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8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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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昔年那场大火,乐居镇恐怕连这颓败的中国风景也荡然,如今,它在夏日的艳阳下风化着。游客们凭吊它,追怀它,因为它毕竟凝结着中国人的心血汗水。(本文选自《迁徙·家园·命运》一书)
乐居镇位于美国加州北部的沙加缅度河三角洲,离州政府所在地不远,据说是全美国最古老的唐人街。
旧金山海湾畔,沿着沙加缅度河东行,与昔年从淘金坑出来、赶往旧金山唐人街去的猪仔华工们恰恰相反。在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的淘金潮中,这些头上盘着辫子的中国人,到了假日,便在搭裢里放上十来盎司的金砂,乘蒸汽船到八九十英里外的金山唐人街去,买一些生活用品,饱吃一顿烤鸭叉烧,然后,带着几分激动几分腼腆拐进一深巷,排进清一色壮汉的人龙里。他们的目标,是一处香闺,那里香气袭人,绣花帘下的缝隙,可看到里面挪动的一双双镶嵌珍珠水晶的玲珑绣花鞋。
终于,帘子掀起,身穿红绸衣绿丝裤的鸨母以亲切无比的家乡话呼唤:“下一个!”于是,这些在烈日下扬筛子洗金砂的单身汉们,在另一条温柔的河流上开始翻滚奔腾。
我逆流而上,追寻淘金者的后代的居住地。
久住海湾之滨,被宜人的海洋性气候宠坏了,到这内陆地带,才晓得夏天的真实滋味。车子驶进乐居镇,周遭出乎意料地静谧,街道均窄短,两旁是摇摇欲坠的木制铺子,一两层高,油漆剥落,勉强维持着“古迹”的体面。倒是在藤萝缭绕的巷子里,乌黑的木楼梯回环处,一两栋掩映在夹竹桃的老房子,幽深莫测,透出历史的苍凉。
热风是万千条火舌,舔在脸上,火辣辣的。我站在骑楼下,隐约嗅到浓烟的味道…… 很久以前,如果不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乐居镇是否还属于中国人?
冥冥中,我走入一九一五年前呛鼻的烟尘,往前追溯,那是乐居镇附近的核桃林镇,那里,曾有过繁荣的唐人街和成群的中国人。
透过历史的烟尘遥望,银光飞舞,铁器锵鸣,鲜血飞溅,惨叫声声,群殴!中国人在窝里斗!在异国肥沃的土地上,淘金潮静止以后中国人,一面辛勤耕作,一面为了小利和私怨,和同胞拼个你死我活。这样愚昧的械斗,在中国农村风行直到一九五零年后才停下来。
也许是这种陋习触怒上天,一场大火轰然而起,顷刻间将中国人的乐土烧得一干二净!
面对废墟的中国人,苦苦追悔,深深反思,他们黯然离开核桃林镇,来到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修河堤,垦荒地,种植果树,将中国古老的农耕技术带来蛮荒的番邦。日洪水泛滥的冲积土,被中国人一担土,一方石地经营。坚实的河堤造起来了,堤下的沃野,种植出黄澄澄的玉米,大红番茄,还有绿色紫色的葡萄。甚至,中国人培养出第一代中国梨!
这批勤奋耐劳的中国人聚合在这个小镇,于是,它有了温馨的中文名字:乐居港,后改名乐居镇。
乐居镇尾,我走进“周崧中文学校”,桌椅不多,排列整齐。教室不宽敞却也明亮干净,玻璃橱柜陈列线装书,黑板上,孙中山的肖像高悬,四周墙壁挂满黑白照片,记录着学校刚开办时的境况,还有华人在当地的农耕情景和新年的游行。
我注意到,乐居镇原本人数不少,大约五六百,五十年前的农历新年游行,女孩子们身穿红色旗袍头戴花冠,兴高采烈,男孩子们一律唐人装束,活泼健康。
当年乐居镇的孩子们,长大后有多少人还记得中文?或者,他们也像现在的ABC一样,对学习中文没多少兴趣?
根据史料记载,乐居镇出生的中国孩子长大后,有不少参加了二战,还有人被编入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回到祖先的国度,参与痛击日本侵略者。
然而,令大多数华人想不到的是,尽管华人为美利坚合众国流血奋战,在美国守法纳税,却得不到平等的权利。二战结束后的很多年,乐居镇华人竟还没有资格购买房屋和土地!
偏在这个时候,美国经济飞速发展,农耕社会慢慢凋零,机械化程度提高,手工劳作减少,乐居镇的华人农民面临双重挑战。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离乐居镇两小时车程的硅谷崛起,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民的后代,和国民一起走进高科技的时代。
乐居镇里,年轻人无一例外地舍弃了祖辈的康拜因和锄头铲子,到别地去寻求另一类美国梦,祖先的家园渐渐变成了空镇。
我走进学校旧址对面的“大来”博物馆。这里过去为赌馆,里面很黑,大白天也不得不靠电灯来照明,地板老旧,起码倾斜十几度。这里比中文学校宽敞得多,各式赌具一应俱全,轮盘、发牌桌,乐透,看得我眼花缭乱,玻璃陈列柜里,竟看见了月琴、琵琶、二胡、古筝——柜台上还有各式中国黄酒白酒夹杂自酿的土酒,房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当年兑换筹码的桌椅,还有保存完好的水烟袋和做工考究的鸦片烟具……
一时间,我听见呼卢喝雉,豪饮的猜拳声,还有粤曲和木鱼调。浓烈的烟味和酒气充斥房内。这里也许是乐居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也是中国人最陶醉的娱乐场所。
“旁边有妓寨,烟馆。”同行的朋友提醒我,“妓院是白人经营的,鸦片馆呢,是中国人经营的,生意都挺红火。”
我不想听下去,忙不迭地逃出这霉气浓重的销金窟。我走进街边的小店铺,里面出售中国的刺绣,书法,还有各式从广东运来的小礼品之类。书架上陈列各式英文书,清一色关于中国早期移民史。
店铺后面的女孩十分年轻,长得很清爽,她告诉我,她刚从广州移民过来,先居住旧金山,然后来这里开店铺。“这个镇子已经卖掉,快没人了。”她平淡地说。
我问:“你呢?会走吗?”
她不作答,只是好奇地打量我:“你从哪里来?”
“Palo Alto” 我轻声说,她一脸的迷惑,我补充:“斯坦福大学城,在硅谷。”
她一怔,不再说话,似乎在思考自己的未来——
我没有再打扰她,悄悄离去。
我漫步街头,小镇苟延残喘在夕阳下。街旁,一块块黑色木板无声地腐朽下去,无人的处所,依稀听见墙壁断裂的声音。近百年前的那场大火燃烧出中国人生存的欲望,可曾烧断中国人的恶习?械斗停止了,其他的呢?
没有昔年那场大火,乐居镇恐怕连这颓败的中国风景也荡然,如今,它在夏日的艳阳下风化着。游客们凭吊它,追怀它,因为它毕竟凝结着中国人的心血汗水。
不难看出,第二、第三代中国人竞相离开这里,并不完全是为了奔前程……
卢新华:不平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