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淖姬轶事| 短篇小说

文摘   2024-10-20 07:57   美国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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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大多数默默湮灭在岁月长河里的后宫女子不同,淖姬在正史里有三处记载。第一处见于《史记•五宗世家》,第二处见于《汉书•景十三王传》,内容大致相同:“易王(刘非)薨未葬,建居服舍,召易王所爱美人淖姬等凡十人与奸”,第三处也见于《汉书•景十三王传》:“(赵王)彭祖取江都易王宠姬,王建所奸淖姬者,甚爱之,生一男,号淖子”。

——作者手记

                               


128年,江都王刘非薨,年41

淖姬神思恍惚,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屋子里很安静,厚重的房门把所有的人声、噪杂声都关在了外面。她欠起身,却头发沉,四肢乏力,只好又躺下,似乎所有力气都在那十分钟里消耗完了。

易王的最后时刻,一直握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怜爱:爱妃,孤这一走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还这么年轻。

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夫君。一个曾经那么雄武的一个男人,此刻已是油尽灯枯。

“答应我……”易王按了一下她的手,她会意地倾身。易王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点头。然后就听到大臣们急切的叫声:易王,太医,快!接着很多人涌了进来。

她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被子、床帏、床单都是深红色的。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了,却还没有点灯,昏暗中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息。

这是什么地方?

显然这里不是她的月宫。她的月宫紧挨着皇后的椒房,里面的摆设都是蓝色基调的。她喜欢蓝色,蓝色是河水,是月夜,一看到它,心就会安静下来,回到跟母亲一起在禹王河边浣纱的日子。禹王河是人工河,河水清澈见底,被天空染成蓝茵茵的一片。衣服铺在水面上,随着水波飘动,像风中猎猎招展的旌旗。河水汩汩地向前流淌,从不停息。

进宫之后,不用再为生存奔波了,对蓝色的偏爱从未改变。晚上她让侍女拉开帷幔,在洒满月光的床上沉沉睡去,像儿时睡在院子里一样安稳。东阳的夏天总是闷热潮湿,几乎每个晚上她都要和母亲在院子里乘凉。她们把芦席铺在地上,在微风和月光的轻抚下安然入眠,直到半夜暑气散尽了才回屋。月光透过纸糊的窗棂照进来,像水银一样倾泻在她的床上。她于是习惯了枕着月光才能睡着。侍寝的那几日,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得到王宠幸的女人。她却在心里想着失去的那一夜清辉。

她记起是在易王松开手的那一刻晕过去的。一定是有人把自己扶到这里了。可这是什么地方?门外传来脚步声。门开处,闪进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男人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侍从说:把父王的嫔妃全部带过来,我有话对她们说。

“太子建!”来人正是太子刘建。

淖姬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天啊,怎么落到这厮手上,他想干什么?

一股热气吹来,淖姬猛地睁开眼睛:你要干什么?

对方显然没准备,惊愕地盯着她:你……我还以为你睡着了。玩世不恭的眼睛里竟有一丝慌乱。

淖姬别过脸,“别让我看见你。”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滴落下来。

她是一个晚熟的女人。十六岁时进宫,什么都不懂。易王对她百般宠爱,第二年就把她封为美人。她却只把他当父亲。做了四年王的女人,刚刚知道心疼自己的男人,上天就把他收回去了。现在,这个男人的儿子站在这里,眼睛里燃烧着欲望,她该怎么办?

“呵呵,为那个老家伙守节?我倒要看看你能守几天。”刘建的嘴角现出一抹冷笑,转身对外面叫道:把她们都带进来。

一长队盛装女子鱼贯而入。她们都是易王的嫔妃。

“父王走了,想必大家心里都清楚,按宫里的规矩你们都是要去陪葬的。本王看你们一个个如花似玉、活色生香的,就这么到地底下去陪一个死人,未免有点暴殄天物了。现在我给你们一个选择。想到本王后宫快活的留下,本王让你们尝尝久旱逢甘霖的滋味。其他人回去好吃好喝,过些日子跟老爷子一起去地府报到。”

“敞开喝,敞开玩,今儿咱们一醉方休。”太子建左拥右抱,和颜悦色地对身边的女子说。他的心情出奇地好,从今天开始,这宫里的一切都属于他了,包括这些美人,尤其是淖姬。

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后母”,他早就垂涎三尺。碍于先王的威严才没敢轻举妄动。王的宫里向来不缺美人,但是淖姬跟她们不一样,她是一株沾着露水的水仙,美而生动。她喜欢笑,笑的时候一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闪着活泼的光芒,烂漫无邪的笑容里不带一丝俗世的尘埃。安静下来,同样的眼睛又像蒙了一层雾,让人揣摩不透。

