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蕾: 小姐姐走马上任 | 散文

文摘   2024-07-28 07:22   美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9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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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由饶蕾拍摄

小姐姐走马上任

文 | 饶蕾


我随姥姥漂泊两年,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一个有爸爸和妈妈的家。我清楚地记得家里最显眼的家具,一个用大布帘围起来的双人床。它高大而神秘,霸气地占掉房间的三分之一,像一个未知数横在我眼前。我不曾接近它,但时不时地瞟它一眼。有一天,姥姥不知去向,我一个人在家里的剩余空间闲晃,好奇心撩拨着我,痒痒的。我实在忍不住,就轻轻撩起厚厚实实的布帘,把头探进去。我看见妈妈躺在床上睡着了,她身旁是一个很小的小孩儿,严严地包在小被子里,只露个小脸,就像菜市场卖的大茧。我差点儿笑出声,却被爸爸严厉地训斥声打断了,“你掀开帘干什么?把你妈妈和妹妹吹坏了怎么办?”我一吐舌头,钻出来,心里纳闷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从此,我对大床只有远看,没有近瞧的份儿。

我和姥姥特意赶回家,就是给妈妈坐月子。那个“大茧”,就是我妹妹。因为她的到来,我晋升为小姐姐。照理说姐姐不是个稀奇身份。我爷爷有姐弟七人;姥姥有姊妹五个;爸爸家应该有九个孩子,可惜不幸夭折两个,还剩手足七人;更可惜的是妈妈的双胞胎姐姐没能战胜天花,她只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按照自然规律,几乎每个人都有成为姐姐或者拥有姐姐的可能性,但是时代总在变换。到我这代,自然规律已经不是影响生育的唯一因素,疾病和饥饿也不再是夺走孩子生命的巨大威胁。面对人口数量飞速增长,人口论的担心占了上风:人口需要控制,否则造成人多地少的状况,饥饿横行还了得?国家鼓励每家只生两个孩子,当姐姐和拥有姐姐的几率大幅度下降,我能当上姐姐真的很幸运。当时我还不知道以后有一个独生子女时代,如果和那些孩子相比,能当姐姐简直是殊荣了。  

妹妹十五天,爸爸打了一个好大的行李。我开心得不得了,在行李上爬上爬下。爸爸把我抱起来,往天上扔了好几次,逗得我咯咯咯地笑。然后,他告诉我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上班,让我在家里好好听姥姥和妈妈的话。我记不得爸爸是早晨还是晚上走的,但是他去的地方我记得很清楚,叫清河五七干校。妈妈说本来应该全家都去,因为妹妹刚刚出生,我们才留在城里。

家里只有姥姥,妈妈,妹妹和我。妈妈和妹妹是动不得的,姥姥又洗又涮,又煮粥煮鸡蛋,再帮妈妈抱妹妹,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我接受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去食堂给全家人打饭。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孩子,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满四周岁了。

哈尔滨的十月已是寒风凛冽。我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姥姥帮我戴上棉帽子和棉手套。这些都是我的防寒神器,是姥姥一针一线缝制成的。我左手拎起一套铝制饭盒,右手在手套里小心攥紧饭票,心已雀跃。幽暗的走廊两侧挤满酸菜缸、蜂窝煤炉和各式各样的杂物。我没像往日那样蹦蹦跳跳,而是小心提着灯笼一样的饭盒穿过狭窄的空间,然后沿着旋转楼梯从三楼一直走到一楼,两扇对开的棕色木门立在我面前。我伸出右手推开一扇,天已黑,凉爽的空气,带着丝丝甜味儿扑面而来,我立刻精神了许多。楼的正前方是我最喜欢的人行道,路很宽,笔直笔直的,大约六十米的样子,路的尽头是一栋很大的砖瓦平房,那就是食堂。我像一只自由的小鸟,飞起来,一溜烟地在雪地上奔跑,铝饭盒一路欢快地叮当作响。我猜它一定知道空旷的大道上,只有它和我,没有任何东西会撞上它。

