辱骂和一堆债务,而她,比她高一届先毕业的情人,那一年元旦只因在昆明火车站邂逅了朱莲,便卖掉到北京的火车票,让她在北京站空等几个小时,为的是陪朱莲四处旅游,看看是否有机会跟朱莲结婚,移民美国,她却傻傻地在二月里千里迢迢去云南看他。真的,没有比她和汪冰更相像的人了,没有了,他们被痛苦致残了,也是被爱致残了。说到底,他们的关系才一开始,便终结了,一月里她去他的画室上课,然后卖掉她在曼哈顿的公寓,搬来非洲,他一次也没联系过她。
若她再见到他或他呢?这个想法偶尔迸出来,转瞬即像泡沫般散去。她想把所有这一切,把她所有的情感、她的灵魂倾泻进她的画作(用汪冰的话说,她是有天分的),也许这片湖能给她启发,越是不断向前推进,她越是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里便是那个时光上下交汇之处,便是那个圆即将合围的所在,沿着这个圆,在这个圆的磁场范围内,上下的时光将无限循环往复,可以从一个点去到任何一个相邻或不相邻的点。
时间接近正午,巨岩的阴影兀自罩住了它下方狭窄的湖滩,它看起来比刚才更加巨大,它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雄狮,它,或他,正以本真、无畏的眼神俯视四方,威严地守护着这一方水域,要将周遭的一切都拢进其麾下。这么想着,她第一次注意到湖面那道狭长的光亮竟是同巨岩成一条连线,宛如它展开的一扇翅翼。她要登上这座巨岩,她想。
眼下,她远未疲累,游兴未尽,水底的世界在相邀,湖泊的静美感动着她,她让思绪回到她乐此不疲、具有治愈功能的妙事中,在水中肆意穿梭,游动双臂和腿,让自己最大限度地舒展身体,假装是一条鱼——同鱼儿为伍,丝毫不觉得它们是异类,或者,同异类为伍,丝毫不觉得她不是它们的同类。她读过一些关于鱼类及非洲湖泊和海岸的文章,看过一些纪录片,大约知道身边游过的这些鱼的种类,刀子鱼,白鲢,花鱼,墨菲鱼,彩条鱼,石首鱼,大嘴黑鲈,小嘴黑鲈,等等,她游着,一边在它们中寻找一条足够美丽的鱼,好像这是她的一项任务,她可以在这探索和验证她积累的知识,这让她有事可做。她发现,特别是离湖岸屏一口气远的水下,有几座大礁石,礁石的缝隙间东一簇西一簇长着水草,那一带刚才还有许多的鱼光顾,可是现在,她游了好一阵,鱼儿在她身边来来去去,都是先前见过的种类,没发现奇特和美丽的,或者至少对她来说是新奇的。
她有点失望,太阳在这时离开天空的最高处了,再过半个小时,她就该回去了。她已经不在意阳光会在她脸上晒出多少雀斑,她游出水面,仰起头,身子向后拉平,让自己浮在水上。风从湖岸吹来,热辣辣的阳光直刺下来,她感到脸上的水被风和阳光一点点收尽。当她的脸开始发烫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再次下潜。她翻过身,灵巧地扎进水里,游到那几座大礁石那,游进它们的阴影,光线的变化使她习惯性地在潜水镜下眨眨眼,这时,她看见一团蓝黄的色彩翩翩舞动着,朝一处礁石壁滑去,她一阵激动,那是一条她从未见过的鱼!小鱼逗留在石壁上,仿佛是在等待她的来访。她迅速升到水面,游到岸边,从大背包里取出氧气瓶装备好,将呼吸器咬嘴放入口中,看准方向奋力游回,心里祈祷着小鱼不要跑开。水很清,阳光钻进来很深,水里的能见度很好——即使在礁石的阴影下,下面到底有什么,是可以轻易拨开水草探查得到的。很快,她游到那里,发现那鱼还在,水的波动荡得那团蓝黄闪闪烁烁的,她高兴地靠过去,鱼跑到湖底一处礁石间的缝隙里去了。