“舒卷开合任天真”,是父王对她的评价。自从她进了宫,父王就对其他女人失去了兴趣,夜夜宠幸,专耕这一块地。可惜呀,不知是田力太薄还是种子太衰,竟没生出个一男半女来。母凭子贵,难怪父王放心不下,临终前特意把她召到塌前。老爷子也是老糊涂了,有我刘建接手,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当天晚上,淖姬就成了建的女人。她对自己说,易王的淖姬已经跟着他一起走了,我现在是另一个人了。

易王非是一个骄傲的人。这个在十五岁时就已经尝到了成功滋味的男人,当然是有资格骄傲的。只是,他的骄傲激发了他的野心,他的野心拿走了他的快乐。

景帝三年,这个国家遭遇了一场危机—汉景帝和晁错激进的削藩政策引发了吴、楚联合七国叛乱。景帝第五子,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汝南王刘非上书请战,领将军印出征。叛乱平定之后,刘非以军功获赐天子旗,封江都王,治吴王刘濞的属国,统辖三郡五十三城。

这些年,易王治国安民,广招四方豪杰,心怀异志。幸好上天为他安排了一位贤臣董仲舒。

一日,易王对董仲舒说:“越王勾践和大夫泄庸、文种、范蠡密谋攻打吴国,后来终于灭了吴国。孔子说殷纣王有三位仁人,我认为越王勾践也有三位仁人。齐桓公有疑难问题就向管仲请教,我有疑难就向您请教。”

董仲舒答道:“臣愚昧,不能回答您提出的问题。我听说春秋时鲁国国君问大臣柳下惠:‘我想攻打齐国,怎么样?’柳下惠说:‘不行。’他回家后面有忧虑之色,说:‘我听说攻打别的国家不去问有仁德的人,国君想攻打别国为什么问到我呢?’柳下惠只不过被询问罢了,尚且还对此感到羞愧,更何况是设诡诈计策去攻打吴国呢?由此说来,越国根本就没有一位仁人。

仁人,就是端正他的义而不去谋取私利,阐明他的道而不去计较自己的功劳。所以在孔子的门徒里,即使是未成年的儿童也羞于谈论五霸,因为五霸重欺诈武力而轻仁义。五霸比其他的诸侯贤明,可是和三王相比,就好像似玉的石头和美玉相比一样啊。”

易王沉思良久,说:“说得好。”

易王从此不再想帝王之事。他动用大批劳力修筑了豪华的宫殿,妻妾成群,大肆挥霍财富,过着奢侈的生活。但淖妃知道,易王非并不快乐。

元光五年(前129年),匈奴大入汉边,刘非再次上书愿击匈奴。此时刘非40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他已经拥有了一个王所拥有的一切——权力、财富、美人,唯一的渴望是重返沙场,一展雄风。只是此时统领这个国家的人已换成自己的弟弟武帝刘彻。或许是忌惮易王的势力吧,武帝并没有批准他的请求。

淖姬能理解易王的野心,自古以来,哪个男人不把登上帝位当作最高理想?何况易王又是这样一个雄武、有谋略的男人。

从那之后,易王非更加郁郁寡欢,万念俱灰。他荒疏朝政,带着一群近臣和一些富豪大家族移居东阳城。把这里当成世外桃源,建了豪华的行宫,终日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毫无节制的荒唐生活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淖姬眼见她的易王迅速变得衰老、虚弱。

像他的父亲一样,建也有勇力,只是他的勇力似乎用错了地方。男人的雄武也是有不同的表达的。易王的勇武在鏖战沙场,在运筹帷幄,建却只在女人身上驰骋,征服女人似乎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他身上的兽性比人性要多。

后来淖姬发现,建不只是兽性多了些,有的时候,他还不如禽兽。

一天,刘建神秘地对她说:今日请你看一出空前绝后的好戏,这是我的原创。淖姬跟着他来到后花园,只见两个宫女赤身裸体,手脚都被绑在树上,下体张开。然后建令人牵来一只公羊,一只公狗,喂给发情的药物,让它们跟宫女交媾。眼见发情的公狗对着宫女吠叫,宫女们惊恐万状,大声哀嚎求救。建在一边哈哈大笑,说,孤倒要看看生出来的是个什么。

淖姬当时就吐了。从那以后,她一听刘建说要请她看戏就害怕,总是推说身体不舒服不去。

刘建倒也没强求。他的身边并不缺女人。在江都国,讨他好的人多了。只是淖姬的拒绝,反而激起了他征服的欲望。淖姬出身贫寒,无知无识,跟人打交道却不卑不亢,那种从容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刘建不来打扰,淖姬乐得清静。她见天气很好,满园的花都开了,决定出去走走,谁知竟到了王后成光的椒房。王后不在,有两个从未见过的婢女正在做一只奇怪的布偶,上面戳满了针。

“你们是什么人,在做什么?”

