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文默声: 救赎之爱 |小说

文摘   2024-06-16 09:05   美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8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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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之爱 (小说)

文/色文默声


                 1

我站在27楼窗户边缘,心里明白再往前一步我将迎来自由,而她会落入深渊——也有可能反过来。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一个个名字往屏幕上方飞掠,我的视线却无法停留。上次给母亲汇款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情,即便现在把银行卡里剩余的钱转给她,作为“遗产”也未免少得可怜。这时候一个鲜红的数字映入眼帘,我颤着手点开,是李诗颜在16分钟前发来的讯息。

“你今晚回来吃饭吗?”

我攥紧机身,爬下窗户。

“嗯。”

将这个字输送完毕,我的身体像一摊泥一样顺着阳台滑落。我大口喘息,仿佛有生以来头一回感受到空气的清新。

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咳嗽和吐痰的声响,我起身将10平方米的小房间里里外外清扫一遍,换掉鱼缸里的水,给盆栽植物浇水,估算她的下班时间。

这段时间,我的工作面试一直没有音讯,投出的数份简历大概正分散在各栋办公楼的抽屉角落或者垃圾箱里。李诗颜是图书店专员,每周按排班表轮休两天,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这两天里比她早起,洗澡刮须后穿上最干净的淡蓝色衬衫,拎着公文包找一个图书馆或咖啡店待上半天。她从不多问。

我和她初识在工作的酒吧。

那时候我是台上的驻唱歌手,她刚步入社会实习当服务生。一个清闲的夜晚,她举起手机摄像头对准我,下台后我忍不住问:“你喜欢刚才那首歌?”

她摇了摇头。“我给你录了一个短视频,要是你到别的地方试音,也许能派上用场。”

于是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

那时候,为了保护嗓子,我烟酒不沾。有时顾客听得开心给我递烟,我统统拒绝。后来经理私底下告诉我如果客人递烟的话,最好还是接受。

自那以后,我索性将收到的香烟全都丢进吉他盒,因为我永远也无法确定其中哪一根掺杂有某种化学物质。2021年年底疫情反弹,旅游行业再受重创,餐厅酒吧一律歇业。也许是为了抱团取暖,我和李诗颜同居了,随后她找到书店的工作,我开始染上烟瘾。

起初我将每天的烟量牢牢控制在两根,成了一个精神焕发的无业游民。我每天早上7点起床,练完4个小时的吉他后去和以往在酒吧认识的朋友叙旧,一切似乎都没变。当我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尼古丁带来的错觉后,我开始戒烟,半个月后,我发现世上再也没有比戒烟更简单的事情了,于是又开始用实际行动筹备下一次戒烟,烟量也由起初的每天两根逐渐递增到四根、八根……

我决定在她下班前出门一趟。拉开书桌抽屉翻找烟盒,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就想到了吉他盒里的烟。我把吉他盒翻转过来,香烟散落一地。地上的香烟牌子有中华、云烟、白沙、真龙、贵烟、芙蓉王、红双喜、大重九等等。这些曾经被忽视的东西,此刻却成了我个人弹唱生涯的唯一实物证明。

我捡起其中一根点燃,闭上眼睛感受尼古丁的慰藉。一根燃毕,发现有几根已经发潮,为避免浪费,我决定再抽一根就出门。随着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燃,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抽的每一根烟都与上一根不同,这从侧面反映出我有辨识烟草的能力,为了验证这种能力,我开启了探索未知的好奇模式。当房间变得云雾缭绕,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飘,我成了一只翱翔其间的小小鸟,扑腾着翅膀,我看到自己破窗而出。灰蒙蒙的云层笼罩在头顶,从某扇窗户传出炒菜的声音,我透过隔壁窗户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邻居,他身上盖着分不清是黄色还是白色的被子,两桶泡面盒堆摞在床边,四周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味。

我在转身之际感觉在下坠,于是钻入对面棺木般矗立的楼层的一扇窗户,窗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从前熟识的酒吧经理,他正斜倚窗边,脸上的胡茬有一段时间没刮了。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毫无反应。这时浴室里的淋浴声戛然而止,一个女人裹着浴袍走出来。她的脸蛋圆润,五官立体,裸露在外的肌肤光滑,唯独脖颈皱纹如同眼角疲态的蔓延。她把擦拭头发的毛巾扔向一旁。

“最近生意怎么样?”她问。

“挺好,真的。”经理转身张开双臂,脸上的微笑是挤出来的。

女人瞥了他一眼,坐在床边开始摆弄手机。

经理脸上露出无趣的神情。“什么时候去我那里找找乐子?”