“哈,你这小家伙!”她在心里说。鱼沉到缝隙的底端,并不怕她,因为鱼很调皮,逗弄着她呢,这一处湖底不很深,缝隙的入口足够她通过,她跟下去,扒开水草,每一次她往前挪近一尺,就要看清它的时候,它便在缝隙底往后退一退。好吧,她耐心等着,暗数二十下,放缓动作,然后朝下挤近了些,这一次,鱼倒是安稳地待在那,悠悠闲闲、自得其乐的样子,还吐出几个泡泡。啊,终于看清了:那团蓝色也不知是阳光的缘故,还是本身就亮幽幽,集中在腹鳍正中间,胸鳍几乎和腹鳍连在一起,由深蓝、浅蓝过渡到接近水一样的透明色,尾鳍和背鳍末端各有两片明黄,鱼身灰不溜秋的,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却不大。多么有趣,她想,慢慢伸出手去,也逗逗它,结果鱼一闪,冲出了缝隙。
三
“别跑呀!”她在心里喊道,纵身去追,这时,出现了意外。她转身的瞬间,右脚恰巧踩在石壁的苔衣上一滑,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脚已经落入不知什么地方卡住了,同时一阵疼痛从脚上传来。像这样的事,她受过训练,懂得该怎样应对,她也不慌张,虽暗悔未穿潜水脚蹼,痛倒也不太痛,只是右脚在落进去时两侧磕伤了几处,蹭破了皮。她做做深呼吸,小心地侧动身体挪到较易使力的位置,缓缓往外抽动右脚,抽了七八次,抽不出,有两次,她使力过大,把脚弄得生疼,也无济于事。她看看防水表和氧气瓶的气压,估算出按目前的频率呼吸,氧气大约尚存十二分钟的量,如果她现在开始每隔四五十秒才吸氧十到十五秒,理论上她就有比十二分钟多三到五倍的时间。
得除掉缝隙底的水草看个究竟,她想。又想,抱歉,鱼儿们,不得不破坏你们小小乐园的生态环境了。她定定神,由于没办法在缝隙中俯下身,便解下氧气瓶以缝隙的两个边为支撑点打横放好,又松开呼吸器咬嘴,套在氧气瓶上,免得活动时受到管子的限制。然后她向下屈身侧弯,让左手和左腿随时滑动来保持平衡,并注意身体不被卡住,像是在进行水中杂技一般。当她的右手可以触到右脚附近的一圈水草时,她开始一一拔掉它们。除草行动并不如她希望的快捷,对全身各部位的协调性和肌肉的耐力要求颇高,她还得屏气,为避免因极限而过度损耗体力,她按计算好的,每隔四十几秒回到氧气瓶那吸氧,在休息了几次后,她完成了。现在,她可以看清周围的情形了,那其实是缝隙底石壁上的一个坑,坑口狭窄,像脚铐一样锁住她的右脚,难怪她的脚怎么都拔不出来,看起来,除非得到援手,否则没有办法,除非,突如其来从她脚底下冒出一股推力,具备足够的速度和力道,作用力的方向和角度还得刚刚好,才能助她脱困——右脚将因此伤到什么程度已不在她的顾虑中了,她不禁心里发凉,身上发紧,一时着了慌。没想到,此时此刻,在遥远的非洲,一个人,她要完蛋了,她不甘地想,难道这个湖竟是她的坟场、她生命的终点,“圆将在此合围”?“某个不可思议的永恒”?命运之神的花招。她下意识地看看四周,鱼儿,礁石,大石块,小石块,碎石,泥沙,水草,浮游生物,包罗一切的水,不真实之极,而那条小鱼不知所踪,似乎从未存在过,风连连吹过湖面,清波漾漾,光线变幻不定,“不可思议”?她想大喊,想尖叫,那尖叫才一发出,便因她呛了一口水,被湖水吞掉,终止了,什么也不是。没有用,她正在经历的心理折磨没有渠道发泄,而且,即便释放出长声的尖叫,即便尖叫突破湖水的封锁,没有用的,没人听得见的,谁都不会来,房东不会来,汪冰不会来,常钧不会来,没人来得了,没有人,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恐惧制住了她,她脑子木了,全身发软,什么也想不了,眼泪疯涌。跟着她又呛了一口水,然后又是一口,再一口,在就要丧失自主屏气的瞬间,她本能地死命挣扎到氧气瓶那,急将呼吸器咬嘴塞进口中。她一下一下机械、平稳地吸氧、呼气,完全出于她扎实的潜水技能,这相当管用,很快,呼吸反射引起的巨大不适感得到了缓解,一分钟后,不管她主动与否,训练有素帮助她缓过了劲,前后奇迹般的迅速。