婢女神色慌张:我们是越鹞王身边的婢女,王后吩咐我们做个布偶助眠,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说着就往身后藏。

“你们最好从实招来!如果查出来了,王后也救不了你们。”淖姬厉声说道。刚才她一眼瞄到布偶后面有个字,好像是“彻”字,心里一惊:这不是武帝的名字吗?

她想起刘建最近正在忙着制造兵器,充实武库。她还亲耳听到他跟郎中令说:“我刘建也不是好惹的,朝廷若治罪于我,我让那人跟我一起死。”

“莫非他要叛乱?”淖姬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去年淮南王刘安谋反就把刘建牵扯进去了,后来刘建花了很多钱才找人洗清自己。难道他真的有这份心?当年易王也动过这个心思,幸好在贤臣董仲舒劝说下放弃了,君臣都因此得以善终。她没想到建这样荒淫无耻的男人,竟然也生出了非当年的念头。觊觎皇位,皇子们都逃不过这个魔咒吗?

王后回来了。见到婢女,神色一下子变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没看到有客人吗?”见两个婢女收拾东西走了,转过脸对淖姬亲热地说:“妹妹,你怎么来了?王说你近来身体抱恙,应该我去看你才是。”

成光是江都国将军胡应的女儿,建做太子时就嫁过来了。她当然知道刘建是什么样的人,当年只是因为他是皇孙,才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他。但嫁夫随夫,时间一长也就认命了。还好肚子争气,生了小王子。作为一个有儿子的正妻,在这家里,她的地位算是没人能够撼动了。对丈夫的荒唐行为和一堆小妾,她基本采取不闻、不问、不管的三不政策。刘建因此反而对她有几分敬重。丈夫从易王非葬礼领回来的这个美艳妇人,她从心里不舒服,但最终选择了接受,并且和睦相处。

“好多了。来给姐姐请安。想姐姐了。”

“我刚让人把几株垂丝海棠种下了,走,带你去看看。”

成光的花园里有各种名贵花卉,她尤爱海棠,说海棠有“富贵满堂”的吉祥寓意。两人沿着花园的小径边走边叙。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淖姬轻声念道。

“妹妹还读过《诗经》啊?”成光有点意外。建告诉她,淖姬出身微寒。

“儿时跟着家父学了一点。我听人说,这个木桃便是海棠的果子。海棠是‘百花之尊’,符合姐姐尊贵的身份,难怪姐姐喜欢。”淖姬乖巧地说。

成光被淖姬几句恭维话说得展眉解颐:“妹妹懂得真多,闲时可多来我花园散散心,赏花能养颜的。”

皇宫里当差的哥哥使人送来一些长安的栗子,说是刚采的,给妹妹尝尝鲜。淖姬跟来人询问哥哥的情况,意外得知皇上病了。浑身疼,疼得满床打滚。太医号脉、验身都找不出病因,皇宫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淖姬心一动,想起那天在王后住处看到的那两个越女。

三日后,痊愈的刘彻招来那个送信的太监:“淖氏是你妹妹?”

他的手上是淖姬的那封信,上面写着:皇上生病是建使越女做的布偶诅咒所致,赶紧找巫祝作法解咒。淖

“是的。家父是乡村穷秀才,开办私塾教书为生。妹妹早慧,父亲教书时都把她带在身边,父亲上课时她就在一边玩。结果那些乡绅的孩子都没她学得好。可惜父亲去世早,家母替人洗衣把我们兄妹拉扯大。妹妹粗通经书、乐律,舞也跳得好,被江都国的一个大户人家看上了,招她做伴读。一次易王来这家做客,一眼便相中了妹妹,把她纳为小妾。那时妹妹才十六岁。易王去世后,妹妹被太子建收进宫。”

第二天百官上朝,皇上把建的事交予大臣讨论,诸公卿都请准捕拿诛杀刘建,说:“刘建失去臣子之道已有很长时间了,一直蒙皇恩不忍惩罚。现在他图谋反叛,天诛所不能赦免的,应当以反叛罪诛杀。”

