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志健:大漠孤烟 | 散文

文摘   2024-09-29 01:23   美国  



大 漠 孤 烟

文 | 陶 志 健



缓缓飞行中,倚窗而望,下面是茫茫的荒野。烟霭中,地面上的蓝色与褐色条块交错起伏,间或有云雾笼罩其上。那荒野无边无际,丝毫不见人类活动的痕迹(唯独能见到的是一小段若有若无的直线,可能是高速公路吧)。看着这景象,心中有些茫然,有些怅然,不免乱想,人类文明之前,大地就是这个样子吧。这荒野便是延绵50万平方公里的奇瓦瓦沙漠(Chihuahuan Desert),横卧在北美洲的大西南。

三个星期来,我们驾车行走在这片荒漠上。

一路奔波,走到哪儿住到哪儿吃到哪儿,经受着茫茫荒野的考验,也惊叹着它所展示的各种奇迹:有仍然处于风化过程中的介乎岩石和泥土之间的、像石块、像砂粒、像粘土的悲凉劣地,以及架于其上的灰白色岩层,经天工地斧所打造,形成了造型各异的雕塑作品,那是令人欲哭无泪的比斯蒂荒野(Bisti/De-Na-Zin Wilderness)。有经过亿万年的古树木,缓慢地为矿物所替代,变成了无机的硅钙晶体,却保持了原先树干形状、树木年轮、甚至树皮观感的树木化石,那是石化林国家公园(Petrified Forest National Park)里散落遍地的硅化木。也有可达89个人高度的巨型仙人掌,它们生长在奇瓦瓦荒漠中特定的地域,有着耐受长期干旱的能力;在幽幽的黄昏里,在印第安人恍惚的幻觉中,仿佛是他们祖先站立在眼前,那是叫做巨人柱(saguaro)的奇特植物。还有红砂岩地带沧海变枯地、久经风蚀而成的壮阔场景,苍茫大地上矗立的石塔,台地,平顶山……

清晨,有地平线上喷薄涌动的辉煌日出,和日出照亮的大地;傍晚,有山水之间带着淡淡惆怅的日落,和落日披染的苍山;深夜,有环绕北斗的漫天繁星,和伸手不见五指的荒原中郊狼的呼声。

天大地荒,然而自古就有人类生息、繁衍、更替。几千年以致上万年来,莫不如此。各处奇异地貌之外,给人以深刻印象的还有一点:不少地方都有古印第安人活动的遗迹,他们依存于大地,崇拜着大地,使得这块无边的荒原有了星星点点的人气。

暗色的砾石沙漠,上面零散地长着些枯黑的荒草和灌木,毫无农耕的迹象;即使时而有河床从眼前闪过,也都是浅浅窄窄的水道,裸露着干燥欲裂的石块,面朝苍天,滴水不见。狂风吹来,飞沙走石,把荒草连根拔起,卷作一团,夹着飞沙,吹向狂野无垠的远方,仿佛整个大地都被风吹得滚滚流动。行走其间,或有诗句回响在耳边:一堆破碎的景象,那里烈日暴晒,死树不给遮庇,蟋蟀不给宽慰,干石头不发出一丝水声。……这里没有水,只有烂石头……这诗句让我觉得《荒原》的作者艾略特一定来访过这荒蛮暴躁的地域,并在诗中借用了这里的意象。

连绵起伏的沙丘,白茫茫无边无际,明亮的阳光照射其上,无比耀眼。雪一样白的沙丘,波浪起伏,头顶除了蓝天就是蓝天上的白云,白云与白沙遥相呼应,上下天光,一眼万顷,令人忘乎所以,不知此身何处;远远地夹在天地之间,苍色山峦起伏,延绵不断;想到那便是孕育了这沙海的母体,顿然,时间的流逝,空间的位移,苍山沙海的转换,就把我这粒微沙吹到无影无踪。走沙漠,滑沙丘,看云卷云舒,赏黄昏日落,为这世界最大的石膏晶体沙漠叹为观止。然而,令人惊叹不已的,还有曾经居于此地的生命,我指的主要是人类。早在一万年前,在白沙沙漠形成的初期,就有古美洲人在这里狩猎、采集。这里发现的壁炉土墩hearth mounds)是他们数千年前生存的记录。在这茫茫白色沙原上,一缕孤独的炊烟缓缓升起——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图像!