这是她生命中第二次接近死亡,第一次悬于她的一念之间,她掌握主动,跳不跳下那座巨岩取决于她;这第二次,她必须自救。她记起来,她所有的潜水训练,次次都以教练严肃的教诲遇险时必须要有坚强的意愿脱险而结束。这让她陡增了几分勇气。她环视四周,看出去一片模糊,这才反应过来潜水镜贮入了太多的眼泪,她取下潜水镜,眼睛即感到不适,这是意料中的,幸而是湖水,不是海水,她闭眼和睁眼几次后,也就能忍受了。她想了想,她得细细检视坑口,她得找到一处可以通过撞击或撬动,来使其裂开或松动的地方。她侧探下去,用石头刮掉坑口周围的苔衣和残留的水草,没看到任何裂纹。她一寸一寸地摸、扣和推,终于察觉到,靠缝隙下方坑口的坑壁那,有一小块凸、凹交际之处,以手来回着力,那一处坑壁和坑口有些微的动感,而且,手摸下去,发现那一块坑壁并非同整座礁石生在一起,因为它的背面同后者之间有一道四英寸来宽的间隙,形成了一个缺口,应该是最薄弱的点。她立即捡了块趁手、大小合适的石头,对准那里连砸带敲。敲击声通过骨传导,引起头骨的震动,传至她的内耳,清晰而怪异。但这项“工程”谈何容易,她仅有逼窄的空间施展,又不便使力,憋了一股劲击打了一百来下,才松动了一丁点,水的阻力减弱了她每一击的功力,水的浮力却也助她维持起水中杂技来事半功倍,尽管这样,她已经累了。她试着往外抽动右脚,不成功。时间违背她的意愿,走得飞快,氧气只够六分多钟的了。她仍然可以较好地控制呼吸,尽她所能节省氧气,这暂时不成问题,理论上如果她不使呼吸变得急促,排除每一次她把呼吸器咬嘴放进嘴里及松开时漏掉的一点氧气,每分钟她耗费的氧气其实并不多,这样,她就有十八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但每次休息,她都不敢吸氧超过十五秒,因为她不知到底需要多久,随着她体能的不断下降,她吸氧的次数会逐步增加,呼吸的频率会逐渐加快,她明白,这个理论上的时间只是个不可靠的变量。她继而专注地重复她的“水下作业”,一次次撞击坑壁的同一处,十下,二十下,一百下,两百下,一千下,两千下,中间吸氧多次,再三试着抽脚,无果,那凸凹之处更松动了一点,但不够。她明白她的努力不是没有功效的,只是慢,需假以时间。也不知多少下之后,她筋疲力竭,不得不停下。累,累极了,真的累,艰难,从未如此的艰难,她相信她到达了体能的极限,她活下去的意愿并非不强烈,而是艰难得、虚脱得宁可放弃。这是什么样的考验啊,她想,她唯一的工具就是她的意志力,现在她的意志力击破不了坑口,死神走近了,不动声色,带着碾压一切的力量向她袭来,她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她不由得泄了气,一泄气便万分的灰心:死寂。
也搞不清几时,也许一分钟、两分钟,漫长到无以复加,死寂中,忽然有什么擦着她的右脚划过,使她神经质地一颤,她吓了一跳,醒转了,惶惑间,脚又被什么轻碰了一下,她心念一动,莫非是那条小鱼?转而热切地期盼小鱼的出现,热切到一下子压制住了心中痛与哀的漫溢。她悬着心不住暗祷,“PLEASE BE YOU, LITTLE FISH! PLEASE BE YOU!”令人忐忑的几秒钟后,坑壁下方转出一团蓝黄,一闪之下,又回到坑壁的背面。啊,小鱼!她禁不住哭起来,欢喜不尽:“请别离开,别离开呀!”
