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刚刚:威威与我
文摘
文化
2024-03-03 07:03
美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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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作家、画家和她的爱鸟的故事。如果你也有宠物,你会懂这种感觉。
《威威的肖像》胡刚刚
搬到阿拉巴马州后,我的生活渐渐趋于平静,有时面对空落落的房间,难免心生“寒食后,酒醒却咨嗟”的怅然,于是养了一只鹦鹉作伴。“你真可爱,我叫你威威好吗?”相处第一天,我按照宠物店老板教的方法,把右手食指伸到这只不足八周大的玄凤鹦鹉肚皮底下,它立刻迈出藕色的脚爪踩上来——这是攀禽类特有的对趾足,前后各两趾的结构有利于攀爬和抓握,象牙白的指甲如同弯月,脚面和脚踝上绣满了精致的网状纹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脚掌将我的手指紧紧裹住。生平第一次感受着雏鸟脚掌的微热,我欣喜得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坠入星辰环拥的宝石谷,璀璨是唯一的地图。我端着威威在屋里踱步,它浑身羽毛膨起,像个瓷实的绒线球,可其实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欢迎来到你的新家。这是闹钟,这是微波炉,这是写字台……”我向威威展示为数不多的家具——经济局势尚不稳定,我不知道工作能保住多久,所以没把寓所布置得太复杂:“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的写字台前看书或画画,你的笼子紧挨写字台,这样你总能看到我。”宠物店老板告诉我,这种鸟很聪明,人陪它的时间越多,它就和人越亲。我是独生女,知道没有玩伴的滋味,知道逃不出窝居的寒暑假期是如何被疯疯傻傻的自言自语和挖空心思的自娱自乐所充斥,我知道那种感觉,所以决心一定不让威威孤独。我把威威小心翼翼放回笼子。它的“别墅”是我几天前就布置好的——门边蓝色秋千顶端悬挂着一对印花铜铃铛,长长的软木梯从笼顶正中垂落,木梯左侧并排放着食槽和水槽,右侧拴着一个覆满彩珠和长穗的椰子壳。粗细不一的枝条环绕木梯,高低贯穿了整个空间,它们是供威威攀爬的“山间小路”。我仔细观察威威——流线型的苍青色身体霜辉星点,剑状尾羽几乎占身长一半,两朵腮红在鹅黄的冠毛下茜意荦然。一抹琥珀唇彩为打上鸭卵青底色的镰刀嘴平添了几分胶状质感。鼻孔小巧,圆如纽扣,每条闭合曲线边缘都闪动着半透明的绒毛,令我想起刚采摘的鲜栗子那毛茸茸的外壳。它端坐在秋千上,侧过脑袋,眨着晶莹的黑眼睛望着我,仿佛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花。这是多么生动的静止!难怪1832年德国科学家约翰·格奥尔格·瓦格勒在澳大利亚初见玄凤鹦鹉时会用Nymphicus hollandicus为其命名,Nymphicus是“小精灵”的意思。威威是从异域飞来的精灵,是汇集了绚彩的图腾,是沉睡在童话里的密码,等待我用心去破解。为打破宁静,我伸手拨了拨它头顶的铃铛,它的冠毛顿时竖成一面小旗。我在养鸟指南上看过,玄凤鹦鹉警觉时会不由自主撑起冠毛。“别害怕,这些都是你的玩具。等我出门后,你要好好研究它们。”我拍拍威威的脑袋。它眯起眼睛左右摆了摆头,似乎要甩掉紧张不适的感觉。