皇上还是于心不忍,建做事出格,但谋反之事并没落到实处。而且无脑的刘建对他的政权并不构成威胁,没必要置他于死地。就令宗正、廷尉去对刘建实施审问。

刘建见皇上正式立案调查,惊恐万分,对所有罪状供认不讳。幽暗的禁闭室里,他想起那个阳光午后,跟淖姬有关“君君、臣臣“的讨论。

那天他去时,淖姬正端坐在花园的小石凳上读书,手边的一碗红枣莲子汤已经凉透了,动都没动。他见淖姬读得入神,很好奇。

“看什么书呢,这么用功!”

“《论语》。只是我太浅陋了,有些地方不甚明白,大王就给我讲讲呗。”淖姬指着书上的一处,笑着说:“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子的意思是不是,做君主的要像君的样子,做臣子的要像臣的样子,做父亲的要像父亲的样子,做儿子的要像儿子的样子。君臣父子各守本分,国家就能得到治理?这个道理很简单啊,也很容易实施。难怪董相当年总是用夫子的话启发辅佐先王呢。”

“此语出自《论语·颜渊》。这段话另有深意。孔子其实是想说,上好仁,而未有下不好义者,下好义,未有其事不终者也。为人臣,止于敬。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所以,这一切的前提,是君主要仁。”

“你的意思是,要是下面有人反,那就是上不仁?”

“当然,帝王有仁心的人很少。”

“三王呢?”

“你是说尧、舜、禹?他们是有仁心的神,所以才禅让。现在的皇帝都是凡人,他们才不会让出皇位。死了不得不让了,也是传给自己的儿子。儿子多的,传给嫡长子,长子早夭的,就传给自己最喜欢的儿子,或者喜欢的妾生的儿子。这本身就不公平。”

“我觉得,帝王的仁可能因人而异,禅让是仁,管理好国家,让百姓过上好的生活也是仁。但臣子的义却是一样的,自古至今从未改变。那就是,忠于自己的君主。”

“你太天真了!所谓某诸侯王谋反,很可能只是皇上见此人对他的皇权有威胁,想除掉他而已。就像上次说淮南王谋反。七国之乱他都没参加,怎么自己突然想要谋反了?七国一起反成功的可能性不比他自己反高得多?”

“这些太深奥了,我不懂。我只知道,皇帝只能有一个,没当上皇帝的那些儿子,就是臣子,就应该恪守臣子之道,不要有贪念。”

“只有你才会这样想,小傻瓜!”刘建被淖姬认真的神情逗乐了,“我敢保证,如果你是男的,又生在帝王之家,就不会这样想了。都是一个老子生的,老子的天下,儿子都该有份。凭什么你是君我是臣?”

“要是像你说的这样,皇子们都争来斗去的,国家哪里还有安宁之日?皇上为了搞定他的兄弟们,费尽心力,不惜动用军队,按了葫芦起了瓢,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社稷民生。一旦打起仗来,流离失所,忍饥挨饿,受苦的还不是平民百姓。”

莫非当时她已经有所觉察,想点醒我?或者是她向武帝告发的?人心难测啊!刘建越想越绝望,当晚悬梁自尽。

之后一切顺理成章,王后成光和合谋的大臣都被斩首弃市。江都国除,封地归汉,成为广陵郡。

刘建的小妾们都被遣散出宫了。淖姬的母亲已经病逝,无处可去,被哥哥接入家中静养。淖姬终日以泪洗面,恨自己所托非人,命运多舛。这天,哥哥回家对她说:明天是皇太后的生日,她的子孙会从各诸侯国赶来,两千石以上的大臣都要去庆贺。你夫君过世,国也被除了,按说不在被邀之列,但皇上念你这次捉拿刘建有功,要我把你带去散散心。

淖姬万万没想到,就是在这次庆生会上,她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

赵王刘彭祖是景帝第七子,易王非同父异母的弟弟,武帝彻同父异母的哥哥,小非两岁,长彻10岁。庆生会上,淖姬正躲在一个角落里发呆。周围喜庆欢腾的场面跟她此刻的心情多么不相称!