小鱼像是懂得她的,不仅没游开去,还吻了一下她的小脚趾头,她感到了它软嘟嘟的嘴的轻轻一触,温暖而微妙,一股热流如电流一般,从脚趾头直流进她的心底。她哭着,渐渐地,心里不再缩紧,打开了。她这才明白,原来,她多么需要小鱼的陪伴,她需要它,或者,需要某种连结,在生与死之间,她一时也搞不清是否这种连结高于一切,比一切都重要。哭了一阵,她想起来了,而且越想,越感到这一需要的深切,深切到令死亡失去了分量。
她又哭又笑,思绪万千,为什么她从没对汪冰说过她爱的本质呢?什么时候开始,她失去了述说的能力?她不是湖里的鱼,不能用语言来述说,鱼被钢叉刺破腹部的痛,鱼缄默地承受,上天没有赋予它说出来的能力,而她,她生下来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与生俱来般被自己的脆弱一点点磨损了。每磨损一分,她变得坚强一分,将内心的情感说出来,阻碍就更大一分,人也脆弱了一分。丧失父母的痛不就是这样么,她从没跟谁讲过,跟外婆也没讲。她遭受的痛,到了现在,她早就不知如何启齿了,哪怕对着沉默的鱼,她也说不出。其实又说什么呢,哭与眼泪,从体内牵扯出的痛,比窒息还要强烈的痛苦,已经在那了,屡屡经历了,所以不需要说。一个人情感的体验如同穿鞋,到底如何的“舒服”与“不舒服”,“只有脚趾头知道”。痛与哀也是同样的道理。就连爱与乐也是一样,人类的情感一旦从心里走出来,被说出口,就像离开土壤的花儿,珍贵的质与度就不同了,有谁能用肉眼看尽它的纯与深呢,确信他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的呢?有些时候,甚至绝大多数时候,语言是无力的,担忧与自我保护瘫痪了人判断真纯的能力。此时,她什么都明白了,假如汪冰经过同一条心的路径到此,他也会什么都明白的,但他不在这里,不在这个彼岸,因此他明白的,跟她明白的,是不一样的,她自己不也是经历了同他,同常钧,同种种人与事的因缘,才抵达此境地么。
她倒不是一向不说,哪一封写给常钧的信或纸条中没说她多么爱他呢,每一个分别的日子,哪一篇日记的字里行间不是她对他的情呢,她如此爱他,不知不觉把她的生命之线交给了他。她对汪冰虽没说过,她在心里说了无数回,她的眼波、她的身体早已告诉他她爱的热烈,性爱的美好使她不自禁地喜极而泣,那就是爱呀。
四
四周寂静,她在水里,她的心全然开放,像一朵花;她整个人全然绽放着,默默地、自由地绽放,花的好、花的美就在那里,无辜,而与世无碍。其实就是这样也很好,她有权利绽放,那就这样静悄悄地绽放。但她是如此的孤独,真的,孤独,不知在哪安放自己。当然自己是脆弱的,脆弱到连她都不清楚。同时她又比自己知道的更坚强,这多么幸运,又是多么不幸。不自禁地,她喉头哽咽,差点儿又流下眼泪,这当口,那鱼又游过来了,挨着她的脚趾头蹭呀蹭的 ,大约把她的脚当成了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当它软乎乎的小嘴挨着她大脚趾头的背部时,她觉得鱼儿分明是在亲吻她呢,鱼不慌不忙地碰触着她,却轻得不能再轻——实际上没有比这吻更轻柔的,小鱼在以它的方式传递一份好奇,又或者在表示:嘿,你走开呀,这里是我的家!不管怎样,她渴望它继续亲她,鱼儿真的这么做了,她能想象出鱼儿是怎样嘴巴一啜一啜,轻灵地平移着,挨个点碰她每个脚趾的背部。啊,她心里暖暖的,这是怎样的几率呢,不是罗非鱼也不是斗鱼,不是此条也不是彼条,偏偏是这条小鱼再一次亲了她的脚趾,嗯,鱼和她是相连的,鱼和她裹在水里,水和他们是相连的,什么同什么不是相连的呢,阳光,天空,大地,她同它们紧密相连,她在它们里,风,雨,雪,大自然将它们纷呈给她,她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啊,大自然是她的,她也是大自然的,有一天,她化成泥土,化作风,又回到大自然里,也归于宇宙,就像每一个星球都归于宇宙。天上的点点繁星,将来她也是其中的一颗,她生命中每一个她关爱的人,都是其中的一颗,甚至世界上的每一个生命,甚至雄狮的,都是的。
这个想法使她心里生出了安宁,她感到水中安宁无比,她已经决定了,就这样,让灵魂跟着鱼儿游来游去不好么,想去哪儿,就来到哪儿,她是在她的水域,是在她梦中有着这一水域具象的太空,现在,由里及表,她感到了水的亲密,水的亲密无微不至,这让她满足。