我每天都同威威聊天,给它讲我独自飘洋过海来美国留学,从名校毕业后本想大施拳脚,却被突如其来的全球金融危机搞得措手不及,几经辗转流落到这个小镇,靠一份鸡肋工作维持生计;给它讲我对工作内容既不擅长又无兴趣,整天闷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效率甚低,胸口总像堵着冰坨,化了是瀑布泪,不化是刺骨锥;给它讲此处华人寥寥无几,同龄华人近乎绝迹,周末假日索然无味,连个像样的中餐馆都没有;给它讲我不愿与旧友联系,怕被笑话放弃了国内不愁温饱的生活,跑出来折腾好些年,却混得这般下场……我无所顾忌地向威威倾诉种种不如意,这些不如意恰恰是我平素无法与人提及的。我把祥林嫂的特征重现得淋漓尽致,威威则是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用无底洞般的耳朵吸收我的积郁。“威威,给你讲个故事,印度有个民间传说叫《三个金雕像》……”我模仿父亲给我念枕边故事的语调为威威娓娓道来。小时候我睡觉前总缠着父亲给我讲故事,难为他经常出差,只好把整本童话念下来录到磁带上让我听。父亲的声音低沉舒缓,没什么明显的抑扬顿挫,却是催眠的良方,有好几个故事念到后一半的时候嗓音都嘶哑了,我仍旧百听不厌。“威威,你说,你倒底是耳进口出的快嘴雕像,还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健忘雕像,还是把什么都装在心里的智慧雕像呀?”讲完故事后,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威威,我希望它是个快嘴,因为我曾经拥有太多太多“涵养十足”的毛绒玩具了,它们体内每团棉花都浸满了我的谆谆教诲,而我渴望的是交流。看着威威默不作声、豆眼圆睁的傻样,我有些气馁,又觉得可爱。孩子的脾气很简单,大人有时候就是猜不透。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礼拜,一天我下班到家,刚开门就听见威威急促的尖叫:“啾!啾!啾!”好似火警大作,直刺耳膜。“威威?怎么了威威?”我以为它出事了,来不及脱鞋就跑到笼子前。只见威威在木梯上像踩弹簧一样有规律地起伏着身体,看到我之后立即放低了声音。我疑惑地把手伸进笼子,轻轻抚摸它的后背,它的叫声随即转变成了一种细微的、颤抖的、连续的吱扭声,好像盛满鲜花的竹编摇篮在晚风里晃动,好像牛奶瓶盖被一圈一圈拧开,又好像婴儿撒娇时哀伤无助的呜咽。“你想我了吗?”我惊讶地把它捧到眼前,它使劲把脑袋伸过来贴着我的脸,继续在我耳边吱扭吱扭地哼叫着。它的绒毛软极了,软得像仲春晌午醉人的阳光,我浑身如过电般酥麻,心也化成了一滩草莓酱。从此威威变得无比粘人。我一回家,它就吵着要爬到我肩膀上,如果我来不及让它出来,它就在椰子壳、木梯和食槽之间循环往复地穿梭,把头伸到铃铛的钟罩里拨动金属小锤,把椰子壳上的彩珠咬得咯咯直响,把大个的种子叼出来抛到笼底,倒挂在最高处的枝条上展开水墨画般优雅的双翅……总之用尽办法引起我的注意,直到如愿以偿。然后,它会站在我肩头一声不响地观察我做每件事,我的手挪到哪里,它的眼神就跟到哪里,扫地、倒水、热饭……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它放出的风筝,一样也不能脱线。它惊人的模仿力逐渐崭露出来,微波炉的滴滴声,闹钟的哒哒声,流水的咕咕声,家里所有响动让它从头到尾学了个遍,并且能提前预报。只要我往微波炉前一站,它就会自动发出以假乱真的按钮启动声。有一次我没留神,被它的恶作剧唬住了——分明听到饭已热好的声音,却见微波炉还在转着,扭头看看笼子,威威正蹲在食槽上含着一颗瓜子若无其事地望着我。我哭笑不得,看来它的“快嘴”果真如我所愿。我每天不再在办公室磨蹭到很晚才离开,而是抓紧时间干活,一到点就往家赶,因为家里有个小生命在眼巴巴地等着我。我想威威一定是期盼我的,否则它就不会在我进门时叫得如此焦急。记得幼儿园时代,我每天最兴奋的时刻就是等母亲来接我回家。那些五彩缤纷的插片、积木和橡皮泥早就被我玩腻了,紧闭的教室大门才有无穷魔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心里默念“芝麻开门,芝麻开门。”