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98期
搬家整理物品,在一堆出国时带出来的、无比珍贵却永远用不着的文件里,我看见了一样奇特的东西。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李商隐《锦瑟》里的两句诗即刻跳进我的脑海,因为昨天还在网上看到。这件事太奇怪了,最近一段时间,我对玉石颇感兴趣,常常去网上搜索关于玉的资料——缅甸玉又称翡翠;中国的四大名玉是:新疆和田县的和田玉、陕西蓝田县的蓝田玉、河南南阳独山的独山玉、辽宁岫岩县的岫玉。蓝田玉是中国历史上开发利用最早的玉种,春秋时期,秦国的和氏璧就属于蓝田玉——我了解这些知识原是想,如果遇到合适的,就买一个玉手镯给自己。怎么这么巧,心里正想着,平白就冒出一个蓝田玉来!
我仔细观看眼前这个手镯,浅浅的黄绿色,是蓝田玉的经典颜色,里面的飘花白絮很清雅,但整个手镯颜色偏黄,表面暗淡无光,没有玉的温润或晶莹,我心里不大喜欢,断定这不是我想戴在手上的镯子。
但我还是很好奇,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在记忆中搜索良久,忽然想起上个世纪90年代,我出国的时候母亲送过我一个手镯,她还说:“戴着吧,保平安!”当时在我年轻生命的词典里,“奋斗”、“追求”、“诗”和“远方”都有,就是没有“平安”两个字,我对这个手镯完全无感,只因是母亲的馈赠,才把它当作珍贵的纪念品,和大学毕业文凭、出国时的各种公证文件放在了一起,这一放就是三十四年!
我给住在国内的母亲打电话。
母亲今年80岁,记忆力已不及从前,但听我问起这个手镯,只沉吟片刻就回答说:“是啊!就是你出国之前的暑假,学校组织优秀教师去陕西旅游,我在西安一家百货商店买的,花去我好几个月的工资呢!”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和她那个时代的大部分女人一样,持家十分勤俭,不该买的东西绝不会乱买,她怎么肯花好几个月工资买一只无用的手镯?
我问母亲:“一直听说玉的行情水很深,你花那么多钱,不怕买到的是假货?“
母亲吃的一笑:“假货哪里还看不出来?我小时候,家里衣箱的四只角都是镶玉的,玉簪玉佩、玉杯玉盏,看也看过许多。那时候,你外婆对玉情有独钟,她的玉首饰多到逢年过节拿去赏给佣人。后来,公私合营来了,所有这些东西都上缴了!你外婆唯独留下了一个羊脂玉的手镯……”
母亲忽然停顿,我却想听她继续讲,她就顺着思绪慢慢讲起了那个年代匪夷所思的故事。
我的祖籍在浙江义乌,外公家几代人经营一个很大的木器行,外婆嫁过去的时候,夫家生意昌隆,家境十分富有。外婆喜欢玉,丈夫爱她,总是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玉首饰。可惜好景不长,丈夫在50年代初过世了,家里没有了男人,外婆一人作顶梁柱,生意也维持了几年。到了1956年,政府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运动,针对民族资本家和私营个体劳动者实行“公私合营”,外婆知道凭她一个弱女子,无论如何也保不住家产,索性心一横,将财产全部上缴国家,免去了一波扑面而来的政治风浪。
母亲清楚地记得,在上缴财产的头天晚上,外婆将房门紧闭,只点一盏煤油灯,豆样的灯光扑朔迷离。外婆从妆奁盒里搬出她的所有首饰摊在床上,一样一样拿在手里边抚摸边流泪。她又将母亲叫到身边,把一只羊脂玉的手镯戴在了母亲手上。那时母亲才11岁,手镯有点大,外婆缠上一圈红布,她叮嘱母亲不要将手镯取下来,玉会保平安。母亲很听话,从来没有取下来过。
母亲平安长大,嫁给了我父亲,之后就离开老家去到江西,在南昌铁路分局向塘机务段工作,母亲被安排在镇上的劳动服务站当会计。她经常要记账、打算盘,那只手镯就像温润的凝脂,在她手腕上莹莹闪烁,引来周围女人惊羡的目光。单位里一位女主任问母亲:“这是什么玉?很贵的吧?” 她因此跟母亲关系特别好。
转眼到了斗私批修的年代,在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思想会上,那位女主任没有点名地说有人戴着首饰上班,根深蒂固的资产阶级歪风邪气,必须彻底清除。母亲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惊愕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家以后,她越想越委屈,告诉父亲,父亲劝慰她,让她把镯子取下来算了。可母亲从11岁戴到21岁,手腕早就将镯子撑满,取了半天也取不下来。第二天,母亲只好穿着长袖衫去上班,镯子藏在袖口里,不让人看见。