后来,同在这大西南荒原上生活的阿帕奇人(Apache)是游牧猎人和采集者,据说跟北方加拿大的阿萨巴斯卡人(Athabascans)有亲缘关系,共用着同一种语言。他们不断迁徙,开拓生息的领域。大约七百年前,成群结队的阿帕奇人迁入此地,定居在图拉罗萨盆地(Tularosa Basin),现在的白沙国家公园(White Sands National Park)就位于其中。他们搭建称作wickiups的圆形灌木小屋,和覆盖着兽皮的帐篷为住所,也将炊烟袅袅升起;他们还有着在这干渴的荒沙上探寻水源的独家本领,顽强地生存于这片大地。

也曾走到一片得天独厚的峡谷,那是班德利尔国家纪念区(Bandelier National Monument)。在无垠的沙漠中,这里是少有的可以生长参天大树的地段,更有雄险的山崖和岩洞,易守难攻;一条小小溪流蜿蜒其间,可以提供生活用水。我们到访时溪中残冰还没有消尽,因而既有潺潺流水,又有透明如玻璃般的冰层覆盖着半个水面。这里曾是普韦布洛(Pueblo)人的家园,遗址遗迹随处可见。沿着他们当年用的木梯一层一层爬到他们曾经居住的岩洞,小的大概能住一家人,大的足以供几十号人集体活动;再从半山朝下观赏他们在山脚建的土坯村居遗址,想象着他们生活的情景:一名猎手用梭镖扛着猎物回来了,爬到二层时碰到邻居哥们,凑趣聊天;一位妇女坐在屋顶给孩子喂奶,另一位在用陶罐取水……一副天人合一的生活场景。普韦布洛人大约起源于7000年前,是美州原住民中最古老文化之一的代表,留下了零星遍布各地的岩刻、岩洞、集聚村落等遗迹。

沙漠之广袤,劣土之荒蛮,也无法阻止人类钻木取火,燃起生命的烟缕。茫然又怅然之余,填一首《少年遊·西南行》,舒一口长气:

孤篷万里向沙原。翻越数重山。大漠无垠,旅人泪下,迷惘问苍天。
    荒蛮莫道生息绝,荆棘亦称仙。乌砾白砂,褐台赤壁,自古有炊烟。

然而,也是在这片广袤的沙漠,在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的荒原,另一道孤烟也轰然升起——霎那间炫目的强光一闪,像一千个太阳,耀得天地失形;紧接着,滚滚浓烟,直冲云霄,雷霆般的轰鸣震耳欲聋,冲击波横扫一切——灭绝人类的武器诞生了。人们欢呼雀跃,喜大普奔。影片《奥本海默》中的一幕描写的正是这里。

也正是在那个地方,在格朗德河大裂谷的瞭望台上,我们见到了一位白发老人。陪同他的小儿子介绍说,老人已经97岁,每天都要出来漫步几个小时,到这里眺望、吹风;还说他是一名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工程师,曾参与曼哈顿计划,与奥本海默等人共事。言语之间,满满的是成就感。老人不多说话,脸上表情却很和善,对儿子的介绍点头认可。我们大为惊叹,请求与老人留了合影。老人身板的硬朗和对户外活动的执着令我们赞叹,他人生的成就和平和的心态也让我们起敬。可是,曼哈顿计划?原子弹?那大规模杀伤武器、威胁人类的武器?我的心里有些困惑,难置可否。想必老人也多少有些内心的平衡需要寻找?或许正是因此他显得沉默寡言?告别后,我忽然想到,不知老人看到我们亚洲人的模样,有没有疑虑我们会不会是日本人或日本裔?如果有,又不知他会作何感受?

他会不会也像这原子弹的发明者奥本海默本人,一方面踌躇满志,一方面却充满内心的不安?科学家因为科学成果成为大规模毁灭性武器而内心不安的,并不只有奥本海默啊。诺贝尔因为发明的硝酸甘油炸药深感遗憾;亚瑟·盖尔斯敦也万万没有想到他发明的橙剂会用于战争,戕害了大地,更戕害了无数的生命;爱因斯坦也非常后悔建议开发原子武器。有人说,人类历史上最前沿的科学技术都用在了战争上;或者可以说,战争是推动科学技术发展的主要动力。我不知道如何去反驳,或者有没有底气去反驳,只想逃离这个话题。

可是逃离是没有用的,我们随时会被提醒。从全球核军备竞赛,到今天作为冷战持续的局部热战的俄乌战争,再到中东阿以之间正在不断升级的战端,不断冒起的硝烟……。哪里不是更有技术含量、更具毁灭性的武器?哪里不让人感受到这片荒原所孕育的蘑菇烟云的威胁?

在这茫茫大漠之上,那一古一今,一淡一浓的两条孤烟,怎么就以这样的方式相看两不厌了?

(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以上文字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编辑:李文心
编发: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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