终于,门开了,母亲大步流星走进来,我像蓄势待发的火箭一样,欢笑着发射进她张开的双臂。那时候我踮起脚才能够到母亲的肩膀,她需要弯下腰抱住我,而今,我得微微弯腰才能抱住母亲。我有多久没抱过母亲了?她的气息总是隐隐约约地缭绕在我悠长的期盼里,那期盼就像劳顿之后酸痛的身体渴望一缸飘满玫瑰花瓣的泡泡浴,或者长途跋涉之后干渴的喉咙渴望一壶幽香缭绕的冰茶一样。我相信威威期盼的,必定也是一个长长久久的怀抱,每天面对同样的玩具是无滋无味的,就算把椰子壳上所有的长穗都抽出来,把枝条表面啄出千奇百怪的图案,把铜铃铛摇得震天动地,就算把每个玩具的每个零件都玩出花样,又怎能比得过脖颈下最敏感的神经被指尖轻触的刹那?我喜欢把耳朵贴到威威温暖的胸脯上,聆听它密集的心跳,玄凤鹦鹉的心跳每分钟可达二百零六次,高速的新陈代谢使它像个不断发热的小恒星。我喜欢把手指伸到它层层叠叠的翅膀下取暖,洞穴里的太阳是篝火最柔软的光晕,星彩划过便擦出一连串甜蜜的悸动。我喜欢它的脚爪像戒指一样扣住我的肌肤,这样它蓬勃跳动的热量就会一丝一丝渗入我的血液。我安寐时,它羞红的脸蛋和动人的明眸时不时浮现,让我在梦里都能笑出声来。为了让威威营养均衡,我尝试喂它各种蔬菜水果,花椰菜、黄瓜、苹果、香蕉、葡萄……有时候它不知道我递给它的是什么,吓得竖起冠毛,鼻孔里嘶嘶地往外呼气,我就把果蔬剁碎,混在鸟粮中引诱它吃下去,这做法像母亲把我不爱吃的青菜藏在肉馅里为我包饺子一样。威威吃东西的样子很有趣,先观察一下食槽里食物的种类,然后小心翼翼叼起一粒种子,用月桂色的小舌头顶着种子,让种子在嘴里转个圈,调节到合适的角度,接着上下喙啪地一合,像胡桃夹子一样把壳敲开,灵活地舔出种仁吞下,吐出种皮,满意地咂咂嘴,继续从食槽中寻找下一个目标。它从我手心里吃食时,尽量避免喙尖戳到我的手掌,如果种子夹在指缝里,它就侧过头把种子轻轻拨出来再吃。不过我依然能感到它的舌头似有若无的碰触,仿佛一片花瓣扫过我的心弦,一下,又一下,渐渐就连成了一支曲子,一支简约却复杂、浅显却深沉、平和却灵动的曲子,一支灌满了安逸与幸福的曲子。我每天都为它清理笼子,用海绵沾着混合了白醋的热水把笼子擦一遍,喷上宠物鸟专用杀菌液,再把垫在笼底的报纸换成干净的。威威蹲在枝条上好奇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时而拍拍翅膀,时而抖抖尾巴,时而抬起灵巧的脚趾清理冠毛、嘴角和鼻孔。我常对它说:“你一定要健康长寿,因为你要陪我很久很久,直到我长出白头发来。”渐渐地,我发现威威对我的爱抚有了主动回应。我一叫它的名字,它就发出“啾”的一声作为回答,无论我是否在它视线之内。有一次我故意把音乐声放得很大,随即躲到墙后,在咚咚作响的节奏里轻轻叫了声“威威”,那声呼唤连我自己都只能勉强听见,却被威威灵敏的耳朵抓住,它立刻以盖过音乐的分贝回应着,并伸长了脖子寻声观望。每当它站在我肩膀上发现我扭头看它时,都探过头来亲亲我的下巴,花蕾般的舌头舔得我痒痒的。它把我的手当作指挥棒,我一翘兰花指,它就扯开喉咙猛放连珠炮,紧锣密鼓的啾啾声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只要我一攥拳,它立刻收声,闭紧嘴巴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瞅着我,眼睛比冬夜的烛火还要明亮有神。我把它放在地上,它会微微乍起翅膀,翘起尾巴,像跟屁虫一样追着我跑,小脚丫在木地板上踩得啪啪响,为我的心跳标上一串逗点。最滑稽的要数爬楼梯,它先用喙扒牢上面一级台阶,将重心前移,然后一条腿迈上来,另一条腿使劲一蹬,身体向前一跃,大功告成。我把它爬楼梯的过程录制成视频传到网上,几天内吸引了上千观众。我与它说话它素来静若处子,我与别人交谈它却聒噪不止。