女人头也不抬。“上次当酒托的费用你还没给我结呢。”

“卖身偿还行不行?”经理到女人身边坐下,后者皱起眉头。

“耍流氓是吧?”

经理立刻将女人压在身下。“耍我。”

女人双手拍打他的脊背,双腿却软软地垂了下去。这时有人推开了房门,是一个身穿淡蓝色衬衫,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床上的嬉笑打闹声掩盖了他发出的响动。

这个男人名叫刘振华,以前时常光顾酒吧,还给我递过香烟。就在我以为他会上前将两人拉开,随后发生一场撕斗时,刘振华的神情却由扭曲转为平和,他不动声色地举起手机摄像头,将近一分钟后才缓缓退到门边,转身掩上了房门。


                 2

我不由自主地紧随其后,跟着刘振华钻进电梯,离开小区步入了外面的街道,成为了往来的移动蜡像里的一员,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好,亲爱的,我知道了——对了,今天晚上公司加班,我在外面吃饭……放心,我会的。”说完,刘振华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我想起他以往光顾酒吧时总是点一杯加冰威士忌静坐角落,酒也不怎么喝,仿佛只是想找个地方待着,李诗颜在当服务生时还曾收过他的小费。他若即刻返回,依然可以将床上那对男女捉个现形,可他没有。他把烟头扔到脚下踩灭,走进附近的兰州拉面馆点了一盘凉面和一些羊肉串,剥开桌上的蒜头浇上陈醋开始大吃起来。一盘、两盘;四串,八串——他就像饿了三天三夜。随后他走到一处林荫小道,抬起左腕看了一眼手表,拨通了某个号码。

“你好,是XX酒吧的经理吗?我今晚想预定一个卡座……好的,我明白了,我直接给你转账,你替我吩咐吧台预留一个位置……好的,感谢,微信就是这个手机号对吧?那我现在添加,你验证通过一下。”刘振华说完将手机挂断,但直到点燃一根烟后才伸手触动屏幕,验证很快通过,他将刚才录制的小视频传送给对方后按下语音通话键:“准备现金50万,两个小时后装进黑龙湖公园面向文化艺术中心的第二个绿色垃圾箱里 ,否则视频将在网上曝光,我有团队,别耍花样,否则视频会在网上病毒式传播,到时你的损失绝对不止50万,现在就开始计时。”

将这条语音消息发送出去后,刘振华漠然的表情转为痛苦,他戴上黑色口罩,走到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秃顶大叔,隔着铝制栏杆看向后视镜问:“出来旅游?”

刘振华点点头,在告知目的地后把目光投往窗外,没想到大叔反而来了兴致。

“出来散心去公园多没劲儿啊——有没有那方面的需求?”

刘振华摇头。

“小伙子年纪轻轻怎么就未老先衰了?”大叔摇了摇头,“人生在世,食色,性也,少一样那都不叫生活,白天开出租车只是我的生存方式,晚上还是要学会生活才行——“

“还有多久到?”刘振华问。

“快了快了。”大叔扶了扶镜框,“说实话,除了我家里那个跳舞的老娘儿们以外,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去公园都那么赶的人。”