赵王走到落落寡欢的淖姬面前:“忧使人老,美人切不可太过忧伤。”

面前这个男人,淖姬当然是知道的。易王兄弟各居一国,加上为了皇权明争暗斗,彼此来往并不多,只是在皇帝的重要庆典上才偶尔见一面。但景帝就这十四个儿子,虽然每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封国,也都有一众嫔妃,作为江都王的宠姬,又在这个大家族里生活了近十年,混个脸熟还是不难的。

此时淖姬刚被刘建这样的“混小子”败了胃口,赵王的成熟和恰到好处的体贴一下子就赢得了她的好感。而赵王这个年纪的男人正处在“猎艳”的黄金时期,对淖姬的美貌自然不会无感。或者说他其实早就有想法,因为他比易王非只小两岁,审美标准差不多,淖姬这样年轻、貌美,又有阅历的女人正是他们所钟爱的。青涩褪尽,风韵犹存,她们身上特有的女人味儿是中年男人的致命诱惑。只不过六年前让刘建那小子捷足先登了。

淖姬看了一眼赵王,又低下头去。想到自己不足十年的时间,已历经两个男人离世,世事沧桑,命运沉浮,不由悲从中来,默默垂泪。这无疑给了赵王勇气,他掏出绢帕帮淖姬擦去眼泪:有我在不会委屈你的。跟我回赵国吧。

兄长般的关怀令淖姬心里一暖。

淖姬抬起泪眼: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点主我还是做得了的。我马上去请皇上赐婚。”

赵王走了。淖姬止住抽泣,脑子转开了。

嫁给赵王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赵王为人谦和,举止儒雅,颇有君子之风。据说他对妻妾非常之好,出手阔绰大方,动辄赠送昂贵的礼物。他的妃子都乐不思蜀。只是这样就要离开江都去赵国定居了。

她是东阳人,嫁给易王非和太子建的这些年就在江都和东阳之间往返,饮食习俗都无大的变动,一旦迁往赵国,会不会不适应?

赵国倒也并非苦寒之地,但似乎不太安宁。吴楚七国之乱时,赵王也起兵响应。因为它离长安最近,又以骑兵见长,对中央的威胁也最大,所以历代汉王对赵国都既垂涎又忌惮,心情复杂。赵王多死于非命。不知眼前这个叫彭祖的赵王会不会也像他的前任一样“壮志未酬身先死”?那样自己岂不很惨。

还有就是她喜欢自己的出生地东阳,离开它还真舍不得。东阳因为是杨子江和淮水冲积出来的一块陆地,湖泊特别多,湖里有很多的鱼虾蟹鳖,非常鲜美。人们还种植桑树养蚕抽丝,织造华丽的绸缎。连接江淮的禹王河穿城而过,是江南通往秦汉关中的必经之地,城里随处可见古道驿站,非常繁华。城外平野突起的大云山、小云山上长满了树木,住着很多的飞禽走兽,江都国的王公贵族都喜欢来这里狩猎。吃惯了江都国清淡的淮扬菜,再吃味浓色重的赵国菜是什么心情?

虽有犹豫,淖姬知道自己其实也没有多少选择。哥哥是宦官,跟宫里的一个侍女同居,就是抱团取暖的关系,家不像家,并非久留之地。出宫去,那种累死累活自己讨生活的日子肯定也过不了了。赵王这里,看得出来他是真爱自己,赵王的正妻看上去也不像刁蛮之人。只要诚心相待,嫁过去应该不会受气,至少衣食无忧。要是再生个一男半女的,简直可说是前世修的福气了。

终于到了去赵国的日子。淖姬把自己用了多年的漆盘仔细包好带走。这是易王非送给她的定情物。漆盘的底部刻有“淖氏”二字。宫里的妃子们有的爱金玉首饰,有的爱丝绸衣料,只有淖姬爱漆器。东阳的漆器做工精致,颇有些名气。易王非的这一只漆盘用的是大云山上出产的楠木,表面涂有最有高贵感和神秘感的黑漆,通体透亮,做工非常考究。

让淖姬没想到的是,赵王竟是她今生最好的姻缘。

可能知道赵国是个是非之地,为求自保,赵王彭祖为人低调,玲珑圆滑。他嫔妃众多,宫室却很朴素,跟易王非和建的做派完全不同。他不喜奢华,不信神仙,没有野心,踏踏实实地做他的赵王。他还上书天子,要亲自去督讨王国内的盗贼。皇上批准后,他就经常夜间带领走卒在邯郸城内巡察。盗贼们闻讯都不敢作案了,百姓因此得以安居乐业。