只要我一打电话,它就引吭高歌,我讲它讲,我停它停,害得我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只能躲到屋外打。起初我不解,甚至有些愠怒,直到看了一个宠物记录片,讲的是一位老妇人饲养的金刚鹦鹉经常偷袭她先生的脚趾,因为在它眼里,老翁是与它争夺主人的对手,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威威在吃醋!于是我打电话就站在笼子前看着它的眼睛,让它以为我在对它说话,它终于安静下来。玄凤鹦鹉的智商堪比三四岁孩童,或许等威威再大一点,这招就不奏效了。婴儿也有丰富的情感,可他们只能用哭或笑来表达情绪的一部分,其余部分隐藏在肢体语言的密码里,也许一个眼神、一个抬眉、一个抿嘴,就能把最真实的自我完全呈现出来,不过那是基于百分之百信任和依赖的、人性中最宝贵的密码,是只有至亲才能读懂的密码。我努力解读威威传递给我的密码,同时也向它反馈我的情感,我教威威说“你好”,只重复了几遍它就掌握了,然后冲我你好你好地问候个不停——耳畔时常飘来母语的感觉是美好的,比品尝笼蒸人参果还妙不可言,哪怕听起来不尽标准,哪怕仅仅出自于一只不足盈握的鹦鹉。
胡刚刚英文散文集The Story of Vivi and Me封面
威威,你知道孤独的感觉吗?孤独就是每天晚上躺在跟人合租的廉价公寓里那个从跳蚤市场淘来的二手床垫上,盯着天花板一角啃墙皮的毛蜘蛛发呆;是蒙在母亲从老家捎来的蚕丝被下面,偷偷哼着儿时烂熟于心的摇篮曲,却呜咽得唱不成调调;是正襟危坐在小洋楼里装修得古香古色的书房中,凝睇龛火,手攥兔肩紫毫笔,却不知从何抒发沉积过久的客愁;是坐在一堆金发碧眼的橄榄球球迷中间,对他们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心如止水,只看见窗外中秋的月亮把面前一盅美酒映得惨白,却再也寻不到当年与我对诗的故人。人在异乡,难免伤怀,好在孤独已不再分分秒秒如影随行,因为,威威,至少我还有你。每逢周末,我都坐在洒满阳光的写字台前俯首静读。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威威会用嘴碰一碰秋千上的铜铃铛,一听到铃铛有动静,我就抬头轻轻叫一声:“威威,”它则“啾”地回应着,然后交替着把翅膀和腿向外伸展,好像人抻懒腰一样,这是玄凤鹦鹉表达愉悦的方式。有时候威威会钻到椰子壳里,把头埋进翅膀,只露出半个眼睛注视我,不一会儿,银灰色的眼睑慢慢合拢,沉入甘眠,直到房间光线转暗,天际余霞成绮。这场景总令我忆起儿时悠闲的假日,我蜷缩在沙发里看漫画,时不时抬头瞅瞅伏案工作的父亲,他总是很忙,我们之间长久的无言是一种难得的默契。我看累了就躺下打个盹,朦胧中感到父亲为我盖上他的大衣。呼吸他留在襟袂间的气息,我可以安稳地睡上很久。鸟儿会做梦吗?它们的梦里流动着怎样一个世界?那里的彩虹是七色的吗?有没有比天空更广阔的迷宫?威威的梦又是什么样子的?它的深闺有没有上锁?它的安乐窝是不是我用手掌捧成的鸟巢?它是否也如我一样,在心头镌刻了对花朝月夕割舍不去的挂念?挂念是藏在袖筒里的锦绘,是蚌肉磨成的珍珠,我用时光的青丝把对威威的挂念一针一针织成一帘帷幕,让它笼罩在我欢悦或者落寞的每个瞬间。“威威,站好别动,”我把它放在摆满野玫瑰和百合花的窗台上为它拍照,因为我想为它画一张肖像。它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好几次试图顺着我的胳膊往上爬,都被我放回了窗台。我为它拍了七八十张特写,从里面挑选出一张光线和角度最好的作为参照。我混合了六种颜料画它的眼睛,紫棠、荼白、石青、藏蓝,它们斑斑驳驳地交织在深褐的巩膜和墨色的瞳孔上,反射出我的倒影、细密的花瓣、透光的窗幔、旋卷的调色板,反射出只属于我俩的、无牵无挂的整个宇寰。笔尖在纸上婆娑起舞,我想让所有人知道,我拥有一只颖悟绝伦的鹦鹉。威威每年换两次毛,我趁机收集了许多它脱落的羽毛,按照长短和颜色分类,展平后夹在一个硬皮本里。