五分钟后刘振华付款下车走进公园,阴霾的天空有雨滴飘落,树木将清澈的湖水染绿,湖面倒映出地上的景、天空的云,而缭绕的白雾又将三者糅为一体。

刘振华摘下黑色口罩,坐在灯盏后的一张长椅上,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离约定时间还剩一个小时。他拨通一个号码,数分钟后他望向湖面,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沿着他的目光望去,我发现那是一个躺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脖颈处勒着一根细绳,面色紫青。刘振华快步上前掏出火机将勒住对方脖颈的绳子烧断,伸手掐住对方的人中,中年男子这才缓过来。他紧紧攥住刘振华的胳膊。刘振华这才注意到对方西装革履,显然是一个注重仪表的人,也不知因何寻死。

意识恢复过来后,中年男子先是一阵茫然,随即将他推开。

“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

刘振华指了指他头顶上方的绳结。

“下次准备粗一点的绳子。”

中年男子抬起头。“谢谢你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刘振华道出姓名,中年男子自称王刚,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刘振华得知王刚不久前签了5年房租合同,准备开一家餐馆,没想到刚花重金装修完一个礼拜,就收到了疫情反弹勒令歇业的通知。为了给儿子还赌债,他已将房产抵押,妻子本来就身体不好,这下子一病不起了,走投无路的他这才想要轻生。

“加上你妻子所需的医疗费,一共欠了多少?”刘振华问。

王刚一言不发。

“说吧,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王刚闭上眼睛。“至少100万。“

“我明白了。”刘振华点点头,往手机屏幕快速输入了什么,接着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递给他。

“我可以帮你,但前提是需要雇佣你两个小时。”

王刚打量着刘振华的神情,确认对方没在开玩笑后双手往裤腿蹭了蹭。“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母亲以外,你算是第二个给了我一条命的人,别说两个小时,就是搭上这第二条命我也愿意。”

刘振华摆了摆手。“我不是为你,更不是为了你那个倒霉儿子,只是我这段时间遇到的破事儿已经够多了,我希望能碰上一件好事。”


                3

王刚依照刘振华指示,走到湖边用水将乱糟糟的头发浸湿抹平,旋即戴上墨镜。刘振华他则用手机通知金额上涨的消息,对方的答复出乎意料地干脆,但表示一时筹不到那么多现金,时间方面可能会有延迟,刘振华果断表示没有商量余地。

天色逐渐灰暗下来,距离约定时间还剩15分钟,一名戴口罩的女孩拖着银色手提箱往他们所处的方向走来,对方竟然是李诗颜,她的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目光呆滞,白色口罩随着呼吸起伏。她的身上穿着白色衬衫,俨然下班不久。

刘振华似乎并未料到对方会安排一名纤弱女子前来,于是和王刚在暗处观察。

李诗颜走到湖边,垂落湖畔的柳条形如一张试图挽住流水的手掌,时不时有鱼儿扑腾水花,留下一圈圈涟漪扩散,她用眼角余光追逐水波荡漾的轨迹,忽然掏出刀片划向了手腕,旋即抱住箱子跃入湖中。看到这一幕的王刚,墨镜歪斜到了嘴角,他很快反应过来,脱掉身上的西服跑到湖边,一个鲤鱼打挺跃入湖中。一旁的刘振华捡起掉落在地的墨镜,利索地穿上西服后站在湖边看向腕上的手表。就在他第三次看向腕表时,湖面涌出气泡,保持仰泳姿势的王刚抱着李诗颜浮上水面。李诗颜脸色苍白,似乎已陷入昏迷,王刚竭力使其口鼻露出水面,缓缓游往岸边。

趴在湖畔的刘振华伸长手臂,王刚在其协助下将浑身湿透的李诗颜拖上岸,刘振华捏住她的双颊进行人工呼吸,又用手一下下地按压其腹部,如此反复几次,李诗颜依然毫无反应。在这个过程中她手腕上的鲜血汩汩涌出,将刘振华白色的衣领染红。

见此情景王刚瘫坐在地,仿佛二度死去。但刘振华没有放弃,正当我准备上前让他滚开时,李诗颜咳出了一口水。这时我看到经理提着黑色手提箱从不远处的栈桥走来,紧握手机像是在跟谁通话。刘振华和王刚对视一眼,只好将躺在地上的李诗颜抬往树丛间。刚才的一番抢救,两人体力都有所损耗,以至于行动有些迟缓。就在刘振华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反手从背后推了王刚一把,自己举起手机走出了树丛。