不过,小鱼又来催促她离开它的家了,它在拱她的脚心,拱了好几下。这提醒了她,“好吧,”她对自己说,“赶紧!”也奇怪,这两个字一冒出来,她便觉恢复了几分力气,而且,这时击打起坑壁来竟比先前轻松。她鼓起劲,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心里说就算是给小鱼的一个交代吧,如果仍旧是徒劳,她至少做到尽了余力。她不再检查还有多少氧气,懒得去管,她就这么浑敲浑打着,撞击的声音此时像是鼓点,大概三四百下后,“哗啦”的一下,从那坑口和坑壁的凸凹交汇处坠落两块挟着泥沙的石块,坑口裂开了,难以置信!一时之间她有些晕眩,被这戏剧性的一幕搞懵了,不知天南地北,就是这样,突如其来?她就这样自由了,就这样获得了重生?一番无以言说的艰难过后,骤现转机,由死到生,不过几百下而已,不过三几分钟,不过是在极限过后再撑一撑,原来这就是她今天命运的底牌,她先前自是预见不到。现在,她全明白了,她注定是要来到非洲的,注定是要来到这里。
她也不管氧气瓶还是潜水镜,迳直浮出水面,游上岸,仰面躺下,笑将起来,笑一阵,哭几声,哭几声,又接着笑,直到右脚踢到什么,使她忍不住呼痛。她这才起身,从小背包里拿出碘酒、棉签和消炎抗菌止痛喷剂,为右脚疗治了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既没崴了脚,又没断了骨,皮外伤过些时候就会痊愈,手臂的酸痛更是不在话下,Hakuna Matata。
她却是饿了、渴了,于是拿出三文治和水,吃喝一回。她并不觉得如何的委顿,恰恰相反,劫后余生使她处于某种亢奋状态,食物和水给她注入了新的能量,她蠢蠢欲动的,不想就此回去。她把两个背包叠在一起,靠在上面,把红外罩盖在身上,巨岩为她遮住阳光,风为她送来最清新的空气,没有比这更令她安慰的了。偶尔有一根、两根野草从岩顶降落,轻击她的额头,她想,这是她的领地,属于她,她得登上这座岩石,登上去,向上,上到某个高度。
她休息了一会儿,将头发拆开,重新编成辫子、扎紧,然后顺着那个长缓坡,猫着腰一溜小跑登上湖岸,连跑带跳来到它跟前,甚至没有碰痛右脚,毕竟皮外伤都在脚侧,而非脚底。同那一座巨岩相比,这一座不难攀爬,因为它朝向车道的那一面不算陡,且这里、那里总能够着石缝或石楞用来借力,她没费太大劲就上去了,登上了它。
现在,她站在岩顶尽头,目测离水面四十多米高,她的心底生出一分不同于以往的激动,她想再高一些,到达某个高度。风吹来,温柔而舒爽,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尽可能地向上升,想象着她在不断向上升,越升越高。与此同时,她展开双臂,迎风作飞鸟状,两鬓和后脑的一圈碎发在风中俏皮地舞动,那样子挺拔、婀娜,像一尊穿比基尼的雕像。突然间,她发出两声呼喊:“啊——,啊——!”竟是声嘶力竭,叫声惊飞了远处湖岸的一对锤头鹳,“嘎——,嘎——,嘎——嘎——嘎——!”鸟儿回应了几声尖锐刺耳像是大笑的金属声,她睁开眼,朝鸟儿的方向搜寻,鸟儿双双冲天而飞之下,垂直回落,她仿佛看见两种声音产生的声波迅速在空中交集、荡开,慢慢扩散,却远未及她视野的边界。空旷。余舟一芥无边际。
好吧,好吧,她想,她也该巡视一下她的领地。她信步踱了一圈,岩顶表面并不平整,有几处嵌着泥土的狭长坑槽,也不知它们有多深,先前掉下去的草就是长在这些坑槽中被风雨折断后吹落的。她还发现巨岩竟有一处拳头大小的孔,离边缘一英尺,斜斜贯穿岩壁,从这漏下去的阳光像一道超长的手电光束,原来这就是湖面那道光亮的来源,那么她登上巨岩,是应了光的召唤,她乘上了光的翅翼,这多好,她想。此时环顾,这片水域出现了豁然不同的呈现,因为这道光束将湖水折射出斑斓的色彩,由此及远,随着距离和角度的推进、风和鱼儿搅动的水波,湖面千变万化,无论怎样的巧舌都无法说尽景致的奇妙,而她目力所及的地方属于她,是她的王国,她感到一种绝然的自由,似乎这里是天的尽头、她的星球,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企及。是的,她的星球,在如此不同寻常的一天,连同她的孤独,皆是上天对她的赐予。
她回到先前岩顶尽头的位置站定,稳健、自如,看向天空,两座岩石,两个时空,她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跳,还是不跳?风吹着,太阳普照四方,热力源源不断地传送到她的全身,尤其是她的脸、她裸露的手臂和腿,每一寸肌肤变得软和、热起来,并慢慢发烫,其下,有蛰伏的什么正在复苏,这使她切实感受到了周身奔涌的活力,非凡而无与伦比,她活着,她是在真真实实地活着,她的血正从强壮的心脏迸出,奔流向她的四肢、她身上的每一处,势无止境,她不禁精神为之一振,眼中亮起来。一片云溜过,在湖面投下雄狮形状的阴影,一只鸟闯进她的视野,“嗖”的一下飞上天,去势快而高远,她也飞起来,投向湖面,连成一幅画。
(原载于《鸭绿江》2023年11期,头条;本文英文版曾作为申请例文为作者赢得2024年7月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