每根羽毛上的图案都独一无二,有的像云层的暗影,有的像松塔的鳞片,有的像沙滩上的浪痕,有的像蘑菇伞底的条纹,它们是威威的祖先用基因密码编织成的图谶,是藏在古老族谱里的无字天书。这些精微的隐语像缭绕在鸳衾绣帐下的梦境、封锁在沉船里的藏宝图,令我驰思遐想。生命的密码太深奥,管中窥豹的我惟有诚惶诚恐地承接。威威不知道我做的一切,我想就算它知道了也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就像我当年不理解母亲为何收集我的乳牙并视为珍宝一样。那是对不求回报的默默付出认真的反刍,是对不再重来的生命轨迹虔诚的祭奠,是对百味杂陈的流金岁月欣慰的怀念,是用一点一滴的爱浇灌出来的深沉的不舍,这种不舍,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有一次威威把我吓得够呛。夜半更深,也许是被从房顶蹿过的松鼠或者野猫惊到了,威威突然在笼子里横冲直撞。等我连滚带爬地下床开灯,打开笼门,看到浑身是血的威威呜呜悲鸣着,踉踉跄跄地往我身上爬时,我的胸口像被针刺一样痛,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威威撞断了翅膀上三根大羽毛,鲜红的血在它身上画出令人惊悚的斑点,像毒药般蔓延进我每根神经。我为威威上了些药,把它抱在怀里抚摸了好一会儿,它才安静下来,然后卧在我的手心里睡着了,我端着手,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那时候是凌晨两点,可我异常清醒,自从有了威威以后我夜里睡得很轻,笼子里一点响动就会令我精神紧张。宠物医院夜里不开门,我只能等到第二天带它去看病。那几个小时的煎熬对我来说特别漫长,像平板支撑运动做到极限,身体随时都会瘫软下来。幸运的是,威威没有伤到动脉,兽医检查了它的翅膀后说无大碍,并告诉我玄凤鹦鹉胆子小,如果听到异常声音,会失去控制地乱飞,如果恰好是夜里,则很容易撞伤自己。于是我赶紧买了一盏小夜灯放在笼子旁,每晚按时打开,从此威威再没受到过惊吓。“今天我陪同事到养老院做义工,”有一次我对站在肩膀上梳理翅羽的威威说,“我看到了很多时日不多的老人,没有亲人来探望,整天躺在床上,听不清,看不见,说不出,也吃不下,连翻身都要靠护士帮忙。最可怜的是他们还有感情,还能思考,只是再也无法随心抒臆……”我从冰箱里拿出胡萝卜和煮鸡蛋,把它们切成小块拌在一起,这是威威最喜欢的零食,“其实人生短短几十年,怎样面对生活就是闪念间的事情。”花开花谢,云收雨散,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就像切萝卜,耗力越大切得越碎,反而越得不到设想的模样。那些堆在角落里的灰尘,总被我用望远镜全神贯注地看,看得天愁地惨、满目疮痍,结果忘了足履之下的璞玉,何必呢?我把切好的萝卜和鸡蛋搅拌均匀,放在小玻璃盘里。威威开心地从我肩上爬下来大块朵颐 ,吃得吧唧吧唧摇头晃脑,不一会儿就糊得满嘴都是,然后迅速挪到我手边,把嘴在我袖口左擦右抹。“哎呀,你把我刚洗好的衣服弄脏了!”我高高扬起巴掌,威威仰头看着我的手朝它落下来,越落越慢,最后落到脊背上变成了轻柔的抚摸。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威威的体重增加了三分之一,它的体型更加圆润,羽翼也更加丰满,它展开翅膀时摄人心魄的美丽会令其它所有同类黯然失色。所谓家有鹦鹉初长成,只是我仍旧感觉不到它的重量。有时我想,如此柔弱的一介生命,却是这般灵气斐然,它轻如烛影的身躯,在我心中有着千斤份量。记得高中成人礼结束后,我问红光满面为我拍照的父亲:“你和妈妈把我拉扯这么大,吃了不少苦,是不是挺后悔的?”父亲惊讶地说:“为什么后悔呢?孩子给父母带来的快乐是无价的。你让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我们从不后悔。”