经理注意到他沾染了血渍的衣领,很快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不停闪烁。

“我要的东西呢?”刘振华问。

经理站稳脚跟,将箱子放在地上。“年轻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刘振华挥了挥手机,“也可以让别人知道。”

经理眼中寒光一闪,随即深吸一口气。“里面有50万现金,其余部分我需要用银行卡——”

“不是让你全部准备现金吗?”刘振华厉声道。

“这么短的时间内我无法筹集那么多现金。”经理输入密码后打开箱子,“况且你也应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吧?”

“抛过来。”

经理瞧了瞧地面上的血迹。

“我凭什么相信你没有将录像拷贝下来?”

“就凭我全程没有遮遮掩掩。”刘振华拂了拂领口,“何况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经理犹疑片刻,蹲下身将箱子推了过去。

刘振华把箱子踩在脚下,掏出手机。“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会把下一个碰面地点发到你的手机上。”

经理怔住。“你什么意思?”

刘振华举起手机面向他。“我已经把视频删除,但是无法保证别人会不会将视频泄露。我早就告诉过你,知情人不止我一个。”

经理咬着牙。“你就不怕我报警?”

“从头到尾我都在强调这件事情可以私了,如果你想上升到公众层面——”刘振华摊开双手,“请便。”

经理瞪视着他,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树丛,不怒反笑。“好,我等着。”他说完转过身,掏出手机紧贴耳畔,步伐同来时一样迅速。


                  4

刘振华紧绷的身体随即松下来,王刚从树丛间探出脑袋问:“你真的还打算继续?”

刘振华摇摇头。“你觉得他会独自带着50万现金来这里吗?瞧他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外面应该还有人接应,只是因为不明虚实,加上投鼠忌器所以才没有轻举妄动。现在主导权已经不在我手上,我刚才说的话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他放下箱子,“你赶快带上钱从另一个出口离开。”

王刚怔住。“那你怎么办?”

“你别多管,目前的局面不能持续太久。”

“我留下来帮你。”

刘振华摇摇头。“现在你抓紧时间把这个女孩送医院就是帮了我大忙。”

王刚闭上眼睛又睁开,像是下定决心,他夺过刘振华的手机,快速输入了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随时保持联系——如果你还需要的话。”

刘振华缓缓点头,转过了身。王刚将李诗颜背起来,提起箱子快步离去。

我很想知道这边的事态的进展,可相比之下更担心李诗颜的安危,所以跟在了王刚身后。他刚才已经用绳子往李诗颜手腕的动脉处扎了一个结,暂时止住流血,在尾随他们乘坐的士抵达医院时,我看到医护人员把李诗颜抬上手术车推入了电梯。我从未见过医院有那么多人,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但王刚似乎没有觉察,他瘫坐在座椅上,放下手提箱大口喘息。我不再瞧他。当我透过病房门观察医护人员给李诗颜实施抢救时,忽然看到有谁从窗外朝我挥了挥手。

这里可是位于七楼的急救室。

当一个婴儿拖着脐带从我的胯间穿过后,我站在拥堵的楼道间,大脑嗡嗡作响。

这时王刚步入病房,已经清醒过来的李诗颜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

“是你救了我?”李诗颜问。

王刚不得不俯身将耳朵贴近她唇边才勉强听清这几个字,他挠了挠脑袋。“不光是我,还有另外一个人。”

李诗颜嘴唇颤动,王刚示意她先别说话,接着道:“小姑娘,虽然我不认识你,也不清楚你经历了什么,可你年纪轻轻,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大叔我到了这把年纪,奉劝你一句,人只要活着,就有无数可能,可一旦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李诗颜微微摇头,别过脸去。

王刚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在救你之前我也因为个人处境不顺上吊来着,你看我这脖子上是不是还有勒痕嘛,很可笑吧?一个活到我这个岁数的人竟然也有寻死的念头,更可笑的是活着不顺利,要死也没那么容易。我这半辈子大风大浪见过不少,就在今天,有人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依然值得待下去。现在他身处险境,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咎由自取,但我不能袖手旁观,医疗费我先帮你垫上,你不要多想,安心养伤,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你。”

“谢谢。”李诗颜说。王刚点点头,转身关门离去,房间里只剩下从输液管传出的“滴答”声。

“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你找来的,也知道你现在就在这里。”病床上的李诗颜忽然发出梦呓般的呢喃,“为什么你会想不开?”

