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树铮文章二篇:夫妻 流亡夫妻

文摘   文化   2024-04-21 11:37   美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7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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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写自己的人生际遇、往事回眸,平实的叙述哀而不怨,克制而温婉,细腻而缜密。


夫妻
 
他们都不到三十岁。她是个初中教师,圆脸长辫,即使颦眉蹙额,颊上也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是浮在水面的两朵睡莲。他本是旧家子弟,天生的书卷气,擅书法,解吟哦,但偏偏学的是数理,在师范教数学。他们组成了一个宁静的小家庭,尽管外面的世界正颠风狂雨,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
 
他们有一张双人大书桌,对面而坐。书桌中央,笔筒、砚台、墨水瓶……排成一列,他说,“这是我们的楚河汉界。”晚上,各据一方备课改作业。备课上有什么疑难,她就问他。学生的作文里经常出笑话,她就把本子递过河界,也让他一笑。到一定时候,她就起身冲两杯麦乳精,于是相对而饮,说些闲话,或者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彼此相顾微笑。她的酒窝在灯影下若浅若深。
 
他们都很细心,有条理,书桌上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彼此也从不去翻对方的东西,怕翻乱了。有个晚上,男的被同事叫去探望生病的老先生,匆匆出门,书桌的抽屉没有关拢。女的过去推上,就在推上抽屉的刹那,一眼瞧见了四、五本笔记。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本本翻开来看,都是些读书笔记、备课笔记、工作笔记……。但也翻出了一张夹在本子里的存折,有三千元之巨。他哪来这么多钱?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她把存折依旧夹进本子,放好,推上抽屉。她觉得心里有几分荒凉。
 
次日,她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悄悄提起这件事。朋友说,“你问他去啊!”她摇摇头:“怎么出口呢?”朋友瞪着她:“怎么出口?他是你什么人?要不,还有个办法,你把存折藏起来,他自然会来找你。”她反倒笑了:“那怎么行?再说,他也不见得会来问我,我知道。”朋友叹一声:“搞不清你们是怎么回事。”
 
她终于一声都没有吭。他们照旧各据书桌一方,改作业备课,照旧说些闲话,照旧冲麦乳精喝。只是有一回,灯下相顾,彼此发现好像有什么话正在对方唇间挣扎,于是几乎同时问:你要说什么?结果双方一笑,于是几乎又同时问:你笑什么?
 
他们侥幸地从五十年代走进六十年代。这一回男的没有逃掉,出身不好,又有亲属在台湾,大字报上说他朝也盼晚也盼就盼着蒋介石反攻大陆。他被关进了牛棚。她每星期去看他一次,带一些替换衣服,带半条烟——他是在牛棚里学会抽烟的。有一回探望的时候,他悄悄跟她说:“书桌抽屉的笔记本里有张三千元的存折,放好了。”“哪来的钱?”她问。“十年前,托人把老家留下的一处房子卖了。”“我从没有听你说过。”“我是给我们的孩子存下的,一直想等有了孩子再告诉你。”她埋下了头:“其实,我早知道这存款了,我……。”他笑了:“我知道你知道,你把存折夹错了地方。”“那你为什么还不跟我说?”“我一直在等你问我。”“我怎么会问你呢?说你背着我藏私房钱?”“你不问我,我怎么好说呢?说你偷偷翻我的东西?”她抬起头,笑了:“你啊!”那两朵睡莲湿湿地闪着光。但她没有告诉他,他前脚进牛棚,后脚就来了一帮人,将他抽屉里的东西统统倒进纸箱拿走了。因为她觉得这些已无关紧要。
 
 
流亡夫妻 
 
一九六七年五月我被黑布蒙眼押上拖拉机,抛到荒凉的戈壁滩上,一个也就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交贫下中农专政。有天半夜两个扛枪民兵用绳子绑了我双手牵上月冷风寒的戈壁,说是要活埋,死生由命了,结果只是恐吓。六月初,历劫回城,武斗正炽,我逃回了苏州老家。
 
妻当时还仅是见过三次面通了三年信的女友,她也避乱还乡——四川乐山。我们很快联系上了。于是,我匆匆到乐山,她又随我一起回苏州。父亲叫她“张小姐”——“小姐”这称呼那会儿还黥着地主资产阶级的墨印呢!有一天,父亲当着我和“张小姐”的面说:“我看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就趁现在把事办了吧?”我和“张小姐”商量了一整天,第二天我告诉父亲:“就趁现在吧。”今朝有婚今朝结,明日——谁知道明日是怎么个样呢?我和“张小姐”一起上理发馆,我剃头,她吹发;理发馆出来又一起上照相馆,照相师问明是结婚照,就将我俩的头摆成“八”字。没有结婚登记,也没法登记,没有结婚仪式,也没有想到要什么仪式。父亲跟我嘀咕了一句:“连戒指都没有,全收走了。”就几个近亲,上饭馆吃了一桌,算是婚宴。席间,姐姐说:“开年可以抱小人了。”
 