我本以为父亲有所保留,现在觉得他是发自肺腑。我告诉威威,有了它的日子里,我开始静心投入工作,上班不再如坐针毡;我办了健身卡,每天午休与同事结伴锻炼;我试着结交新朋友,他们跨越年龄种族,来自世界各个地方。我眼中的一草一木日渐秾丽,雨迹云踪也褪去了原先的阴凄,而威威,正是这番渐变的见证者与催化剂。它是春昼的晨曦,冬夜的温泉,柘火的精灵,它温暖了岁月的寒冷和冰封的寄托,为我的生命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乐。多少次我对星空许愿,希望这份纯如皎月的美好可以永远延续,尽管我知道世间没有永远,但我希望至少可以拥有相对的持久。玄凤鹦鹉的平均寿命是二十年,威威与我相依为命的漂泊羁旅才刚刚开始,我们面前未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那是一个周六的清晨,我给威威冲完温水淋浴,用吹风机把它的羽毛烘得蓬松闪亮,让它看起来像一位准备出席盛装舞会的贵族。这时,从后院传来阵阵奇特的鸟鸣,这鸣啭并非来自于日常出没的冠蓝鸦或者红雀,我不禁推门观望。不想身旁小憩的威威冠毛竖起,惊啼一声,向门外纵身一跃,腾空展翅,在蓝天上划过一道弧线,消失在邻居家砖红色的屋顶后。有大概五秒钟,我没反应过来倒底发生了什么,好像一桶玻璃碴呼啦一下倒进脑子,让意识跳了闸。一阵晕眩后,我疯了一样跑出去,被排山倒海的惊惧推挤着——密集的砖房、低矮的云、刺眼的日光、焦灼的土地。我跑过邻居的后院,跑到对面的小街,我撕破沉重的空气,喊着威威的名字,我挨家挨户敲邻居的门,求他们留意在窗前逗留的金头赤脸的鸟儿。整整一天,我在外面如鬼魅般游荡,我扒开每一丛灌木,踏进每一片草坪,手臂被桠枝划破,脚踝被蒺藜刺肿,我一遍遍叫着“威威”,却再没听到啾啾的回应。夜幕降临,我回到家,屋里黑洞洞的。我直勾勾盯着鸟笼,浑身不住发抖。耳边似乎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威威?是威威吗?”我轻声呼唤着,竖起耳朵聆听着,可四周是恐怖的阒静。钝痛从脚底向全身蔓延,蔓延到喉咙死死卡住,咽不下也吐不出。我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我本不应把门打开,我本应料到威威的敏感,天黑了,威威会冷的,威威会饿的,威威会怕的。我把手放在开关上,却没有勇气打开灯。我害怕面对写字台旁的空笼子,害怕嵌在光线里的记忆会在瞬间坍塌,压碎我被掏空的心。接下来的几日,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把寻鸟启示贴在社区、宠物店和宠物医院的公告栏上。我问了所有能问的人,查询了无数网站,反反复复搜索玄凤鹦鹉的归巢能力,得到却的是千篇一律的答案——属于游牧一族的玄凤鹦鹉不识归途。于是我明白,威威走了,它永远不会回来。我的灵魂缺了一个角,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只威威。日子还在继续,每当我驾车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行驶,都会觉得面前的路变成了一条苍白巨蟒,扭曲着将我引向没有终点的虚空,在虚空中我的身体融化成沼泽,倒映着威威若不禁风的脚掌踩在尖草利石上、纤尘不染的双翼挣扎在雨雪沙尘中、凄厉绝望的叫声循环在没有回音的深渊里……所有影像如剪刀、如匕首般剜着我结不了痂的伤口。我感到自己正残喘在烛火缺氧的焰心中,目睹着一个又一个美好向我翩翩飞来,它们在我眼前一点一点被吞噬、焚烧,化为灰烬。我依然会梦见威威,不过是在比黑夜更黑的黑暗里,威威散落的羽毛四处飞散,还有野猫无声的脚步、鹰的嚎叫、虫豸的啮咬、深穴、斑斑驳驳的鲜血、挽歌一样的哀鸣。我尖叫着惊醒,全身冷汗,手脚抽搐,泪流满面。