我心中一惊,病房里没有其他人,随后李诗颜睁开眼,我看到一连串画面犹如幻灯片般在她眼中闪现:公用厕所、狭窄的楼道房间、散落满地的烟头、敞开的阳台窗户、书桌上摊开的稿纸以及堆满纸团的垃圾篓,记忆霎时如同电流般涌入我的脑海——原来我竟然真的从窗户跃了出去。

那些我和李诗颜曾经的规划、梦想,都随着这一跃戛然而止。

“今天傍晚我从纸篓的最底部捡到了一个纸团,纸上写的这个关于背叛与救赎的故事,我很喜欢。”李诗颜说,“我也从你的笔记里得知自己成了你创作道路上的阻碍,成了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也许是时候放手了,但请你答应我,坚持下去把故事完成。”

你没有成为我的包袱,是我拖累了你,你本该遇到一个更好的人。我在心里呼喊。然而床上的李诗颜翻过身,似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已不在一个世界。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如她所愿。我走到窗边,看着她在睡梦中微微上翘的嘴角,再一次跃出了窗口。


                  5

我循着王刚指尖的烟草气息追踪到他所搭乘的出租车,他正在后座紧握手机与某人通话。透过其紧索的眉头,我意识到事态进展并不顺利,我听到经理表示刘振华已经落入他手中,不仅要王刚将50万现金原数奉还,还要求额外筹集50万赎金。

王刚看向座位的保险箱,此刻他可以不管不顾地带上钱远走高飞,不必蹚浑水,毕竟就他目前的情况而言,到哪里去筹集50万现金呢?

然而王刚还是依照对方指示来到位于市郊的一处竹林。当他沿着小径走到溪边,一栋掩映在林荫下的木屋出现在眼前,蹲在门边的猎犬开始狂吠。王刚环顾四周,竟发现身上的手机不知去向,这时他看到一条牛蛙拨开林叶走了出来。牛蛙身板挺立,高约两米,头上的颗粒似乎随时都会胀裂,圆鼓鼓的肚皮随着脚步晃来晃去,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红裤衩,王刚发现自己的手机正斜插在对方腰间。

猎犬停止叫唤,将身子凑到牛蛙脚边,牛蛙抬起一脚将其踹飞,王刚避无可避,索性走了出去。

“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牛蛙问。

王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尿意,眼下自己的处境就像是去男厕所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女生,对方非但不避嫌,反倒双手叉腰盘问起来。

“我是这个手机的主人,”王刚指向牛蛙的裤衩,“来这里找我的同伴,把你们经理叫出来。”

牛蛙提了提裤头,瞪起眼珠。“这里没有经理。”

“可他发给我的定位显示就是在附近。”

“那你肯定搞错了,这里没有信号也没有网络,连卫星导航都定位不到,是一处无名之地。”牛蛙双手环胸,用脚掌拍打地面,“除了我和我家主人以外没有活口。”

王刚一时语塞。

牛蛙瞧着他,脸上浮现出好笑的神情。“这里没有经理,除我之外还有两条青蛙,是我家主人今天捕获的,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青蛙和牛蛙有什么不同?”王刚下意识问。

“青蛙比较青,牛蛙比较牛。”牛蛙说完自顾自地点点头,随即推开木门。王刚感到一股夹带着霉味的气息迎面扑来,他探出脑袋,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经理和刘振华,他们面部发绿,裸露在外的肌肤变得褶皱且沾染上了黏稠的液体。两人身上的衣物都有撑裂的迹象,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蛹而出。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王刚吼道。

“是即将孵生的蝌蚪,找妈妈的小蝌蚪。”牛蛙说,“就像一个谎言会衍生另一个谎言,一点欲望会滋生无数欲望。”

王刚朝牛蛙逼近一步。“快把他们放了。”

“这个我可做不了主。”牛蛙摊开双手,“要问我家主人。”

“你家主人是谁?”