从物产说,赵国算得上富庶。这里土质肥沃,水源充沛,仅在邯郸郡一地,就有牛首水,蓼水、冯水等好几条河。

最让淖姬惊喜的是,她居然怀孕了!赵王因此对淖姬更加宠爱,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怕她不方便出门无聊,特意买了一具瑟,每天教她弹。这具瑟用整块的榉木斫成,通体髹漆彩绘,色泽艳丽,制作非常的精美。瑟轸用玉石打磨而成,上面雕刻着纹饰,瑟衲则是铜制的。从此,淖姬的宫里经常传出清越的琴声。

十月怀胎,淖姬生下一子,起名淖子。王后无子,见淖子眉目清秀,大大的眼睛充满灵气,就对赵王说:淖姬出身微寒,这孩子给她带不会有大出息的。不如养在我宫里,由我来调教。赵王想,太子丹行为乖张不靠谱,其他几个儿子天资平庸,说不定这淖子就是能继承王位的人呢,就同意了。

可怜淖姬,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却一生下来就被人抱走了,想见一面都困难,无论如何想不通。她思念成疾,每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身体越来越虚弱。勉强过了两年就香消玉殒了。

临终前,淖姬对赵王彭祖说:跟着你的这些年,我很快乐,也很满足。你给了我安定平静的生活,这正是我想要的。你是我的恩人。现在我要去另一个世界找我的易王非了。请把我葬到易王非的墓里。他的墓就在东阳城北的大云山上,他在那里为我留了一个最靠近他的陪葬墓穴。我答应死后就去找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还太年轻,不懂爱,辜负了他的情意,如今再见到他,我要好好爱他一场。易王送我漆盘是我平生所爱,请随葬在我的棺椁里。你送我的战国漆耳杯、铜镜,和瑟我也极爱,也请让它们陪着我。”说到这里,淖姬惨然一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把江都王建送上断头台的是我。建虽然荒唐,但他对我是有真情的。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我走后不要想我,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淖子就拜托了。”

淖子由王后精心抚养,出落成一个美少年。长大了的淖子对亲生母亲已毫无印象。前92年,75岁的赵王彭祖去世了。临终前,他上书皇上,请立淖子为王。他说,淖子虽是幼子,但智勇兼备,是最合适的人。收到赵王书的时候,正好旁边有个太监经过,武帝问他:淖子这个人怎么样?太监说:不怎么样,为人多欲。武帝说:一个人多欲,对他的国民可不是好事啊。又问:武始侯昌怎么样?答曰:无咎无誉。武帝说:这样就可以了。于是,刘彭祖的另一个儿子昌继承了他的封国,这就是倾王。这个太监就是淖姬的哥哥。

一直以为自己是王后嫡出,是取代太子丹最佳人选的淖子,这才从老宫女口中得知王后并非他的亲娘。他从未谋面的母亲是一位美丽的妇人,叫淖姬。淖姬是东阳人,现在葬在东阳城北的大云山上。

淖子不辞而别,给王后留下一封信,感谢她的养育之恩,还说,请恕他不孝,他去找自己的母亲了。

这天,一个仗剑侠客出现在东阳城,剑把上一个大大的“赵”字……

【扬州晚报】201192A11版“今日视点”栏目

考古人员在陪葬墓发现“淖氏”铭文漆盘

——江都王刘非宠姬遗物出土

今年6月,盱眙大云山汉墓出土文物精品展在南京博物院正式对外展出,很多参观者争相一睹当年汉王刘非的威武军魂和奢侈生活。

目前,现场考古工作仍在进行中,值得一提的是,在刘非墓后侧的10号陪葬墓中发现“淖氏”铭文漆盘,这也是第一代江都王刘非整个陵园中第一件出土与刘非无关的遗存。结合史料记载,考古专家表示有“淖氏”漆盘出土的墓葬为“淖”姓主人,这也是江都王刘非王陵首次发现明确记载的刘非爱妃淖姬的遗物。令人不解的是,据史料记载,淖姬在刘非去世后被第二代江都王,刘非之子刘建收入宫中,刘建自杀身亡后,又嫁给了赵王刘彭祖。已经远在赵国的她如何被葬在易王的陪葬墓里?

……



作 者 简 介

文章,加拿大华文作家,江苏省淮安市人,本科毕业于南京大学大气科学系。著有长篇小说《情感危机》《剩女茉莉》《玉琮迷踪》,散文集《时光的花朵》,译作《玛丽的树》等。其中《剩女茉莉》入围“江苏省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玉琮迷踪》获2022年度“华文著述奖”。微型小说作品《一把车钥匙》获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双年奖一等奖。

编辑/编发:唐简


插图来自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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