几天以后又是思想批斗会,女主任干脆不掩饰了,用严厉的口气指名道姓地说:“你以为藏在袖子里就没人看见了吗?资产阶级思想是藏不住的!”母亲低着头,不敢吭气。女主任越说越激愤,到最后几乎是咆哮了。母亲这才明白,自己应该接茬承认错误啊,低着头不吭气不就是负隅顽抗嘛!可她承认什么?她只会哭泣着说:“从很小就戴着的,取不下来啊!”女主任更加横眉怒目,大声呵斥道:“你这资产阶级臭小姐,还狡辩?想取哪有取不下来的?砸也要砸下来!”母亲听到这个“砸”字,惊恐得连哭都忘记了。
那天下班回家,她一路上心神不宁,想着这个“砸”字就万箭穿心。走在一条下坡的路上,身后驶来一辆载货的三轮车,摇着铃铛要她避让,她完全置若罔闻,还往三轮车那边靠,结果三轮车刹不住,重重地将她撞倒在地,她听到“当啷”一声响。等她从地上坐起来,身上居然没有伤,只是手上的镯子断成了两半。
母亲说,她永远忘不掉那一刻,她坐在黄昏的地上,手里捧着摔断了的手镯,泪眼朦胧。她看见那碎了的羊脂白玉,也在夕阳下静静凝视她。好奇怪,她怎么感觉它在笑?是的,是那种万般温柔、万般不舍的笑,像是在安慰她的忧伤,又像是深深惋惜不能陪她到老……
“玉有灵啊,它为保我平安,自己碎掉了!” 我感觉母亲在流泪。
我完全理解了那只玉手镯给母亲留下的深刻记忆,这是生命的伤痛和灵性的慰藉双重刻下的烙印,我也顿然领悟了为什么母亲不惜花那么多钱,去买另外一只玉手镯填补心里的空缺。母亲生命中经历的沧海桑田,会在多年之后的某个月明之夜悄然而至,她会为那只碎掉的玉镯而哭泣,泪水婆娑化成珍珠。这是我对“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新解。
母亲说:“那个时候,江西的商店哪里看得到玉!我在西安看到蓝田玉真的很兴奋,身上带的钱不够,还问同事借了一些。虽说这个玉镯品质不能跟从前那个比,但它有自己的价值,那清清爽爽的豆沙绿飘着丝丝白絮,还是蛮好看的,尤其在夏天,冰清的触感,更让人无法拒绝。卖玉的售货员说,蓝田玉是四大名玉中的‘健康玉’,含有多种微量元素,对身体有益。我想着,无论如何要买一个,将来女儿远行,也可以给她戴着保平安。”
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一阵羞愧,母亲的这份心意,竟让我无意间尘封了几十年!虽然我对这只横空出世的手镯第一观感不是太好,但我还是把它戴在了手上,尺寸竟然刚巧合适,好像专门为我订做的一样。“蓝田日暖玉生烟”, 在遥远的蓝田那样的地方,阳光和暖,良玉生烟,这是我从母亲那里承继的一个祝福啊,我会一直戴着,不再取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几周以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戴在手上的镯子很不一样了,原本黯淡的黄色褪去不少,母亲描述的那种“清清爽爽的豆沙绿“开始出现,飘着白絮的空间变得透明起来,镯子表面也闪出了晶莹的光泽。以前听人说过,玉是需要养的,玉首饰戴在身上,会越戴越亮。这只手镯,独自孤单地呆在黑暗角落那么漫长的时间,如今一旦重见天日,又每天承受我珍惜和感恩的目光,它真就脱颖而出,脱胎换骨了!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的玉手镯不是戴在手腕上,而是拿在手里,又掉到地上摔碎了。当时在梦里我就痛惜难忍,醒来依然觉得心悸。这是焦虑梦,还是预知梦?我是害怕我的手镯会摔碎,还是将来我的手镯真的会摔碎?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但这梦提醒了我,好好珍惜当下的缘分,珍惜生命里的每一次相遇,与物的,与人的。如果将来有一天,真的不得不彼此分离,也不要留下遗憾,莫像李商隐最后在《锦瑟》里说的:“此情只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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