“别动!”一名老者举着猎枪从屋里缓缓走出。

王刚举起双手。“老先生,别误会,我是来找人的,”他指了指地上的刘振华,“他是我的同伴,您能不能放了他?”

老者皱眉,腾出手向牛蛙比了个手势,后者立刻趴在地上,转身跃出了房屋。

“今晚我遛狗时在湖边发现了他们,当时他们在地面扭打,浑身上下都是血,所以把他们带到了这里。“老者拨了拨枪口,“你又是什么人?”

“我并非有意打扰,更不是来找麻烦的。”王刚指了指地上的刘振华,“他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我带来的箱子里有50万现金,您看能不能把他赎走?”

老者收起猎枪。“打开箱子让我瞧瞧。”

王刚闻言掀开箱盖,惊呼一声坐到了地上,箱子里盛着密密麻麻的蚂蟥,正不断地往外蠕动。老者从桌上抱起一个罐子,倒了半罐的盐末后将箱盖合上,随即嗤笑一声。

“这就是你所说的现金?”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刚说。

老者摆摆手。“算了,你走吧。”

“可是——”

老者听出他想说什么,指了指地上的两人。“他们因为业障过重,肉身已经成为容器,再也无法返回现世了。”

王刚看向地面的两人,又瞧了瞧脚下的箱子,点点头转身走出木屋。阳光下的竹林间,牛蛙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嘴里叼着一根蜡黄的冒烟物体。

“用蚯蚓干和玉米须卷成的雪茄,”牛蛙说,“要不要来一口?”

“谢谢,不必了。”王刚走到溪畔,捧起溪水拂向脸庞,清凉的感触让他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曾失去过重要的同伴。”牛蛙摆了摆手,仿佛要将烟雾连同往事挥向脑后,“等我抽完这半支雪茄就送你出去。”

王刚刚想摇头,旋即四下环顾,竟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只好接受了牛蛙的提议。

五分钟后,牛蛙领着王刚穿过茂密的枝叶,步入一条小径,指向一处光线渗入的树丛。

“出口在那边,我就送你到这里——对了,”牛蛙把手伸往裤衩里摸索了一阵,“这是你的东西吧?”

王刚用两根指头夹起了手机。“谢谢,再见。”

牛蛙点点头,忽然趴在地上,恢复了一条牛蛙该有的模样,转身蹦跳几下后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王刚钻出树丛,走到马路边,蹲下身子大口喘息。


                  6

我想故事进行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没有再继续追踪下去的必要,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到医院陪在李诗颜身边更为舒心惬意,虽然我和她早已阴阳两隔。他们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了我的尸体,除了从脑颅渗出的红白液体以外,躺在地上的我简直同睡着无异。倘若集结世间所有坠亡之人举行一场“尸姿”选秀比赛,我说不定可以拿到名次。王刚后来通过网络平台,成功筹集到了妻子所需的医疗费,至于他的倒霉儿子也决定洗心革面,老老实实工作还债。李诗颜痊愈出院后继续在书店上班,利用业余时间为攻读研究生作准备。

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回归了正轨。

顺带提一句,有一天夜里我在大街上游荡,途经派出所时看到了刘振华和经理,他们正在接受问讯。

“为什么打架?”民警问。

“这个嘛,纯粹是出于个人层面的情感纠纷。”经理说。

“他睡了我的未婚妻。”刘振华说。

民警点点头,朝他们递出纸笔。“你们在这上面签字,因为扰乱社会治安,每人缴纳1万元罚款。”

“扰乱社会治安?我们当时可是在远离市区的城郊。”经理说。

“况且我们已经死了。”刘振华指出。

“生是我国公民,死是我国‘公’魂,你们能逃到哪里?两个大男人像娘儿们一样掐架,成何体统!”民警拍着桌面,“赶快签字滚蛋!”