“妈妈,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威威……”我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向母亲哭诉,她耐心听完我冗长的苦闷,叹了口气说:“傻闺女,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怎么能不知道思念的滋味呢?你太不了解你妈了。”骤然间,我的心漏跳了一拍,随即是长久的无言。也许我真的太不了解母亲了,或者说太不了解除“我”之外的一切了。我每天被自以为重要的诸事所困扰,却错过了不知多少再也无法挽回的瞬间。临出国前,母亲捂着胸口、强忍泪水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脑子里正忙着悉数出境入境的各项证件;出国后,我有时忘开手机,等开机后接到母亲的来电,听到她惊慌失措、不住颤抖的语调,我笑话她反应过度;上班后,我因压力大、心情抑郁而头痛失眠,看到视频中的母亲为此愁得坐立不安,我抱怨她为我捎来的安神茶没有效果。在父母向我源源不断传递着爱的密码,我却不屑一顾的日子里,我有没有用过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去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呢?我经历过的那些难以忍受的孤独,难道父母就没有体会过吗?月落星沉,大同小异的日子来了又去了,我过得忙碌不堪,又糊里糊涂,很多日久岁深的片断经不住细想,一想就是锥心的痛。从未意识到自己义无反顾地远走高飞于父母而言是何等的悲切与不舍,本能却令我无法抗拒天宇瞬息万变的魔力,纵使后来一路坎坷,也不曾萌生折返之念。如今,威威又何尝不是重复着我的昨天?它踏上远征的时刻,是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心碎的声音?它会想我吗?它会怨我吗?它会恨我吗?所有答案,我也许永远无法知道。所谓因果轮回,万灵皆通。缘分的事,又有谁能说清呢。两个月后,我为威威画的肖像入选全国画展。我在画展结束后去取画时,遇到一位艺术收藏者,他对我的作品连声称赞,说我把鸟眼画绝了,画得好像能看穿人心一样,并愿意出高价买走这幅画。我遗憾地告诉他,这幅画是非卖品,因为画中的鹦鹉已经离我而去了。他颇感不可思议,不住地对我说,小鸟长大了自然会飞走的,再买一只就是了,你用卖画的钱能买上百只这样的鸟。无论他怎么劝,我都不肯卖。最后他拗不过我,摇着头走开了。我用软布把画包好,一共包了三层,然后抱着画走出展厅。外面下雪了,天空的颜色是哭过的。蒲公英般的雪花无声飘落,融化在呼吸之间,撒满我心灵的道场。“威威,你冷不冷?”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但我相信,威威一定听见了,“你把我的灵感带走了,我怕再也画不出像你一样的鹦鹉,”阵阵枯风拍在我脸上,刺得双颊砂疼。“谢谢你陪我走过的每一天……威威,你一定要幸福。”恍惚中,我听到熟悉的啾啾声从云际翩然而至,丝丝入扣地契合着我的心跳,吟诵着一曲悠扬空灵的赋歌。《永远的威威》胡刚刚
胡刚刚,测试架构师,宾夕法尼亚大学计算机硕士。生于北京,现居美国。著有散文集《边界》《珍弆》、漫画集《钢珠语录》系列、英文散文集The Story of Vivi and Me。曾任《留学生》杂志专栏作家。获杜伊诺城堡国际诗歌奖、香港青年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广东花地文学奖等。绘画作品多次入选国际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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