一进食堂,热浪迎面扑来,充溢着浓浓的饭香和菜香。我不禁贪婪地多吸上几口,那里有温暖,有享受,有满足,对一个穿过寒冷,寻找食物的孩子来说,那是多么美好的感觉。食堂很大,中央空地开阔,大门对面的墙上开着几个打饭的小窗口和一个进出厨房的门。几条长队从窗口一直排到中央空地,几乎都是大人,也有几个半大孩子,大约十几岁的光景。我选一队,排到队尾,跟着人流缓缓地向窗口移动。窗口越来越近,我注意到它真高,好像有我两个人那么高。我把手举起来,又踮起脚尖从远处量一量,我确信够到窗台是完全不可能的。向前看,都是高高的背影,于是我转过身,只见身后已有长长的一排人。一位高个子叔叔正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认识他,但是我相信他是好人,就试着问,“叔叔,打饭的窗口很高,轮到我的时候,你能帮我一下吗?”叔叔说:“当然能!你爸爸妈妈不来吗?”他一定以为我是来站队的,大人一会儿就来打饭了。我回答“不来”。他很好奇,“为什么不来?”我说:“我爸去干校了,我妈刚生妹妹。” 他伸出大手摸摸我的头,“你一个人来打饭害不害怕?” 我说:“不怕,我和爸爸打过饭。”当我们来到窗口,叔叔把我高高地举起来,我告诉炊事员阿姨买什么饭,什么菜,都买多少。炊事员阿姨把饭菜打到饭盒里,并告诉我一共要多少钱。我就把饭票数给她,然后愉快地说“谢谢阿姨!”。我刚伸手要去拿饭盒,叔叔说:“等着,我把饭盒递给你。” 他把我先放在地上,然后把饭盒取下来,递到我的手里,嘱咐我,“拿好,别洒了。”我谢过他,满心欢喜地走上回家的路。

回程是另一番景象,饭菜是热的,重量也增加了,但是,我的心里装着成功的喜悦,什么都不怕。我一小步一小步地穿过空旷的人行道,伸手拉开沉重的大门,开始一蹬一蹬地上楼梯。那天的楼梯仿佛特别多,我已经走了很久,却发现自己才上了半层楼。手里的饭盒越来越沉,楼道里布满灰尘,我不肯把饭盒放到地上。好在每半层楼,有一个平台,每次到平台,我就用两只手一起提着饭盒,站住喘气,然后再沿着楼梯往上走半层楼。我想了一个好办法,一边走,一边数台阶,这样快了许多。当推开家门的时候,我特别兴奋。姥姥和妈妈欢天喜地地迎接我,那顿饭特别香,我永远记得。

从此,打饭成了我的常规任务。很快,食堂里的顾客都认识了我。他们说我是独一无二,独来独往的小不点儿。每当我走进食堂,总有很多人热情地和我打招呼,邀请我站在他或她的前面,并在打饭窗口帮助我长高。久而久之,我一进食堂,大家就一个一个地让我,直到把我让到长队的最前面。再后来,炊事员阿姨干脆打开厨房门,让我走进厨房打饭。我何德何能,在食堂里得到人们如此帮助和爱护?况且绝大多数人与我素昧平生。人们心底的真诚、善良和爱心,是人性中的美好,金子一样,即使物资匮乏、社会动荡,依然存在。我,一个小孩,激发了人们心中的善意,他们给予了我那么多。那些美好温暖了我,像一粒种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生了根,发了芽,成了我生命中的支柱。我一直都在把它回馈给我的亲人、朋友和我热爱的世界。法国作家萨克雷说,“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就对你笑;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其实,反之亦然。每个人都是由特殊生活经历塑造而成。

妹妹满月那天,姥姥和妈妈有说有笑地撤掉大床上的布帘,房间一下子宽敞许多。我开心极了,大床不再是我的禁地。我不停地跳舞、唱歌。等她们忙完,在床上坐稳,我立刻拿起墙角的苕帚,骑在两腿之间,在屋里的空地上跳了一圈,然后急忙跑向妈妈,对她怀里的妹妹说,“你快叫姐姐呀,我已经走马上任啦!”

本文获第29届汉新文学散文佳作奖
发表在《汉新月刊》2022年7月刊

评审的话

石文珊:这是一篇纯真可爱的成长散文,以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的视角,描述在政治动荡、家庭困难时期,首次被赋予重大责任,成为家中栋梁、为人长姐。文字生动,有孩子的稚气和严肃,有画面感,像纪录片般流畅叙述,读者仿佛也缩小到一个孩子的高度,目睹小姐姐克服艰难,完成人生第一个成长仪式,懂得自立自强,也与周遭人们的善意交融。

刘荒田:何等温馨的文字!在动乱与贫困交织的幼年,父亲去了干校,母亲做了月子,年幼的作者担当“小姐姐”的大任,具体而微地叙述了独自上食堂打饭的经过,满纸人情味,读它,是一次精神洗礼。


作 者 简 介
饶蕾理工背景,热爱文学。北美中文作家协会新闻部主任,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理事,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爱情诗刊》美国创站站长,《国学诗艺全球采风》美洲诗社社长。已出版诗集《远航》《晚风的丝带》《轮回》《五瓣丁香》和《纽约七重奏》(中英文)。作品被收入40多种文学选集,多次荣获诗歌、散文和小说竞赛奖。

编辑 | 编发:晓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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