“早知道这样,当初我真不该在国内发展事业。”经理边提笔边嘟哝道。

“你是海外侨胞?”民警问。

经理摇摇头。“但我四年前就办理了护照签证。”

“全世界都不会支持你婚内出轨!”民警摆摆手,“快点,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

几分钟后,我向走出派出所的两人打了一声招呼。

“你谁啊?”刘振华问。

“他是我之前酒吧里的驻唱歌手。”经理说。

“噢,我想起来了。”刘振华说。

“承蒙两位关照。”我说。

经理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眼。“怎么?你也死了?”

我点点头。

“年纪轻轻,女人都还没睡过几个吧?可怜。”

我张了张嘴。有些人到死都不会改变,原来这是真的。

随即我注意到他们衣衫褴褛,于是问:“你们对在那一片竹林间发生的事情还有印象吗?”

刘振华和经理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木屋,蚂蟥,蝌蚪。”我提示道。

经理忽然一拍脑门。“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

“是不是还有一名老者和一条猎犬?”刘振华问。

我刚想点头,一个庞大的身影从马路边的树丛中窜了出来。

“还有我!”

我转身看到了牛蛙,今天它穿着一件褐色西服,白色衬衫打底,还系上了一条橙色水珠纹领带。

“你上哪儿去?”我问。

“上班。”牛蛙举起手里的公文包,我注意到这家伙脚下还穿着一双特大号皮鞋。它注意到我的目光,神情地拍了拍鞋上的灰尘,随即盘腿坐下,开始在包里翻找起来。

刘振华和经理也在打量着它,后者从它出现时起就一直盯着它额头上的颗粒眉头直皱。牛蛙则不为所动地从包里抽出两张支票。

“这是代孕——是借助你们的身体作为容器进行孵化的费用。” 牛蛙把支票递给刘振华和经理,“辛苦了。”

正当两人不知所措间,牛蛙抬手看了一眼戴在左腕上的劳力士手表,瞪大了双眼。

“糟糕!我要迟到了!”说完它像一颗炮弹般喷射离去,只留下两张支票在空中飘荡。我伸手接住其中一张,看到支票上方印着“天地银行”四个大字以及排在一个X后密集的零,刘振华和经理显然也注意到了,后者往牛蛙背影消失的方向唾了一口。

我们三个人走到立交桥湖畔,商议接下去的行程。

“跟我想象中不一样啊,”经理往湖面抛出一块石头,“不是应该有天使来迎接吗?”

“你只配让魔鬼押送。”刘振华说。

“那也必须是女鬼才行。”经理说,“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不应该给你扣绿帽子,现在我向你道歉。”说完他郑重其事地朝刘振华鞠了一躬。

“别提了。”刘振华说,“我早忘了。”

“我真后悔没跟你喝几杯。”经理向刘振华伸出大拇指,“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么一死,好像也没看到有谁伤心难过啊。”

“这又不是拍电影,你还指望给你找几个群众演员哭丧吗?”我说。

一个身影往我们所在方向走来,对方脚蹬高跟鞋,步履蹒跚,一副醉态,我当即认出那是女酒托。她正握着手机,看上去像是在跟谁通话。一分钟后她蹲在地上,整个人像一片风中的树叶般不住摇颤,停靠湖畔的小舟在夜风中轻摆,湖面倒映出桥上的霓虹灯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时女酒托忽然站起来,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落入水中。我观察身后两人的反应,他们面无表情。

“死了就没必要再为她争风吃醋了吧?”经理问。

“同意。”刘振华说。

我叹了一口气,脱掉上衣往湖边奔去,心中暗自祈祷她能多撑几秒,不要那么快和这两个负心鬼碰面。


作者简介色文默声,青年作家。曾服役于中国某部队。主要从事酒店业,业余为吉他驻唱。文学、舞蹈爱好者。著有短篇小说集《死的十种色彩》。




编辑:胡刚刚      制作刘倩
配图来自VEE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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