两个月后,秋风萧瑟,武斗降温,最高指示从天而降,要求干部职工回原单位“斗批改”。别无选择,我们只得回去。到了乌鲁木齐,各奔东西,妻回石河子工二师医院,我回奇台中学。临岐执手,妻告诉我她怀孕了。怎么办?孩子要还是不要?商量的结果是:要!管它沧海横流,生下来再说!“大概什么时候?”我问。妻说:“七月。”
 
学校里两派联合不起来,一个冬天,我们这些黑帮就干些零活,运煤送肥之类。冰化雪消了,春天一蹭而过,武斗风随夏季而来。一天,学生来偷偷告诉我,说是明天全县要抓牛鬼蛇神游街,趁早走吧。我就连夜出亡,第二天到乌鲁木齐,住在新疆大学学生宿舍。我给妻写信,没有回信,打电报,没有回电,电话又打不通,一筹莫展。只能每天在校园里转着看大字报看传单。而形势日紧一日,都在传大武斗就在眼前了。
 
这天中午我在校园踱步,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名字,声音细而颤,直钻心窝。我立定,回过头去,两丈开外,一个清瘦女子,白衫白裙,正站在杲杲烈日下。天啊,是妻!我们慢慢走近,像是走在梦里。我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妻愣了半晌才道:“是个儿子,六月十八生的,二十天了。”“在哪儿啊?”“昌吉,”妻的眼泪跟着滚滚而下。妻告诉我,一个月前,她就离开师医院到了昌吉州医院,同学小米在那里,全靠小米照顾。妻说,她给我写过信发过电报,都没有回音。长途电话老打不通,后来通了,接电话的学生说:“他已经走了。”妻对着话筒就哭起来,幸亏对方接下来说:“走新疆大学了。”于是妻找来了,穿了白衫白裙。孩子怎么办?只有先送四川了,而且得趁早。我们分了工,我负责买车票、通知家里。妻说:“儿子还没有名字呢!”“先取个小名,生在昌吉,就叫吉吉。”
 
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在火车站会合。小米夫妻提着旅行袋、大网兜从昌吉送妻来的。网兜里是脸盆、暖瓶、奶瓶、糖瓶、奶粉瓶、果汁瓶……一路叮叮叮当当。妻抱着襁褓,儿子脸上笼一条纱巾,挡日头。我揭开纱巾,小家伙正在睡,淡淡的眉毛挽着浅浅的结,在愁呢。妻说,“我没有奶水,路上只能冲奶粉了。”   
 
到成都已是半夜,拂晓才有车到夹江,她弟弟在夹江接我们回乐山。路上两天只打了几个瞌睡,就想找个地儿躺一躺,但车站内几无插足之地,站外广场上,苔藓一般满是候车的人。我发现有卖草席的,就去买了一条,找个空挡铺下。钞票、粮票、车票贴身藏好,旅行袋、背包当枕头,大网兜搁在身畔,我们俩左右侧身睡,孩子围在中间。天上没有星星,闷热的夜。
 
我和妻说好轮着睡。但最后都睡着了。有人在踢网兜里的脸盆,这才把我们惊醒。是两个员警,“你们胆子好大,不怕坏人把你东西拿了?”天亮了,正飘着雨星,下雨了。我一看表,还有半个多钟头了!于是慌慌张张收拾起东西,抱起孩子,卷起席子……奋斗了半个钟头,终于在车上坐定。妻抱着孩子,看着我,突然脸色一变,说,昨天下车到现在,小家伙没有动静,也没哭,不会……。我们彼此傻了,都害怕了。心通通跳,赶紧打开婴儿包,这还没有满月的儿子,正安安静静睡得香呢!我们笑了。火车开始广播,放着“东方红,太阳升”,窗外雨下大了。 

(选自宣树铮《锦瑟无端五十弦》,2023年10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作 者 简 介

宣树铮,1939年12月生于苏州。1976年起发表小说和译作。作品有小说、学术著作和文论等,译作《文书巴特贝》获国内首届译海译文奖。曾为《世界日报》副刊、《侨报》专栏作家。并曾出任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长和纽约华文作家协会会长。


5月4日宣树铮新书发布会信息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AACW)和法拉盛图书馆将于5月4日共同主办作家宣树铮《锦瑟无端五十弦》新书发布会。这是宣树铮先生旅美后创作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汇集了《阴历年》《祭祖》《姑婆》《四姐》《甲子回首》《荒城拾梦》《夫妻》《初为人师》等70余篇佳作。


作品表达了作者对故乡江南细腻生活的回忆以及对亲友的深情怀念。宣树铮先生学养深厚,阅历丰富,感情深沉细腻,文字老道质朴,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代人的苍凉往事,为一个时代的离去留下了生动的文字影像。


本会诚意邀请作家,师友和热爱他的文字的读者们莅临活动。异地线上亦可参加。
活动时间:5月4日下午1:30pm-4:00pm
地点:法拉盛图书馆三楼会议室
线上:queenslib.org/3vDx2
会议号码:83399269334 密码:0504
交通:法拉盛缅街,可乘坐7号地铁在法拉盛下车。




编辑/编发:唐简

插图:VEE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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